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时候,社保局的工伤认定决定书下来了。这意味着张建树可以去治疗了,并且费用将由社保来报销。怎样治疗呢?张建树完全没有眉目。他想来想去,还是到职业病院去问问比较好。那次钱医生不在,张建树直接去找主任。主任还记得他,看了看他递过来的资料,说,这个看你自己啦!你可以去一些综合的大型医院去治,也可以在我们这里治。张建树说,我对这里熟一些,就在这里治吧!主任微笑的点点头说,那你先去查个血常规。张建树已是轻车熟路了,不到半个小时,结果就到了主任手里。张建树对今天的数据有些担心,因为比上次又低了一点。主任思忖片刻,说,那我先开一个月的药,你吃吃看?张建树不安的问,不需要住院吗?主任不慌不忙的说,先看看情况,门诊治疗也是可以的,你现在住院的意义也不是很大……
“哦,也行。”张建树看着主任开药,又小心的问,“主任,这个病会不会遗传啊?”
“理论上应该不会。”她抬头想了一下,“你们这种轻度的,又是男人,基本上不会有影响。”
“那女人呢?”
“如果也是轻度的话,理论上都不会有影响的。但有时也要看个人情况。”
张建树从主任的话里已经明白了,理论上没有,实际上多少都是会有的。只是人生的意外多的很,倒霉的时候谁能说得清具体原因呢?
张建树提了一兜子药回去(主要是鲨肝醇、肌苷片之类升白护肝药)。为了吃药方便,他把一半留在宿舍,一半放在办公室。吃药成了每天的必修课,弄得很难受,却没办法。眼看着暑假快完了,他突然决定回去看一看孩子,顺便把手续给办了。他想过很多次,逃避也没有意义。他再怎么说,都已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了,在正常人的圈子里难有共同的语言。这几个月的生活,他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体验。在你最平静最安乐的时候,冷不丁的会想到自己是个职业病人,一下子什么都灰暗起来。什么理想啊!奋斗啊!都觉得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再说,家里都是熟人社会,虽说已明确互不相干,可叫人看到什么,难免风言风语,对两人名声都不好。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搞清楚算了。
请假很容易。从花姐热情的语气中,甚至可以感受到她鼓励你多回去待几天。但张建树还是按自己的计划,请了六天假。他把工作和阿勇交接一下,又和老樊、老吴说了一声,背上包就走了。包里除了换洗的衣服外,就是带的药了。
一路上他都情绪低落,顾虑重重,但并没多少痛苦。离婚并不是突然的打击,当然也不时致命的打击,他甚至觉得可能以后的生活会更轻松更自由,想笑一笑,脸上的肌肉却那么紧。一下火车,他就打车去了民政局。和八年前相比,这里的装修提高了一个档次,人似乎也更多了。他看到妻子有点心神不宁的站在那儿,便过去冷冰冰的打个招呼。张建树风尘仆仆,而他老婆却光鲜亮丽。两个人说了几句废话后,都有点尴尬。沉默了一会,终于谈到正事上,还是照以前约定的条件,她也不再提要孩子的抚养权,只要随时探望的权利。张建树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那么你怎么对孩子说呢?”
“我自己想办法。”张建树沉着脸补充道,“先不说那么详细,等他长大了会理解的。”
“那你的身体要紧吗?”
“一些小问题,不碍事。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人没这个问题,便有那个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希望你不要怪我。”
“这个你放心,我是想得开的。我不怪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利。我只怪我自己,没能给你想要……哎!算了……”他突然一摆手,打断了自己,“我们进去吧!”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就出来了,口袋里装着个小本本,结束了八年的婚姻关系。在门口,他们都迟疑了一会,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
“我回去了……“张建树说。
“好,那你过两天把儿子送到我妈家里玩两天。“
“知道了。都走吧!”张建树说完点了下头,转身就向站台走去。他早已注意到不远的地方停着辆小车,车边有个男人不耐烦的向这边张望。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走向别人的车。直到上了公交车,他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一次。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张建树一直沉浸在思考中。离婚虽是两个人的事,但是孩子、父母那里都是要交代的。这八年的夫妻,特别是孩子出生后,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为了省点钱买房,养孩子,完全牺牲了个人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不恨她,他只是感到难过,不知道怎么就把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他一向努力工作,个人作风也相对严谨,自认没有辜负过谁,却得到这么失败的结果。眼看着就要到家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好在还有父母和孩子,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看到孩子和母亲正对着这辆车张望。
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孩子从阴影里大叫着跑过来。张建树拉着儿子的手,边听着儿子抱怨他让他们等的太久,边向走近的母亲喊妈。寒暄了一阵后,又一起向路口的父亲走去。老头子开着手扶拖拉机来的,上面放着买好的菜,正在耐心的等着。张建树过去跟父亲说话。老头子简单的应了两句,就摇响了车。儿子很敏捷地爬到车厢里坐好,张建树也上去了,母亲打起伞,要给孙子和儿子挡太阳。张建树说不怕晒,可母亲却不听,非要他躲在伞下面,自己用一条毛巾搭在头上。车开起来,就有些风,不是那么热了。母亲开始唠叨村里的一些琐事……张建树偶尔插一下嘴……但是她始终没提儿媳妇的事。
到了家,张建树拿出给孩子的零食。他走的匆忙,这还是在火车上买的。吃过饭后,张建树在母亲的要求下,午睡了一会。醒来后,已经三点多了,张建树带着儿子去钓鱼,并且问他,想不想他妈。儿子犹豫了一下,说想啊!张建树顺着就说,那明天就送你到外婆家住两天。孩子高兴的答应了。第二天,张建树跟父母说要带儿子去他外婆那儿。父母没说什么,但表情并不是很高兴。他们对势利的亲家母(现在是前亲家母了)并无好感。张建树把孩子送到前丈母娘家外面,来接孩子的是前老丈人。他看样子有点拘束,张建树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像以前那样叫吧,显然不行;叫声叔吧,也很别扭,况且孩子还在一边。他只好对孩子说,你外公来了,叫外公去。孩子脆生生的叫外公,张建树把装换洗衣服的背包给他,嘱咐他要听外公的话,过两天来接你回去。孩子很懂事,没有说什么别的。他看到孩子进了门,才回过头慢慢地走了。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转了很久,很想找个故人喝喝酒,聊聊天。可是他知道这么久都没怎么联系的人,已经很难有什么话说了。相见不如怀念,并且自己混的这么差,已经没有人再在意自己了。他坐车回到家里,一切都是冷清的,简直比打工还要难过。但是又不能回老家去,怕父母又问东问西,不好回答。
他给老孟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样了。老孟说他在市人民医院住院,现在跟厂里闹僵了。厂里不想管他,让他自己去治疗。可是他又没有钱,又昏头昏脑的,就天天去找老板,还说要去安监局投诉厂里。那个厂长也威胁过他,但是他什么都不怕了。没办法,公司只好按他的要求,送他去医院治疗。他现在天天打针吃药,好像也没什么改善。张建树宽慰他几句,说有时间过去看他。后来,他又想问问甘霖在干啥?但还是忍住了。他觉得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联系了,但又不知道讲些什么。
熬了两天后,张建树早早的就去接孩子了。这次是前妻领着孩子出来的,她现在打扮得很时尚,连孩子也穿上了新衣服。张建树没说什么话,接过背包,默默地等孩子和他妈告别。前妻叮咛孩子要听话,好好学习……寒假再接他过来玩。孩子一一答应,没问什么令人难回答的话。在车上,张建树问孩子,这两天过的愉快吧?孩子只淡淡的说,愉快呀!张建树又问了些别的事情。到家后,看着空落落的房间,孩子忽然问,“爸,你和妈是不是分家了?”
“你妈跟你说的吗?”张建树看着孩子的脸。
“没有啊!我猜的。”孩子狡猾的说。
“哦!”张建树想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我和你妈分开了,你想跟谁啊?”
“跟着奶奶呗!”孩子顺口说道。
“可是你奶奶年纪慢慢大了,又有几个孙子孙女,照顾不过来怎么办?我看,真有这么一天,你不如跟着我,我那里你暑假经常去的,也很熟啊!”
“你们真分了?”孩子反问到。
“儿子,不管我和你妈分和不分,我们对你的爱都是一如既往的,你知道吗?”
“哦!”孩子很严肃的说,“我明白了,爸。”然后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张建树摸了摸儿子的头。现在的小孩子成熟的比较早,很多事他们比大人都要看得开。张建树又带着儿子回老家,并告诉他,奶奶问起来,就说都在你外婆家玩。小孩子不太情愿的说知道了。
在老家的几天,张建树都表现的高高兴兴的。只是喝药的时候要鬼鬼祟祟的,怕家里的人知道,连用过的包装都偷偷的扔到柴灶里烧掉。九月一号的前一天晚上,张建树带着孩子和老妈到了街上。明天就要开学了,孩子早早的睡下了。张建树坐在沙发上,看到老妈从房间里出出进进,不时的看一下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妈,你还不去睡觉啊!“张建树轻声的说。
“年纪大了,睡不了那么多了。“她走到儿子身边,慢慢地坐下来,“树儿,你有啥事是不是在瞒着我们?”
“没得啥事啊?“张建树心里一惊,故作平静的说,“都是一些小事,没得啥要紧的。”
“那你包里的药是咋回事?”老太太看儿子还在隐瞒,就直接说了。
“干我们那一行久了,身体多少都有点吃不消,”张建树见不说也不是办法,就故作轻松的说,“医生开了点药,用来排一下毒,没什么的。”
“真的没什么?”老太太担忧的说,“什么事你总是不愿跟我们说。打工太辛苦就回来算了。”
“回来没什么事做啊?”张建笑道,“过几年再说吧!等你们做不动了,我回来接你们的班。”
“你和丽萍咋在弄啊?”老太太又说出了第二个疑问。
“她在跟她妹妹卖衣服,各打各的工,她出去挣点钱也好……”张建树含糊的说。
“那长期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她想起了一些传言。
“那能怎么办呢?她要做的事你也拦不住。”张建树叹口气,“妈,你不要管那么多,这几年你和爸爸辛苦一点,等熙熙大一点了,让他去寄宿,就好一点了。”
“没得啥辛苦的,熙熙也很听话,只是你和他妈……”
“妈,你别操心了。”张建树笑起来,“大不了,再给你换个儿媳妇……”
老太太并没有因为儿子的玩笑而放下心来,但她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于是,站起来,借口说要去看看孙子有没有踢被子,满腹忧虑的走了。
开学的第一天,张建树亲自去送孩子。小家伙很兴奋,见到熟悉的小朋友就说,这是我爸爸,见到老师他也大胆的说,这是我爸爸。张建树悄悄地拍了几张照片,心里又感动又有些难过。中午他又把孩子接回来吃饭,下午上超市买了些东西,收拾好了行李,心神不宁的等着孩子放学。张建树和孩子回来后,老妈已经把饭菜摆上桌了。吃过饭后,时间差不多了,张建树不得不拿起背包要走了。老妈拉着儿子送到车站,她很希望儿子过了中秋节再走,但她没有开口。张建树上了车,看到夕阳下的一老一小在路边久久的站着……
等脱离了亲人的视线,张建树才露出忧伤茫然的神情。火车开动以后,天已经黑了,他打电话给母亲,报告说上了车,不要担心,枕头下面放了五千块钱(他怕当面给老妈不收),叫老妈收下,买几件衣服穿,生活费到时另外再寄……
他手握着电话,眼望着窗外,边听着母亲殷殷的叮嘱,边看着迷茫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