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之后,天气陡然热了起来。镇生看着眼前黄澄澄的麦子,在太阳的暴晒下,闪现出金色的光芒。镇生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冲撞着、跳跃着,无法控制。受这种力量的催动,镇生时而激动,时而踌躇,时而坚不可摧。在西南风的吹拂下,麦浪如碧海连天的汪洋,波涛起伏。黎明前的宁静只是暂时的,一场抢收抢种运动,马上就要在这片神奇的大地上,如火如荼的展开。
收获的季节是美好的,也是辛劳的。镇生提前三天收完自家的麦子后,又马不停蹄去给别人收麦子。有了上一年的经验,今年的工作就变得有条不乱了,镇生在第一线负责替别人收割麦子挣钱,老婶则负责镇生的后勤保障工作,其余的人则会在“大后方”,洗衣做饭,喂猪喂羊,晾晒麦子。有时老婶也会腾出手,一起去干。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让安老汉急急忙忙地跑回麦场,将麦子重新装袋收好。这些工作几十字就可以描写完,但真要在现实中去完成这些工作,那可是需要二十几个昼夜,才能做完。镇生六月十日出发,到六月二十二日回来,人瘦了一圈,好像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脱了几层皮。但付出总有回报的。镇生盘点着这段时间挣的钱,不算自己的麦子,光是给别人收麦子,他就挣了小两万块钱,在当时,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等收购商把家里的麦子收走之后,眼前的工作也不在紧迫繁重了。镇生抽出一天时间,决定去县里的信用社把大部分钱存起来,他现在以能自给自足,自豪感油然而。他不是靠坑蒙拐骗挣来的,是靠一个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拼命挣来的,并且,未来会更美好。他将钱存进信用社之后,又饶有兴致的在县里大街上逛了一圈。他给两个孩子各买了一件新衣服,又相中了摆在橱窗里相机,几百元的价格着实让他心疼,但在那个漂亮的售货员一顿介绍下,他下定决心,买!这种傻瓜相机操作简单,对好焦距,摁下快门就可以了。临走,那个漂亮的售货员冲他笑了笑,他的黑脸上也泛起一圈红晕,他拿着沉甸甸的照相机,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骑着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安杰和安林换上新衣服,穿上新鞋子,还把老婶儿也叫出来,他要当一次摄影师了。安然也兴致勃勃的跟在他们的后头。一张,两张,三张……镇生手按快门,闪光灯一下一下的亮个不停。镇生在院子里寻找不同的景物,安杰和安林摆着各种姿势。安然想,下一张也许就该照了,他期待着老叔叫她,她几乎都想好了姿势。可老叔好像忘记了安然的存在,把她当成空气。安杰和安林忘情地沉尽在她们的希悦之中,安杰照完了安林要照,安林照完了安杰还要照,老叔还要给老婶照,安然有些恼怒,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坏脾气。就在无休止的等待中,安然终于听到了镇生叫她,她的心突然紧张起来,总算轮到她了。
“安然,给我们照个全家福。”镇生说着就把相机递给安然。
“眼睛看着这,把我们都放进去,然后把这个按下去就成。”镇生指着快门说道。
当安然给镇生一家照完全家福之后,她把相机递还给老叔。满心期待着老叔能给她照一张,只一张,就可以了,她此时已不在强求去跟姐姐和弟弟比拟。可她发现老叔正把相机放进包装盒里。安然真的气坏了,已经被她淡忘的屈辱感又一次占领她的心窝,这该死的感觉,不仅使她恼火,更让她悲痛欲绝。
“老叔,你就不能给我照一张吗?”安然怒气冲冲的质问着镇生。镇生回过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孩子,他并没有立即答复她的要求。正好,邻居家的几个孩子也看到镇生照相片,便新奇的瞧着热闹,有几个孩子都嘟囔着,“给他们照一个。”镇生便说道:“来来,你们几个都过来,安然,你也过来,我给你们照个合影。”
就在镇生招呼这些孩子的同时,安然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她默默地走开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像是有一把尖刀在剜着她的心,她不需要老叔的施舍,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它爆发,但易怒的脾气还是冲破了她的防线。她难过伤心到了极点。她的离开,不告而别,这是她对老叔的警告,她不是一个布娃娃,不是一个玩偶,她尊严,也有脾气。她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多年后她和守凤照人生的第一张照片时,她还能记得镇生的嘴脸和安杰安林充满喜悦的表情。他伤害了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不需要他的怜悯,也不会再去祈求他,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孩子,而她,只是多余的那一个。
这些天来,学校的成绩单出来了,安然的成绩在班里不上不下,中游水平,她觉得可以接受。守凤则依旧是李莉眼中的那一小撮人,守凤不是笨,也不傻,但在她那个家庭,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学习,她每天都在喘不过气的压抑的家庭里挣扎着,她的爸爸一次又一次的毒打与谩骂,而她却又无法反抗,默默忍受。她原本希望爸爸出去上班,她的家庭就可以暂时安静下来,只要爸爸不在家就可以了,这并不难。谁料到,不争气的爸爸只一个月的光景,就从大姑夫的工地里跑了出来,连工资都不要了,他的理由是太累了,还没有酒喝。无论妈妈怎么说,他也不去了。一向老实的妈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守凤则有些失落,每一回家,看到他,既害怕又愤怒,但却没有丝毫办法。她每每跟安然说起她爸爸的不好来,总能讲出一车的话来,她白皙的皮肤下,喷张着愤怒的红色血液。“早点死了算了!”这句话守凤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也不知在心里又重复了多少遍。安然反复的安慰与激励着守凤。“看,咱们俩都很不幸,我没有爸爸,但我觉得他还活着,你虽然有爸爸,可跟死了也没区别。你要坚强,为了你的妈妈,也要好好的活着。你不能再让她替你伤心了。”
“我现在真的不愿回家,不愿看见我爸爸,我讨厌他,恨他,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有时,我也恨我妈妈,她为什么不能阻止我爸爸的行为呢?她的软弱,她的卑屈,都是她自找的,她活该受这些气,受这些打。”
守凤又接着说:“我爸爸就是你家里的大王,他的话就是圣旨,他的拳头就是法律,他就是个混蛋,在家里欺负我们,到外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都是被你妈惯的,这能怪谁!?你妈也是个没注意的人。”安然说道。
“是啊,我妈要是有一星半点的脾气,也不至于有今天的日子,谁家不是风风火火的过日子,你看我们家,能吃饱就不错了。可就是这样,我爸还想着喝酒。”守凤一半叹气一半悲伤的说。
“别担心,不是还有我吗?咱们就是不能任人宰割,咱们也有双手双脚,老师不是经常说吗,这是咱们的世界,坚强点,不然,他们会更看不起咱们,嘲笑咱们。”安然冲着守凤说道,但她也在跟身体里的那个自己说。
“跟你在一起。”守凤说:“跟你在一起,我就不觉得孤单了,也不觉得害怕了。”
“这就对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早晚有一天,你爸得求着你,不信你就看着。”安然斩钉截铁的说道。
俩个孩子一说一句的聊着天,奶奶唤安然,让她去给爷爷买药去,爷爷的胃疼病又犯了,此刻,他正趴在床上,不敢动弹。安然赶忙接过奶奶给的钱,和守凤一起,去卫生室给爷爷拿了止痛药。看着爷爷吃完药,疼痛稍微缓解了,她才跟着守凤玩了一会。
这几天下了几场阵雨,庄稼地里湿乎乎的,不过,还没有下透,镇生又忙着开井浇地,刚刚拱出地面的玉米苗,吃饱了水,也变得精神抖擞起。阵雨刚过去,热辣辣的太阳就盘旋在头顶上,向翻到的火炉一样烘烤着大地,白的透亮的土路从村南一直延伸到村北,几乎没有人敢光着脚丫踩上去。速生杨一动不动,树叶也像睡着了。
夹杂着前几天的水汽,显得潮湿而沉闷。好在,黄昏很快就到来了,一丝清凉从山的那头赶过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完晚饭,大家都出来乘凉,这是一天难得的休闲和娱乐的时间。
安然坐在大门外的一个土夯上,拿着蒲扇扇来扇去,虽然不热了,但这时的蚊子又多了起来。旁边的墙上爬着一架瓜秧,几根黄瓜垂在叶子下面,好像又活了过来。
“大娘,嘛去啊!这跟我大爷一前一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搞对象呢?大娘,你应该拉着我大爷的手走。”安然捂着嘴笑着说道。
“安然啊。”大娘从夜幕中看见安然,说道:“我们都多大岁数了,刚吃饱饭,出来溜溜食。”大娘又笑着说:“我是想拉着你大爷的手,可你大爷不让啊!”
“你可得拉住了我大爷,别到时再给你找个小的。”安然说。
“我看他敢!”大娘说道。
一旁的镇增大爷呵呵的笑着,说道:“我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你大娘看的我多紧啊,我跟村东的赵寡妇多说了几句话,她回来就不给我做饭了。”
大家都笑了一阵,大娘又接着说:“你自己遛弯去吧,你爱跟谁聊就跟谁聊,聊多长时间我也不管你了,我在这跟安然待会,说会话。”
“是呗,都干了一天的活了,还不累,咱们说会话不挺好的吗!”安然说道。
“你们娘俩总是有的说,行,你们说吧,我自己转一圈。”镇增说完就朝着村南的地里去了。
“这点蚊子还不多哩。”大娘说道。
“我爷爷在这给我放了一个蚊香。”安然指着身边的蚊香对大娘说道。
“你爷爷还挺有心。”大娘接着说:“你说巧不巧,我在集上又看见你妈了。”
安然听到她妈妈的消息,心里异样的难受,她说:“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这一晃都快两年了,也没见个面,你说她就不想我吗?”
“她怎么不想你,她敢回来吗,就你爷爷你老叔,能给她好脸色看,尤其是你老叔,他能容得下你妈吗。我看啊,不回来也好,省的受气。”大娘说道。
“嗯,就我妈那脾气,回来也是受气。”
“你老叔哪是人啊!”大娘狠狠地说道。
“他们有孩子吗?”安然问道。
“没有,那老头可能有毛病,你妈一直也没怀孕,要不然都这岁数了,能不结婚吗?现在还是她们两过日子,也不错,听说最近把房子翻盖了。”
“上次我爷爷带着我去瞧人,从他们村路过,那穷的,一个村都没有几户像样的房子,我妈那,更惨,还是六十年代的土坯房,翻盖了也好,别再哪天下场大雨,让雨浇倒了。”
“回头在开学,上你妈那转一圈,好歹是你妈。”大娘语重心长的说。
安然没有说话,她也不清楚是应该去还是不应该去,这让她有些矛盾。她想她的妈妈是正常的,但要看见妈妈找的那个老头,她却有些反感,她应该怎么叫他,“爸爸。”别做梦了,她只有一个爸爸,就是镇起。
这时,从夜的影子里急匆匆的走过来一个人,向着安然和大娘走来,等离近了,才从微弱的星光下,才发现是大爷镇增,他满脸的惊恐。
“我看见村外有人偷树!”镇增说道。
“谁!?”
镇增说天太黑,他也没看清,不过好像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他好像见过,但他不确定是不是他。安然心想,要是真是他,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