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灯未灭,门外呼啸有风,将门板摔在墙上,哐当作响,老板娘好不容易将碗筷洗了干净,累得口渴,自后厨走来时,靠在柜台边,盯着那扇风中摔撞的破门看了看,轻声叹气,房钱已经付过,人跑了也就跑了,又不是什么肉鲜肥美的小羊,但连个门都不给她拉上,那就实在对不住念的那些圣贤书了。
但老板娘转念一想,兴许这几个小年轻醉心修行,也不曾正经念过几本圣贤书呢?
这么想着,老板娘也不生气了,是这个道理嘛,没读过几本圣贤书,不懂那些个道理,才是正常事。
又不是谁都和她家夫君一样贤明的。
约莫是因为那几个年轻人听到了她的想法?
反正她走过去关门时候,刚把手指扣在门板上,抬眼就见三个年轻人推开院门。
大风刮得纸伞左右晃,也幸得都是些宗门弟子,不差银子,用了极好的料子,否则那骨架都要被吹散了。
看着裙子近乎湿透,狼狈不堪的孙小沫,老板娘打趣笑道:“几位这是,趁着夜色出去赏月?”
孙小沫翻一个白眼,这睁着眼睛说出来的瞎话,可半点不好笑,“那三个男人呢?”
虽对这恩将仇报,怯懦怕事的客栈女掌柜没有半分好感,她仍是走入客栈中。
女掌柜上下盯着孙小沫,认真道:“姑娘,虽说这店儿小,规矩还是有的,寻仇出气,您等他们出了客栈再去找,可好?”
孙小沫听得生气,羞恼道:“什么寻仇,我又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现在是他们要杀人了。”
女掌柜愣了愣,欢笑道:“姑娘哟,这笑话,可半点不好笑哩,他们也就是过过嘴瘾,可没真打伤您哪里,不好这么说啊。”
孙小沫大恼,盯着女掌柜叫道:“我没和你开玩笑,他们就是冲着那胖子来的。”
女掌柜约莫是见得孙小沫不似玩笑,收敛笑容,端正身姿,小心问道:“姑娘,此话当真?”
孙小沫急得心挠一般,没好气说道:“没有,人命关天,我和你开什么玩笑呐,你快说来,他们是否还在楼上,要是迟了,让那胖子丢了命,可就是你害的。”
这句话,吓得老板娘面无人色,唯唯诺诺道:“在,在楼上。”
孙小沫握紧佩剑踏上楼梯,不忘转头吩咐道:“你自个儿找个地躲起来,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老板娘连忙拉住她,抬手指了指楼上,说道:“那,那几个男人肚量大,我可以拿些吃食给他们,撒一些砒霜,把他们吃死了,也免得几位冒险。”
孙小沫斜眼看着,意外道:“难得你还有这么硬性的一面。”
虽是嘲笑于用饭时的怯懦,老板娘却半点不生气,只是苦笑道:“还不是怕死嘛。”
孙小沫正要点头,突又反对道:“不好,也是师兄猜测而已,万一错了呢?那岂不是草菅人命?不好不好。”
孙小沫连连摇头,老板娘眼珠子一转,拍手道:“有了,那我就撒些喂老鼠吃的迷药,把他们吃昏了,绑起来问,弄明白了,也就不至于错杀无辜。”
孙小沫略一思忖,点头道:“是个好主意。”
她抬抬眼皮,小声道:“那你去准备准备?”
老板娘点点头,说道:“好,我这就去准备些吃食。”
孙小沫点头,老板娘匆匆走开,到柜台旁,又突然停了脚步,转身自柜台下抓了一只酒坛子,走过去放在桌上,说道:“几位,淋了雨,小心着凉,喝口酒暖暖吧。”
孙小沫不喜欢喝酒,本要拒绝,突又想起下山来听到那些个说书先生常常要提起,大侠每逢大事,总要饮酒壮胆,便不拒绝,点头道:“也好。”
取出三只碗,老板娘替她们倒了酒,才往后厨走去。
孙小沫抬起酒碗,笑道:“咱们也学那些大侠,以酒壮胆?”
两人无奈笑着,这丫头,还是那般仰慕仗剑江湖的侠客。
三人碰碗,一饮而尽,皆是面色通红。
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便不曾关心过,一间小客栈,为了什么备着砒霜,更不曾疑惑于,喂老鼠竟是用迷药这种事。
客栈二层楼。
楼下灯火葳蕤,随风摇曳,门下缝隙吹来的风带着氤氲雨汽,扑面而来木门的腐朽味,令人厌烦,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却面色发红,丝毫察觉不到半点不适。
他们饮酒壮胆,憧憬,期待着闯荡江湖的第一次行侠仗义。
想着,约莫若干年后,那些说书先生提起那个什么什么大侠时候,能一拍案板,大声说起这间小小客栈中,早是侠名满天下的几位大侠,其实也曾饮酒壮胆,仗剑除恶,那多半会是极妙的回忆。
楼上一片安静,走道的烛火不知何故,也被吹灭。
商陆躺在床上,枕着双臂,双眼微眯,却不曾真个入梦去。
风大雨大,窗户已旧,莫说严丝合缝,能不漏雨已经不错,反正屋外狂风呼啸,声如人呜咽,又不住带着雨汽冲入屋内,潮湿空气,恐怖风声,令人烦不胜烦。
又有棉被家具隐隐散发霉味,更让人难以忍受。
商陆过过苦日子,倒是还能接受,只是想来,赵良那几个娇生惯养的宗门弟子,就怕是受不住了。
不过风大雨大,时候又晚,遭这些罪,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这么想着,突觉口渴,正坐起身,屋外传来敲门声。
“哪位?”
之后,就是客栈老板娘那轻柔似水的声音,“公子,是我哩。”
商陆翻身下床,拉开窗户,有大风冲面,整个人,神清气爽,转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喝下,才缓缓拉开房门,双手搭在门板上,只是探出个脑袋问道:“掌柜的,可是有事?”
老板娘抿唇笑着,抬起手中菜盘,说道:“看公子生得端庄,想着应当也是个读书人,正巧有一些个字我认得它,它却不认得我,又是荒郊野外,平时没几个人来,便想着趁公子还在,过来请教一二,又想着是不好空手而来,做了个小菜来给公子下酒。”
商陆低头看着菜盘上一碟酱牛肉及一壶小酒,摇头说道:“掌柜的看错了,也只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罢了,说是读书人,可万万不敢。”
老板娘笑道:“正好就想认几个字,可巧了。”
商陆想了想,轻轻笑,拉开门道:“若是如此,掌柜的请进。”
老板娘端着菜盘,又一手握着纸笔,放在桌上,顺势在旁边坐下,将清酒肉碟端出,又摆着两双筷子,替商陆倒了一杯酒,笑道:“公子,请。”
商陆坐她对面,双手放坐下,说道:“掌柜的不妨写下,我看看认不认得。”
老板娘提笔笑道:“也好。”
写了两个字,又抬头道:“公子不妨先吃些酱肉。”
商陆点点头,拾起筷子,以筷头在桌面轻敲对齐,夹起一片酱肉,下肚之后,唇齿留香,又送了一杯酒,抬眼笑道:“掌柜这酱肉,可比着夜里的饭菜可口许多。”
老板娘提笔写字,微微抬眼皮,温煦笑道:“反正不吃也要吃,吃了以后又不常来,好吃与不好吃,关系不大的。”
嗯,对她而言,关系不大。
商陆大笑道:“掌柜的是个实诚人。”
老板娘笑道:“事情就是这个理儿嘛,既然做了,又不怕人说,咱这种小店,没那么多讲究和脸面。”
商陆细细一品,又夹起一片酱肉,笑道:“若天底下人人如掌柜这般实诚,也不至于那么多恩怨了。”
老板娘放下笔,将白纸往前推,笑道:“公子说笑了,只是荒郊野外,客人少,这要是人多了,咱可不敢这么说哩,省得传坏了名声。”
商陆说道:“谁不是为了几个银子劳累半生?”
“是哩,公子且看。”
商陆低头望向白纸,念道:“无攸遂,在中馈。”
老板娘微微抿唇,似有追忆,有些期盼,其中夹杂担忧,声音颤颤道:“逐个念来,倒是认得,可凑到一块儿,就认不得了。”
商陆看着那六字,又听楼下吃食那虬髯大汉提起她早早死了丈夫,心中明了,缓缓说道:“此乃命师卦文,言妇人家中处事,并无过失,若得此卦,是,吉兆。”
老板娘双手不自主放腿上,咬唇问道:“当真?”
商陆说道:“一无所长,唯随命师开馆多年。”
那便是真了。
老板娘眉眼舒展,一笑成花,“多谢公子。”
商陆又饮一杯酒,笑道:“不是什么大事。”
“于公子而言只是举手之间,对妾身来说,却是天地大事。”
商陆手指放在酒杯,想起家中某人,笑道:“还真是比天地大的大事。”
老板娘笑道:“公子也是个迷途人。”
商陆摇了摇头,抬头饮酒,说道:“掌柜的,既然字认了,那么还要请问,我那几位友人如何了?”
老板娘闻言,约莫是喜上心头,也不再掩饰,只是笑道:“荒郊野外,二层客栈,竟有一个这般漂亮的女人做掌柜,其实我自己觉着也是蹊跷事,有个牛鼻子也劝我,易个容好些,但没办法呀,女子谁不惜貌美?”
凉风入席,吹散桌面白色灰尘,商陆手指轻敲酒杯,说道:“掌柜的这一番话,其实只对了二字。”
老板娘手肘撑桌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笑问道:“莫非是漂亮二字?”
商陆认真道:“是女人二字。”
老板娘抿唇一笑,花枝招展,“公子是个妙人。”
“可是,实在想不出来,妾身错了哪里。”
“曾闻镜中有花,水中有月,皆如大梦一场。”
老板娘笑容收敛,意外道:“公子好见识,却不知,又是如何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