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适应了写字楼环境的缘故,张建树慢慢地觉得周围的人没那么讨厌了。面对虚假的笑容,伪装的高雅,各种不可明说的勾心斗角,只要不触碰自己的原则,他也能随声附和、人云亦云了。光头有次还放下身段,要他帮忙写一个机器维修报告,要交给张生。他在最近的权利斗争中有失势的风险。黄师傅得到重用,意气风发的开始插手写字楼上一些部门的工作,这本是他的传统地盘。他不得不搞点花样来,博取张生的欢心。可是他在文字功夫及具体事务上又很差劲,他早都看上了张建树在这方面的能力,这也是他当初多嘴的主要原因。张建树心里不满,到底还是给他写了。当他用邮件发给他后,他还回了多谢,并且私下跟人说张建树是个高智商的人。张建树在阿勇传这话给自己听时,冷冷的说,鬼话——想麻痹我而已。
但是这件事也让有些人对张建树刮目相看,毕竟能帮上经理的忙也不简单。花姐也决定让张建树独自工作,不再和阿勇一组,并且说事多的时候,可以加班。张建树冷漠的问,人事部同意了?花姐却一反常态的说,生产上的事,经理同意就可以了。
张建树还想硬下去,阿勇劝他说,大家都是在混,不过都是为了钱,当然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并且现在天气这么热,不加班能干什么去呢?坐在空调房里把钱挣了,不好吗?何必跟某些人计较呢?于是,张建树开始加班了。他借鉴了其他同事的经验,有意的控制工作进度,想加班就留一点事晚上来做。这样晚上加一个或两个小时的班,出来后才七八点,热气刚刚减褪,到广场去运动一个小时,回来洗洗睡正好。
卸钢管的活他没时间去了。在微信里他和莫维说了。现在两个人上班的时候经常聊下股票。张建树也把以前的账户激活了,放了几千块进去。如今他自己保管自己的工资,除了给孩子寄生活费外,也没别的地方要用钱。办公室里炒股的人也不少,好多人上班也在悄悄关注行情。张建树却不和他们交流,也不让他们知道自己有买股。他不动声色的想锻炼自己的意志和眼光。星期六加班,那些包薪的主管、经理很少去,办公室里洋溢着自由轻松的气氛。张建树的加班费虽比扛钢管多不了多少,却是轻松多了。如果肖工有维修的活要做,他就放弃加班,技术还是附加值高些。可这段时间活并不多,只去了汪老板那儿一次,解决了个小问题。汪老板给他钱,他回绝了,说以后再说。汪老板因此对他更热情了,非要请他吃饭。张建树没办法,只得应酬。和他在餐桌上侃侃而谈——不论对专业,还是对时事,张建树都有自己的见解。只是原来待在最底层,没人会听你说而已。饭后,汪老板还要带他出去搞搞节目,他毫不犹豫地推掉了。这些老板拉拢人的法子无非是吃喝玩乐一条龙,张建树听说过,但从没去过。那种烂地方,现在更不想去了。汪老板没有生气,似笑非笑的说,慢慢地适应,以后再说!
七月底的时候,钱医生打来电话,说诊断结果出来了,叫他和厂里一起来拿。张建树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紧张地问有没有诊断上?可是医生不愿透露,说来了以后就知道了。过了两天,人事部派社保专员和张建树一起去了医院。一路上,张建树都惴惴不安,生怕有什么意外。待钱医生不慌不忙的打印出报告,从容的盖上章,慢慢地递一张给张建树,一张给人事专员后,张建树的目光略过那黑乎乎的一片字,急忙去找诊断结论——是职业性慢性轻度苯中毒(白细胞减少症)。他暗暗地松口气,才去仔细看别的字……看到专家的名字有主任,还有钱医生时,才明白医生其实早就知道结果了,只有病人才蒙在鼓里。她说了声谢谢才出了办公室。既为能诊断上感到欣慰,又为成了一个职业病人而感到沮丧和痛苦。那个专员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急忙拍了一张诊断书照片发回厂里,想必刘彩云也在急切的想得到结果。这毕竟是她从业以来遇到的第一起职业病事件。
张建树回到厂里后,并未声张。有好奇的人问他和人事部的人干什么去了。他笼统的回答:还是那档子事。人事部的人也不动声色,似乎都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实际上几个关键人物已经密谈过几次了。张建树主要想看公司对这个结果服不服。诊断书最下面有一行提示,任何一方对此结论有异议,都可以在三十天之内,申请再次鉴定。张建树对这个结论是没话说的。他也打听了一圈,那批白细胞减少住院的,都诊断为轻度苯中毒。连老孟症状那么明显的也是轻度,他有些不满意,拿结果的时候就质问了医生,医生说,这个是用数据说话的,不是感觉,你不接受的话可以申请鉴定。他在电话里用既愤怒又无奈的口气和张建树讲自己的不满。张建树建议他多查几次,再申请鉴定,他又怕麻烦,怕厂里报复,退缩了。张建树只得安慰他想开点,平时加强锻炼和营养,没事过来玩。他苦笑了两声,说自己现在头昏乏力,走几百米就累,记忆力也不好,脑子混乱,讲电话都要想半天才知道要说什么。张建树说,那你让厂里尽快送你到大医院去治一治……
甘霖对诊断上职业病表现的相对平静,只问接下来要怎么做?张建树说,先等厂里申请工伤(职业病算工伤)后,再去问医生要怎么治疗。她在微信里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后有什么都要教我啊?张建树戏谑道,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此刻,他们还沉浸在朦胧的感情中,对中毒所带来的痛苦还没有深刻的理解。
几天之后,安监局在厂里的大办公室组织了一场预防职业病的讲座。各个部门都抽了一些人去参加。张建树也被花姐派去了。那个主讲的医生不知是哪个医院的,讲的都是人云亦云的道理。听的人也没怎么用心。基本上就是走过场。谁让这个厂出了职业病呢!张建树对有些知情的同事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感到不快……
公司在几天之后就着手给张建树申请工伤认定了。这说明他们已认可诊断结论了。当然,人事部的人并非闭门造车,他们一定是向有经验的公司打听、询问过,已摸清了规则路子。这个结论如果重新鉴定,基本也是浪费时间。他们现在似乎不愿把矛盾激化的太早。还有就是公司的资金周转不畅,这么多年,竟然第一次出现了拖欠工资的事,虽然只迟了两三天,也没人去公开的发表什么言论,但私下都有些不祥的阴影。有消息说,老板开中高层会议,责问李飞达为什么这几个月,生产效率不如从前。李飞达像小学生一样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说,机器老化了,速度开不起来……老板这段时间窝火的很,花巨资投资的新技术设备,问题多多,赚的钱不够付电费;每月的贷款只好靠传统设备赚的钱来还。当初,意气风发的想做行业老大,现在好多人看他的笑话。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不听李飞达的废话,用手敲着桌子说,要你们干什么吃的——是解决问题,不是找借口的!
李飞达受了气,回到办公室把笔记本惯到桌子上,对他的副手(助理)说,老板前几年赚到了钱,膨胀的很,要去投什么新技术设备,想弯道超车做行业NO.1,如今骑虎难下了吧!我那时都有预感:新技术搞起来了,我们这边要慢慢淘汰,是个死;新技术搞不起来,我们这边要替老板还债,还是个死……几个助理相互看看,这个一向把老板奉若神明,一向袒护公司利益的人,不知为何,竟发起牢骚来了。
不过,他的这句话后来都部分的应验了。这可能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具有远见的预测。只是他忘了张建树早都跟他说过新设备的局限性,叫他去劝一下老板。他那时没听进去。只对老板没有重用自己而感到不忿,对黄师傅得意的笑容充满妒忌。不久,他也看出了端倪,时不时还话里话外讽刺一下黄师傅,问他一天生产多少?创造了多少价值?不想,老板今天没说黄师傅,却拿他出气。不管怎么说,做到这个位置,好处还是很多的,还是要混下去呀!他思索了一会,叫文员去把潇洒哥叫来。潇洒哥进来后,李飞达问他这段时间生产效率低,是不是他的自动控制系统没发挥作用啊?潇洒哥倒是很坦然的说,那些东西都不准了,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机器上的人都改成手动了……
李飞达咂咂嘴,摸了摸稀疏的头发,心里想,还是要让张建树把技术交出来才行。可自己又不可能去求他(估计求也没什么用),得想个什么办法才行。他把办公室的人都支出去,拿起桌上的电话打了起来……
张建树已经决定不再下车间帮忙了,可是花姐凑过来嗲声嗲气的让他去指导一下时,他也不好一口回绝,只懒懒的说,好啊!等有时间再说。花姐也知道这是在敷衍她,可也没办法,心里决定以后不再替李飞达做这种事了。生产搞不上来,跟自己又没关系。李飞达等了几天,没见到什么动静,又给花姐打电话,却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他坐在那想了一会……如果让经理们出面的话,就显得自己太无能,并且夸大了张建树的作用——绝对不能这样做……对了,他不是和老樊、老吴关系好吗?这两个人中我提拔一个人起来……他得意的微笑起来——反正现在空一个助理的位置,本来是要给一个亲信的,只好让出来了,正好体现我的公正无私,有什么麻烦也好有人背锅。那么,挑谁呢?肯定要个比较听话的……
老吴被提拔为主任助理的消息很快就传出来了。刚开始,张建树并未想的那么多,他还为朋友高兴,说李飞达终于良心发现,肯用不溜须拍马的人了。接着,正式任命下来了,老吴先是请公司里各部门的主管、助理去吃饭;然后是车间里的骨干及朋友(包括老樊和张建树)去吃饭。这些都是一个升职的人通常要做的事,别人吃了你的饭,就算认可了你,往后工作就好配合,你的位置才能稳当。
老吴这个助理多少也算一个中层干部,虽然技术含量不是很高,但已经脱离了工人行列,属于管理层了。这是很多打工人士梦寐以求的上升阶梯,收入和地位马上就不一样了。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一个员工变成管理者,他也很快就站在公司(老板)的立场上说话了。当李飞达叫老吴想个办法把车间的效率搞上来时,老吴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下了。他是有信心叫张建树来帮忙的。当初,他们是一起进厂做事,一个寝室睡觉,彼此知根知底,拥有不错的交情。如今来推兄弟一把,不说责无旁贷,也该顺理成章……
张建树桌上的电话响起的时候,莫维正在问他买那只空调龙头股怎么样?张建树说,可以,但一定要拿住,没翻个三五倍别卖……张建树一看分机号,想了一会还是接了。老吴在电话里大声的问他有没有空?张建树说了实话,空还是有的。老吴让他帮一下自己,张建树没说二话,戴上口罩就下去了。
老吴已经等在那儿了。由于机器的扫描仪长时间没人清洁和校正,读出的数据就不准了。以前张建树在的时候,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条、顺顺利利,没出过什么毛病,所以很多人以为这个很容易,没啥技术含量,直到张建树一走,毛病就多起来了,才知道这个玩意不简单。张建树原想把人都支走再开始操作,但又觉得太小气了,就当着许多人的面完成了调校。后来,老樊委婉的告诉他,要想保持竞争力——可以授人以鱼,但千万不能授人以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