(1)
五月一到,河城的夏天就开始了。真的很热,以至于完全出乎了江满的期待,这让江满又有些莫名的担心。这是江满独自在河城生活的第一个夏天,不过他好像一点也不激动,甚至提不起一点精神来。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不过江满的这个盹,似乎不是因为外力,而是由心而发的。再有一个月江满就二十岁了,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生日即将到来之时,江满却感到很焦虑。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好多年都没有生日的概念了。是的,他不喜欢这些东西,他觉得自己早就失去了儿时的那种对任何事物都会好奇的能力了。所以,生活,还是迷糊着吧。
江满妈最近反倒是很热闹,每天打电话对儿子说“过生日那天吃点好吃的,快回家了,妈给你做好吃的。最近吃的怎么样,别再瘦了。”“嗯……好……”江满无奈但又毫无厌恶地敷衍着自己的母亲。虽然说母亲恢复了精神让他很开心,不过对于母亲如此这般地过分关心自己的生活,他并不是很想接受。记得寒假回家时,他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头发又白了几簇。就像村上说的“人是一瞬间变老的”。每当江满想到这里时就会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深深的负罪感,正是因为他长大了,所以母亲才会变老。如果他一直保持在上学离家前的那段时间,那么母亲是不是可以一直年轻呢?他不知道,所以他只是单纯地对自己残忍。穿着自己去年的衣服,感觉它们也长大了好几圈,平时吃的东西也根本不是像他和父母所说的那样,并不是为了奇怪的癖好,也不是节约的贫穷,江满只是想寻找一种难以被人迅速发现的方式来实现自己自残的快感。
“江珊下个月就高考了,你不去鼓励鼓励她?毕竟她……”
“不用吧,我记得去年我这个时候就不希望有人打扰。”江满不知道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妹妹的身上是否正确,但他最后还是没发一言。
“那行吧,你自己把握,平时多吃点好吃的,别亏着自己……”
“嗯……嗯……知道了。”江满笑着沉下了脸。他感觉就是因为自己冬天回家时候瘦了30多斤才让母亲如此唠叨。他当时以为母亲看不出来自己“微小”的变化,只不过他低估了来自于母爱的洞察力。他总是在想自从他出生以来,母亲究竟是为了他而活着还是为了自己?江满感觉来源于前者的动力或许更大一些。其实江满又何尝不是一样,他曾经严肃地思考过放弃生命,在他漫长的十九年零三百多天里,无数个人,无数幕景,从他的眼前闪过,试图希望让他找到最后一丝对于生命的眷恋。不过时间全都失败了,直到那个矮小但强壮的女人出现在他眼前,小时候都说母亲是孩子的依靠,而如今这种关系却愈发逆化,江满感觉母亲越来越离不开他了。他至今还能想起奶奶临去世前的那些日子,每次见到父亲,奶奶的喉咙里都会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尽管当时看来有些吓人,但是江满还是冷静地帮她擦去了眼睑处的泪痕。
“江珊的病好点了吗?能上学吗?”自从过了年江满就再也没见过妹妹了。
“还够呛呢,给你舅愁疯了,心理医生多贵,不去上学去上课后班,你舅每个月打工就那么几个钱,这孩子真不懂事……”
江珊是江满舅舅的女儿,因为高二那年父母离婚闹出了抑郁症。然而在老一代的家长们的眼中抑郁症都是惯出来的矫情,所以也就耽误些治疗的日子。江满当然知道这是个无奈的偏见,不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的妹妹,只好默默地关心着这个悲惨的姑娘,每当江珊流泪的时候,江满都会陪她聊天到深夜。
“是啊,江珊都要高考了,真快。”以前大哥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和江珊还只是个孩子,每天都过着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也可能是值得伤心事还没被曝光。送别宴上,兄妹两个玩的最开心,他们也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却依旧还藏着满脸忧伤。家族的同辈里江满和江珊几乎是一起长大的,而且在家里的孩子中,他们是最小的孩子。江满很清楚地明白,江珊离家走后即使自己万般不想长大,但很遗憾,他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
江满依旧每天闭着眼过日子,好像一个正在等待着死亡的老人,身边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如果可以,他希望任何事物都不要来打扰自己,他想生活在真空包装袋里。每天当他拖着自己的身躯回到宿舍,舍友就说“悲伤两个字已经写在你脸上了。”不过江满也说不明白自己悲伤在哪里,即使悲伤的确清清楚楚地刻印在他的心里,让他每天晚上都能感觉到心痛,生理上的疼痛感与心理上的疼痛感一齐迸发。舍友说得对,他的生活太“丧”了。江满承认他们所说的一切,也曾经试图做出过一些改变,但最后却都放弃了。
“要不然你也找个女朋友吧。”舍友玩笑似的劝他说。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当我进入她的生活,我会感觉放纵,当她进入我的生活,她会感觉无聊。”
舍友没想到江满居然给了他这样正经一个回答,一时有些尴尬,江满见状马上从他的喉咙里挤出一阵自卑的大笑,舍友也尴尬地笑了。舍友一走,江满又恢复了自己毫无生气的表情。
江满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睡觉,对外的解释是河城太热,热晕了。其实装睡是一种比装傻还管用的外交方式,每当还有几个人想找江满聊天时,看到他睡觉了,便不再会靠近,而其实这一切江满都听到了。然而江满内心还是想和别人聊天的,只不过聊了几句之后就没了话题,很无聊,空洞得可怕。尽管他知道任何人之间都不可能一直存在着默契,所以与其无趣,不如自闭。时间一久,他也不敢或者说懒得再去交新朋友。
(2)
端午节,因为河城没有河,所以每年端午节去逛江边的习惯也没有了。曾经江满对端午节的喜爱是远远超过任何一种节日的,感觉松花江的水永远是清的。但无奈离家,端午也远离,没有了条件,也就无法再去接近,今年甚至连粽子都没有吃。尽管依旧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但江满还是在心里默默地数下了十天的倒计时,他打开上面落了一层薄灰的柜子,那是他去年跑遍了河城大大小小所有超市最后在一处货架的最深处买到的一瓶凤梨罐头,他觉得时间快到了。
十九岁的最后一个夜晚,江满拿出了那盒罐头,来到了学校的花园。夜,静无一人。他拔开盖子一口一口地咀嚼着他生命之中最后的甘甜,他并不想把这个略带不吉利的兆头带到他二十岁的循环中,尽管不舍,但江满与这甘甜之间仅仅剩下了这最后半个夜晚。他越吃越快,嘴里几乎塞满了那种带有强烈刺舌感的水果块,被噎到,被呛到,他依旧不肯停下向嘴中输送希望的动作,最后他几乎是含着被呛出的泪一起将整盒罐头吞下……
时间终于到了,江满还没来得及回味,苦涩就伴随着钟声充满了他的整个口腔。或许是这苦涩让江满清醒了一阵,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整个夏天,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仍无法阻止他内心的悲伤,因为零点已到,十九岁的江满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
二十岁的日出终于到了,早上江满从睡眠中惊醒,他跑向洗漱间,恐惧地望向梳妆台上的镜子,他看着镜子中的江满的手僵硬地摸过自己的脸,呆滞了一会,感觉那只手所触碰到的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江满回到床上接着睡去。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江满这次是自然地醒来。昨夜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庆祝。虽然江满并不需要这些,不过看着别人欢庆某日时的虚荣心还是有的,平淡无奇的昨夜似乎就快要被初醒的江满所遗忘掉,但他好像记得昨夜的自己似乎发现了某些重要的事件。
“今天过生日,吃点好的。”母亲永远都是这句话开头。
“嗯,辛苦了,平时也对自己好一点,别太累了,不用太在乎我,我没事的。”江满明显感到了电话中或自己或母亲的哽咽。
“妈没事,只要看着你好好的长大,妈就不累。”
“嗯……嗯……”江满不明白这句自己平时听起来大概会生气的话,在这一刻原来如此伟大!
虽然此时已经到了中午,不过对于江满来说今天从这时开始也足够。这个夏天里,他第一次真正地抬头仰望天空,身边包裹着他的一切炎热都在此刻温暖了起来。柳树垂下了双手拥抱着池塘里的喷泉,野花开出了七片嫩红的花瓣被路过的小狗踩坏,云彩混合在天空里蓝色淡了许多。江满身上不知不觉就出了好多汗,跑起来,他感到了异乡的夏风清凉,这也是另一种流泪。汗,排了出来,泪,就不会再流。他想去街上逛一逛,来到河城已经快到一年,还没有仔细聆听过这座城市沿街的叫卖声,以前他是很喜欢逛街的,今天说走就走。他不知道这样的醒来会持续多久,不过至少今天这时他是快乐的。
(3)
半睡半醒之间又溜走了一个月,终于到了回家的日子。锦城不云乐,更应早还家。期末考试一结束,江满就连忙赶去了火车站,之后其实还有挺多重要的事,但是他都逃了,尽管如此,但是江满却不以为然,似乎他一直都是如此。对于自己所在乎的东西,哪怕牺牲掉其他任何一切都值得。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台湾老兵的抗争“就算被枪毙,也要回家”。
火车站的夜晚很凉快,夏天的热风依旧灼烧着他的内心,这时候如果遇到一个熟人,估计谁都能看见此时江满眼里的那场火灾。这个夜晚江满觉得自己久违的很有精神,不知道是归去来兮的喜悦还是衣带渐宽的改变,总之这时的江满又或许重新希望了吧。不过他依旧妄想自己永远都不要进入二十岁。江满知道自己已经沉睡了一整个夏天,而现在仿佛初醒的他正在归乡的夜晚回味着这场夏日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