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白雾薄,夏蝉鸣叫声声烦,少年轻履薄衫撑纸伞,腰间玉佩随脚步轻晃,星辰眸子如同醉酒,笑意正浓。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既是夜色已黑,自当赴约。
滴滴细雨落伞面,顺着骨架滑下,成了朦胧丝线,小道两侧,杂草堆在角落中,约莫是不曾侵扰着行人,也就懒得去将它扫除。
有些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些地方,三日不去,如同十年。
自林边走过,草间雨珠随风飘到鞋面,少年撑着下巴,藏在那抹笑意中,有些许期待。
人,好几日未见。
酒,好几日未饮。
记不清这条小路走了多少年,反正,十年不变了。
他眯着眼,往前走去。
犹能记得,旧时酒肆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挂着红色的小灯笼,光线晦暗,其实这林边酒肆并不出名,来人也不多,但商陆就喜欢来这里喝酒。
城西小林,河边酒肆,一排柳树,两壶清酒,还有三四好友,大概,就是所谓的江湖了。
商陆撑着伞,站在酒肆外,看了看那扇虚掩的木门,自顾自走去柜子上提了坛酒,在茅棚外那唯一一张桌子坐下。
不去知会酒肆主人一声。
不多时,河面小桥月影朦胧,有人缓缓走来。
少年锦衣华服,虽面色苍白,但遮不住眼中笑意。
有人告诉他,修行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那么以他的身子,约莫活不过五十了,但他不在意。
因为商陆教过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有些人,活着已经很难,有些事,多想也无益。
商陆和他一样,都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
不同的在于,商陆是个修行人,说不清楚到底该算是习武者,还是炼气士,毕竟,他又不是修行人。
远远看到商陆坐在酒肆外茅棚下饮酒,陆旧林抬手,招摇,“早。”
商陆抬头看了看天,细雨蒙蒙,月明星稀,认真说道:“我看着,也不早了。”
陆旧林有模有样抬起头,挪开伞,任细雨拂面,笑道:“你别说,还真是哩。”
商陆喝了一口酒,说道:“差点以为你眼睛瞎了。”
陆旧林将雨伞架在桌脚旁,抬手叫道:“齐大叔,来一坛梅子酒。”
青衣男子从里间探出个脑袋来,没好气骂道:“没了。”
哪有人到了酒肆总要喝梅子酒的?
陆旧林不满嘀咕道:“说是个酒肆,也不见有什么生意,就这么两个主顾,还不好生招待着,我看呐,早晚就要关门大吉。”
“你给老子滚。”
齐山林破口大骂,转身回了里间,抓起板凳,就跑出来。
陆旧林吓了一跳,往后退开,随口叫道:“老陆,来生意了。”
商陆看了一眼,拿手托着下巴,摇摇头道:“接不了。”
齐山林鄙夷瞪一眼过去,将板凳甩在商陆旁,顺势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在凳面上,下意识抬眼望向小河对面的茶馆,才想起来,这样的天气,茶馆门关得早,那个红衣姑娘,也总要回家陪着那个懂事的女儿。
陆旧林自顾自进酒肆内提了小坛花雕,又自己兑了一半的清水,施施然走出来,坐到商陆对面,笑呵呵倒酒,全不顾齐山林那鄙夷的眼神。
有句老话说得好,女人要年纪小的,酒却要年份大的,女人嘛,越小越水嫩,酒嘛,越陈越醇,越醇越香。
可是那句老话不是陆旧林说的,酒他也不喜欢所谓陈年佳酿,总还是觉得新酒好,再对半兑上些清水,喝起来就更是滋味了。
既不上头,又过了瘾子。
可是商陆就说,这样的酒,还不如去喝白开水。
陆旧林就觉得他不懂事,不大会说话。
抬眼看着商陆脚边那把破伞,陆旧林抬抬酒碗。
名门世家子,布衣少年郎,天上白云与尘世泥土凑到了一块,多半是因为一段江湖往事。
至于那故事,全在酒中了。
酒水又下了他的肚,那一段往事,就成了那个富甲天下的名门子弟藏在脑中,成了那个东西也磨不去的白月盘?
好吧,陆旧林是这么想的,当然,也希望若干年后,那么些个说书先生提起他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但事实究竟不是如此,早在他还未曾富甲天下之前,对面桌那个家伙,已经是北州人人称道的幼虎了。
北地幼虎。
陆旧林想了想,这么个名号,约莫是两年前得来的,那时候两人也是同岁。
这么想着,陆旧林突然歪嘴一笑,人啊,莫不是一朝同岁,就要年年同岁了?
那个被称作北地幼虎的少年,抬起酒碗,看了陆旧林一眼,“半碗酒了,差不多是醉的。”
陆旧林当然是把他在心底里的印象又给想差了。
但终归都是,那一年的北州之地,出了一个练家子,年仅十五,一双拳头,已是在同辈无敌手,出门走了一圈,就将那些所谓宗门子弟腰脊都给打断。
江湖人称北地幼虎,是人人看好的修行坯子。
也说是天心难测,福祸难知,那么一根好苗子,据说是在二八那年,很不凑巧,就这么错过了塑脉。
再之后,虽能修行,迟迟不能入境,也算是,泯然众人矣。
说到底,这也只是据说,反正据的不是北地幼虎自己说的,常人十六修行,他十七修行,其实也不差什么,用了一个月入境。
虽然不能说快,其实也并不慢。
只是二八塑脉那一道门槛,没能迈过去,自是要多些磨难的。
一年时间,仍是在第一境。
若是常人,难免要觉得是这北地幼虎难堪忍受这等落差,不再现身人前。
也幸得是陆旧林早早与他相识,心底里知道,这头幼虎,本就没存过什么名扬天下的念头,当年那一战,说白了,有人说他家那位小姐是个江湖骗子。
嗯,是一个宗门弟子。
然后,就有一个十五岁的练家子,在那一个天下有名的宗门前,摆下擂台,纯粹以拳脚功夫,将宗门十六以下弟子挨个揍遍。
北地幼虎,一战成名。
有前辈者一旁观战,同样自愧不如。
不如的,不是修为,是那拳脚功夫,是那根骨。
北地幼虎商陆懒洋洋靠在背后木柱上,抬手弹酒坛,听着叮当响,说道:“齐大叔,夜深了。”
人该睡了。
齐山林没好气道:“关我屁事。”
商陆大笑,转过头,细雨纷纷,路有行人。
三男三女,借着月光,模样俊俏。
少女黄衣,清秀无暇,自城门大道走来,颇为唏嘘,阿爹阿娘虽在城里,也很多年不曾回来了。
旁边紫衣男子回头看着,说道:“这就是那头幼虎住的地方。”
有白衣少女点头,说道:“嗯,应该住在城北的三九巷。”
这种事情,放在白城,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北地幼虎的名号,在白城其实吃不开。
白城是一座小城,城墙虽有,低矮破旧,县衙不小,衙役不多。
但终归怎么说,那也是一座城,老话说得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么一座名为城,实为镇的小城里,该有的物件商铺不缺,该有的男女老少,也少不了。
但老话还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自然就该有武斗。
以前也曾有那么几年,城中帮派林立,恶霸横行,县衙虽是有心,实在无力,那么一座不大的城中,竟是混乱不堪。
直到有人找上了一间名叫知天命的馆子去收取所谓的保护费。
正好,遇上了那间命馆,一个名叫商陆的伙计。
那一年,那个伙计正好十四。
之后,似乎也没有之后了。
一夜之间,十来个帮派,也不知为何,就消失无踪了。
至于那些所谓帮众,只是缄口不提。
反正在那之后,商陆这两个字,在这座小城中,是比见官还要好使的两个字。
白衣少女想了想,说道:“对的,商陆住在三九巷,我没有记错。”
赵良身穿紫衣,眉眼俊朗,轻笑道:“说起来,两位师妹,还与那头幼虎,是同乡哩。”
白衣少女摇头,说道:“说是什么幼虎,也是当年的事情了。”
她轻轻笑着,“如今,只怕是成了病猫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