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定眼一瞧,只见这少年一袭白衣破破烂烂,一头黑发乱乱糟糟,一双大手龌龌龊龊,一对眼睛却炯炯有神。
这少年站在门口把眼光从三人身上一扫而过,便深深一揖,道:“小可孟河,见过大师。”孟河停在梧桐子身上的目光里还带着几许惊疑的余味。
梧桐子还礼道:“公子一路辛苦,还请到廊上歇脚,看看这梨园春色如何?”说完将身子侧开,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抱琴闪到少年身边,口中说道:“公子劳涉艰辛,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来到这梨香苑呢。这计哥哥也是,有公子这样一位才德俱佳的朋友,怎么平日里连提都不曾和我们提一下呢。现在贵客都进了屋了,我们却不能相识。真实天大的失礼,这以后要是传了出去,这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怎么说我们三岁小孩呢。”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去搀扶那少年,抱琴接着道:“这外人啊,肯定会说‘这三岁小孩还真是个三岁小孩呢,竟连这点人事礼仪都没有,人家贵客都进屋了,自己却还在门外不知不觉呢!’公子你说好笑不好笑!”抱琴说完自己先大笑了两声,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握着少年的手掌,食指和中指已悄悄地搭上少年左手的少府穴和少冲穴,抱琴继续笑道:“其实这也不能怪别人,毕竟人家说得也还是有些道理的。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总归是我们自家做得不好,那起专爱道听途说的人才会造这些谣言,他们哪里知道凭是公子与我计哥哥的交情,且需那些俗套。公子你说是吧?”说完另一只手已搭在了少年的少海穴。抱琴狡黠一笑:“公子请随我这边来。”
孟河只是傻傻地笑着。
抱琴搀扶着孟河至门外花廊上坐下,便问道:“公子喜饮什么茶?除了巫山晓云,我们这儿都有。”
孟河与其他读书人一样,都是茶不离口的,只是自幼家境如此,从没喝过什么名贵的好茶。今日既有机缘,当然不愿放过,但怎奈心中虚惶,怕说出个不高不低的茶名来叫人笑话,便只是说道:“都可。”
梧桐子和三岁小孩进来屋内,只见计无问依然盘腿而坐在那里,三岁小孩仔细观察过后,似乎并无异常。计无问仍是坐在梧桐子所设的“达摩洛阳行阵”之上;周围仍然是一万八千朵梨花围绕,花蕊仍然向着中间的计无问;头顶也仍然是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在虚空悬着。
梧桐子说:“要不是有他这把折扇,我这‘洛阳行阵’恐怕也救不了他。”
短短十来天,先是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成了失怙恃,心中悲痛自是不必说。一夜之间,举目无亲,单是心中那份迷惘、彷徨和对未来的恐惧已足以让人对生活望而却步。好在孟河并非目不识丁的粗人,他识文断字,心有诗书,知天地轮理,人间清欢,他脑子里常常冒出那布袋和尚的插秧歌“手把清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他觉得自己以前对之嗤之以鼻的打油诗现在变得高深莫测,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读,在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过。越想越心惊,他在这插秧歌里看出的道理也越来越多。最后,还是在后两句上较上了真。道是心地清静还是心地清静了就是道?那如何做到心地清静!退步就上了前,那为了上前是不是得退步呢?如何才能退得了这一步啊!这一系列的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日日夜夜地咀嚼着这首诗歌,思考着这些问题。
至此之后,他的一切行为都像个痴人。静可立半日,动不过三五步。时间就这样在他身上流淌着毫无声息,直到父母入土为安。好在他正处丧期,一切行为都可以事出有因,他才会得到足够的个人空间,去思考他人生的命题。
孟河的思考没能得到问题的答案。但在此次的绞尽脑汁之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变得截然不同。对待周围的一切事物,他都像换了一颗脑袋般地去思考,并将它们联系起来,组成一幅生命的画卷。他还不仅仅局限于眼前,他把自己的过去也做了搜查,五脏六腑也掏出来翻了个遍。生命变得不一样了。欢喜、哭泣都变换了目标。生活里好像存在了一些没有明确意义的兴奋,让他觉得生活有了意义。如同插秧歌的最后两句一样,过去日子里所做的梦,成为孟河消化不了的梗了。梦都是奇幻的,孟河知道。所以自己以前回想做过的梦,都只是为了好玩,打发无趣的时间而已。现在,他把这当做一回事了。梦的缥缈、无迹可寻让他觉得心神愉悦,特别是最近做的几个梦,在很多地方都有些相似的联系。
除此之外,孟河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他想象不出任何自己未来生活的任何一个场景,自己会有妻子?会生孩子?会有一个家?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会生下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凡是与未来有关的事物,他都无法构造出来。
最后,孟河才决定要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有没有他的未来。除此之外,他认为自己以后的日子里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他要寻梦!他认为自己跟“梦”有着某种微妙、隐秘的联系,他觉得“梦”并非普通人所认为的那么简单,他感觉自己所做的每一个梦和梦的本身都有着巨大的意义,不是可以一笑而过的。所以,他要寻梦,寻自己的未来。
然而,梦为何物。梦是那么的虚无、缥缈,让人琢磨不透,无迹可寻。孟河不知道如何去说它,又不能将这么个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问题拿去问别人,这才苦恼。所以,只能自己去寻。
一脚踏出那小镇的大门,另一只脚就踏上了寻梦之路。前路有什么?孟河只看到在薄暮中模糊的荆棘小道。
但他不在乎,虽然此刻他仍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可有一点已经确定,自己必须走出这一步,踏上向镇外延伸的任何一条路。
在那大树下一觉醒来之后,眼前便出现了这些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的东西。会说话的鱼、会飞的人、会说话的木盒子……,孟河在惊恐之余还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那一夜之后。
情绪需要时间的提醒。
在那一夜之后,这每一件都可独自摧毁一颗心灵的事接踵而至,使得孟河的生命里失去了时间,他才会木讷地接受这一切。
与影儿交谈之后的昏迷,使他的生命重新得到了时间。这才有了提醒。
有了提醒就会有变故。凡人皆是如此,凡事皆从提醒开始转折。
于是孟河开始惶恐不安,他那本来就不结实的“接受”已经土崩瓦解。虽然不后悔,但已经在质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肯定是正确的。
“你也说不了几句话了,不要着急,哈哈哈哈!”孟河恢复清醒的前一刻脑子里再次响起这句话,孟河像一个赖床的青年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那样从地上弹起来,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亮堂堂的房间,全是梨花。梨花中没有杂进一朵其它的花色,通体雪白。看不出门窗的位置,也没有一点灯火的痕迹。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大概像是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大花球,当然还是梨花,也是通体雪白。花球的里面似乎有比花球更白的东西在发着光,光线透过梨花之间的间隙发散出来,在离花球表面不远的空气中形成一圈乳白色的光环。孟河心想,这可能就是房间里的光源了。于是,孟河小心翼翼地向花球靠近。他想看个究竟。如此奇特的房间里,那个花球是唯一一个区别于房间而又合理地属于房间里的东西的东西,即使它不像桌子不像板凳也不像椅子,却是这个新奇的房间里唯一值得“参观”的东西。
面对孟河的“步步紧逼”,花球没有任何的反应,依然通体雪白,依然泛着乳白色的光晕。
孟河的手触到了光晕的边际。一种足够区别于空气很难区别于水的质感从手指传来,孟河轻轻地收缩指头,如同在小河沟里徒手抓鱼那般的轻。当五指握成拳的时候,手里空空如也,似乎连空气都没有剩一点。孟河重新伸开五指,继续轻轻地收缩成拳,还是空得连空气都不剩一点。如此反复七次之后,孟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整个人离地三四尺,像一颗石子般飞了出去,落在了刚才“弹”起来的地方。
孟河仰起头来,双眼血丝密布,狂叫一声,头在身体的前面,向那花球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