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起初是一片苹果树,是安然的爸爸镇起从队里承包过来的,那时刚刚兴起土地承包制,镇起就承包了一百亩,由于手头不宽裕,他又找到县里当经联社主任的大哥,一起合伙搞种植。他们野心勃勃,踌躇满志。不过在这之前,镇起已经开了一个毛毯厂,给大鼻子俄罗斯人的做毛毯,不过也只有秋后订单才能多一些,生意不好不坏,勉强支撑。
即便如此,镇起在村里的名望依旧很高,当过兵,入过党,又不像他父亲那样蛮横。年纪轻轻就开厂子,承包土地,在当时人们刚刚解决温饱的状况下,他真的不简单,有魄力,村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屈指可数。只不过,好人命不长,眼看着自己辛苦三年,种植的苹果树结出了一个个小果子,却因一次大意,在几天前稀释过农药的缸里,洗了一回澡,身体上正好有一处伤口,不幸中毒。起初镇起只是觉得浑身无力,他并没有在意,而随后便是小口小口吐血,眼睛一黑,便栽倒在地上。这段时间镇生刚从外地回来(镇生去外地倒腾古董,结果赔个精光,乞讨要饭才一路从河南走回来),看见二哥不省人事,就急忙开着拖拉机把二哥送到县医院抢救,住院押金不够,他就去找县里的大哥,结果大哥不在家,反倒被大嫂抢白了几句。最后大哥镇东才知道镇起生命垂危,赶忙垫付了住院费,可是病情已经被耽误太久了,大夫也回天乏术,抢救七天无果,最后大夫摇着头说:“回家吧!”
镇起被弟弟镇生从医院里拉回来的当天夜里,就一命呜呼了。安然清楚的记得,她的爸爸临死前说的那句话,“老天负我啊!”可以说,镇起的死让这个家庭从美好中突然陷入困顿,乃至深渊。就像一座房子轰然倒塌,而他,镇起就是撑起这所房子的脊梁,而瓦砾下则是满身伤痕痛不欲生的亲人——安然和她的妈妈。安然也从天堂跌倒了地上,重重的摔下,但她还不知道疼,因为她还不明白死亡,她太小了,那年才十岁。当镇起的棺椁被乡亲们埋入地下的那一刻,她疯了,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阻拦着大人往墓坑里填土,但是她的嚎叫与撕扯是徒劳的,无用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的爸爸死了,是永远的。梦醒一刻,不幸生活从此开始,在那之前,安然连巧克力这种东西都吃腻了,在那个偏远的刚刚觉醒的农村里,许多小孩是没有这样的口福的,可见,镇起对她是多么的疼爱。随后妈妈改嫁,她不得不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要跟着妈妈走,这才是她的家。
安老汉为了保住这个破碎的家,也为了安然能有个家,他不顾镇东和镇生的劝阻,在安然的妈妈还没有改嫁之前,给安然的妈妈找了一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太不争气,太不靠谱。行为不检点,懒惰的像个猪,很晚才起来,起来就是吃饭喝酒,然后再去睡。有时安然下学回来,他还穿着三角裤衩在屋里溜达。这可把安然气爆了,别看她只有十岁,只要撞见到那个男人不是骂就是嚷,她的妈妈骂她是个小混蛋,拿小棍子打她。但这根本不管用,她的小火山一爆发,哪里收的住。没出三个月,这个男人就灰溜溜的跑了。也是因为安老汉实在看不过去,他的眼里怎么能容得下这么一个废物,与镇生一起把他硬生生赶跑了。安然的妈妈又一次被现实击打,嘲笑与侮辱,合的是他们,拆的还是他们,她实在受不住了,经娘家人的建议,她才下定决心改嫁。
自从妈妈改嫁,这片镇起付出了很多心血的苹果地也就归了他的弟弟——镇生——经营,以至所有,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大哥镇东在县里生活和工作,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管那些地。自然的,二哥死后,二嫂改嫁后,家里一切财产都归镇生掌控,还有镇起的党员也给了镇生,这是安老汉和镇东一手操作运筹的。党员这种名誉上的东西,摸不着看不见,镇生并不看重,他更看中眼前的一百亩苹果地,那树上挂满的粉嘟嘟的小果子,都在向他微笑,招手。但种苹果是需要技术和经验的,他刚从河南回来一窍不懂,又不舍得花钱请人,一年下来,钱没少花,可结出的果子又小又烂,根本卖不出去,一气之下,镇生就把所有的苹果树都伐了,种上了小麦和玉米,这些事他没有和大哥商量过。此刻,安然正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子地里拔草,她的弟弟安林——老叔的儿子——也在一旁干活。
“姐,你咋才来,我刚才逮住了一只大蚂蚱,有这么大。”安林用手比划着,又说:“姐,干完活咱两去练车吧!”
“好啊!”安然回道,“咱们就是掌握不好平衡,所以骑不远,咱们还是个子太小了。”
“没事,待会让我爸把车座和车把都放矮点,咱们再试试。”安林边说边朝身后望去,一个女人从麦田埂上走来,背着一个比她大一圈的柳条筐。“妈。”安林叫了一声。
“安然来了。”这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道。这是安然的老婶儿,安林的妈妈,比起镇生健壮的体格,她简直就是一只营养不良的母鸡。“安林,这草都放到田埂上,别压在麦子上。”老婶儿的语气突然大了起来。不远处的镇生也喊道:“别蹦来蹦去的,小心踩坏了麦子。”安林登时不敢动了,傻在原地,他怕他的爸爸就像兔子见了老虎,镇生一发脾气安林一句话都不敢说,规规矩矩的干起活来。
老婶儿背着柳条筐,在麦田埂上来回的收起一堆堆的野菜,再把它们背出去,这是她的工作。柳条筐把她压的几乎像个佝偻的老妇人。
每个人都埋着头,一亩地一亩地的向前行进,像是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寻找着奇珍异宝。随着日头西沉,一抹红阳映红了天际,一天的劳作才算结束,人们陆陆续续返回家中休息吃饭。安然和弟弟此时到精气十足了,他们飞也似的跑回老叔家,在仅剩的暮光下练起车来,还没几分钟,安林就连人带车摔了好几个跟头,安然打趣道:“你不是说你能骑好几米吗?”安林也没说话,直接把车交给了姐姐,安然接过车,一脚蹬着车,一脚向后使劲,使车子滑动起来,有了一定速度之后,安然迅速的骑了起来,十几米外,安然重心不稳,她赶忙从车子上跳下来,安然向安林说道:“看看,这就是姐的风采。”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安林也眯着眼笑。
随后安林又照着安然的动作试了几回,也没有多大功效。
镇生从屋里走出来,骂道:“没用的废物,连个车都学不会,来,来,我教你。”镇生把住后座,让安林骑,安林笨拙的骑了一大圈。安然也想让老叔帮她,老叔不耐烦的说:“你学什么啊?学了也没用。”
安然没想到老叔能说出这话,心里顿时委屈起来,“我怎么不能学,安林能学,我也要学,我还要骑着它上学去!”
“好嘞,好嘞,你就将就将就把初中念完就不错了。”镇生不屑一顾的讲道。
“我不用你管,我也要考大学,安杰为了中考,都不用上地,我为什么不能学车?你太偏心了,我去告诉爷爷奶奶,让他们给我买辆新的,还不稀罕你的破车呢!”安然昂着头嚷道,愠气难平,通红着脸。
镇生气坏了,他扬起那又黑又大的手掌,准备吓唬吓唬这个没有父母又没有教养的丫头。
安然没有躲避,反而说道:“你打啊,我看你怎么下的去手,我爸活着的时候都没打我一下,你居然敢动手打我,我看你怎么跟我爸交代。”活脱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镇生到没辙了,这打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正在叔侄两僵持的时候,老婶儿凑了过来,说道:“安然,怎么跟你老叔说话呢?一点教养也没有,知道吗,现在你老叔是你的唯一监护人……”
还没等老婶儿说完,安然就嚷道:“别骗人了,你们管我什么了,我上学你们给我出过一分钱吗?那件衣服是你们买的,我爸死后,你们怎么使用诡计把我妈赶走,我可是知道嘞,别看我小,我可不傻,我老叔当着全村人踹我妈那一脚,我现在还记得清呢!你们是不是也想把我赶走啊,这里的全部财产都是你们的了,我爸死了,可他的魂还在,到时候他来找你们算账!”老婶被气的面红耳赤,两手直抖,本来瘦弱干瘪的身体,此时,到圆润了起来。
镇生一抬脚,将身边的自行车踹飞好几米,安林被吓得快要哭出声来。“那个王八蛋跟你说的,谁——谁——,我不把他脑袋打开花,我就不姓安!”
老婶儿也说:“安然啊,你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怎么会那样对你妈,当时你妈非要把地转给你大爷,你爷爷和你老叔拦着,你妈找我们论理来,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摔倒的。”
“别跟她说这些,她个小屁孩懂什么,就去听别人瞎得得,她那会相信咱们,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听到这些话,安然气炸了肺腑,她怒视着眼前的老叔和老婶,他们越说安然就越觉得他们虚伪,越讲越觉得他们自私。只听“哐当”一声,安杰从屋里摔门而出,“你们有完没完,老是吵,老是吵,我都受够了。”
“受够了就给我滚,一群白眼狼,滚,都给我滚。”说完一手揪起安林,一手推着老婶儿,回屋去了。然后又是“哐当”一声,门被老叔狠狠的关上了。偌大的院子里,登时就剩下安然孤零零一个人,她还想说些什么,看着灯光闪动的玻璃窗,还有那喋喋不休的骂声,安然早已热泪盈眶。暮色暗淡,清风骤紧,魂影飘离。“爸爸,你在哪?我害怕!”
这天夜里,刮了一场无名的大风,直吹的星月无光,昏天暗地,树叶唰唰作响,树枝在惨淡的月色下张牙舞爪,第二天一早,就有人说村口的一棵歪脖杨树折成了两段,大家都说,夜里的大风真是古怪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