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说道:“掌柜的适才以右手提笔,可楼下之时,又以左手拨弄烛火,那么,掌柜的是个左撇子,为何以右手提笔?”
老板娘恍然大悟,说道:“公子好眼力,倒真是反了,左撇子却使右手,实在荒唐。”
她轻笑道:“不曾公子观察细致,可惜了。”
商陆微微抬眼。
老板娘说道:“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商陆抬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这句话也错了两处。”
“嗯?”
“反正若是我,不论是左撇子右撇子,烛台在左,我便抬左手,烛台在右,自用右手,闲时玩意,唯顺手耳。”
老板娘微微一愣,反应过来是这么回事,轻瞪商陆一眼,“好嘛,原来公子是诓我啊。”
“只是掌柜的正巧是个左撇子罢了。”
反正不论左撇子右撇子,一句话的功夫,不耽误事。
老板娘呵呵笑着,大觉有趣,又想着自己这一番过来,分明是画蛇添足了,便问道:“那公子说的第二处错误,又在哪里?”
商陆说道:“我还算蛮会打架的。”
老板娘飞了一眼,无奈道:“妾身又不与公子打架,伤感情。”
商陆问道:“在下与掌柜,除了一顿饭的交情,莫非还有其他?”
老板娘拾起筷子,反转筷身,以筷头夹了一片酱肉,说道:“自然是救命之恩了。”
商陆摇头道:“那要看是救人的是掌柜,还是在下了。”
老板娘轻声叹道:“现在的小年轻,行走江湖又不小心,哪有喂老鼠吃迷药的?”
商陆手指摩挲酒杯,转过头,一个瞪眼,真气将窗户推开,大风呼啸入屋来,一时满屋清凉。
他眯眼看着屋外飞花落雨,安静等着。
老板娘继续道:“又哪里能用筷尾来吃生人物食?”
商陆回头,说道:“掌柜的可曾记得,我用肉之前,以筷头敲桌对齐?”
老板娘一愣,笑道:“公子可莫要告诉我,这便以真气震去筷上迷药了?”
那是何等精巧手法?
商陆反问道:“莫非留着?”
老板娘收起桌上那张写了字的白纸藏入怀中,轻笑道:“如此说来,妾身那一句话,竟是错了三处?”
商陆纠正道:“是两处。”
“为何?”
商陆答非所问:“掌柜的要动手了?”
老板娘无奈道:“又不想你这么一个端庄的年轻人平白死了,既然没有吃到药,也只得动强了。”
商陆摇头道:“你打不过我。”
老板娘取出手绢擦擦唇边,问道:“公子可在化神之上?”
商陆摇头道:“没有的。”
“那么公子为何如此自信?”
商陆想了想,说道:“喝了三杯酒?”
老板娘忍俊不禁,“公子,莫要调笑妾身了。”
商陆站起身,平静问道:“那么掌柜的可曾听过,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这句话,出自那位剑酒诗三绝的大宗师,说是醉酒能见大道。
老板娘面色一变,猛然低头看向摆在面前那双筷子,原来,他早是看见了。
商陆走到窗前,拉上窗户,却仍有大风拂面。
大梦如镜,不知是客。
天下梦师分玄与幻。
玄者,以梦为马,杀人千里。
幻者,邀人观花,如在梦幻。
李暄暄虽是个幻梦师,毕竟资质所限,仅凭自身之力不足以织造出与现实无二的梦幻来,还需借寄梦之物来引人入幻。
与那些所谓一念日月换新天的宗师相比,终究是云泥之差。
梦幻是真,筷子迷药,也是真。
所以,她的筷头,不知何时也被他抹上了迷药。
因为,他在梦幻中,他又不在梦幻中。
她不在梦幻中,其实,也在梦幻中。
筷上是对修行人用处也大的迷药。
这间客栈,本就是为了杀修行人而在。
眯起双眼,倦意涌上脑海,使劲抬起沉重眼皮,李暄暄终是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墙边紧闭窗户随风消散,大风仍旧卷来飞花入户内。
商陆随手抓住一片,轻轻一扔,落在李暄暄左手指尖,那扇窗,不论他开或者不开,本来,就洞开。
不论他饮酒不饮酒,吃肉不吃肉,她来或者不来,织或不织幻,本就开着,如何闭上?
商陆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白水,一口饮尽,晃了晃脑袋,费了那么一番口舌,不过是让她自己活下去罢了。
自下山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有人说幼虎成病猫,他从不曾放在心上。
他有个大师兄,只是个寻常教书先生,可他还有个二师兄,是个一法百通的修行人啊。
深吐一口浊气,想着那五十两银子,终归有些头疼。
诚如他言,拿多少分量的银子,就该干多少分量的事情。
五十两银子,是要去买两块好玉的,不是来救命的。
早说是万般皆有命,赵良要多给那五十两,如今,正好就成了他的救命银。
早早觉着这一趟出门不会大顺利,果真如此。
李暄暄还在门外时,商陆只探头看了一眼纸笔菜碟,就已身在梦幻,眼不能视,耳不能闻,那么,他自然没有听到,当时的客栈走道上,还有脚步声起。
魏青山站在走道尾端,缓缓走过,对于李暄暄这娘们说出那头北地幼虎也不是个该杀的,要将他困于幻境的这番话,颇为不屑,总觉得那娘们就是把一个个模样落魄的年轻人当做了她那个尸骨都不知道被风吹哪里去的丈夫。
好在那婆娘幻梦术也确实了得,否则要是坏了事,他可要和她急。
轻声叹口气,魏青山走到一间房前,站定之后,听到屋内有诸多声响。
那几头小肥羊,竟在商议事情?
也好,省去了他一番功夫,虽是几步路的事情,要是惊动了那婆娘,也是件麻烦事。
门板极旧,门栓其实也烂在内中了,纵然是没有烂,对一个化神境的炼气士来说,也不过是用一丁点真气的事情。
缓缓推开门,魏青山双手搭在门板上,探入一个脑袋,正看到围坐桌前那六个年轻人,轻轻笑着。
还真是齐活了。
赵良几人围坐一起,商议着去了叶城之后的事情,虽说有了那头幼虎,也不知道他拳脚功夫退步了多少,不敢太过放心。
赵良皱眉道:“还有顾息烽,以他那怕事的性子,素来极少下山,如今还正巧到了叶城这地界来,就怕也是为了那秘境来,若有他横插一脚,事情不好办呐。”
廖俊轻轻笑道:“一条弱狗罢了,要是敢横插一脚,那就莫怪我连脚带腿,一并给他打折了。”
赵良无奈说道:“顾息烽虽是个怕事的性子,修为可不弱,前些日子就听说入了辟海境,在宗门内修为并不差。”
廖俊伸了一个懒腰,笑吟吟道:“师兄与我皆是第二境,他也是第二境,一个对两个,莫非还打不过不成?”
赵良哭笑不得,打架这种事情,哪里是这么简单的数算问题?
师弟如此托大,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赵良正要劝说两句,察觉不对劲,猛然抬头,盯着那个笑呵呵站在门口的青衣道士,沉声道:“阁下不请而入,不合规矩吧?”
魏青山随手取出一张黄色符篆贴门板上,一步迈入屋内,看着三个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姑娘,颇为惋惜,那娘们什么都好,就是不许他碰小姑娘。
杀了都没事,玩一下又怎么了嘛?
想不通。
魏青山笑道:“正巧看各位衣装贵重,来借些好东西使使。”
廖俊大笑道:“如今的强盗都能把话说得这般好听了不成?”
他站起身,说道:“来来来,爷爷教教你,抢东西,除了话要说得漂亮,手脚,也要有功夫才行。”
赵良却不如廖俊这般自负,轻声叫道:“小雨。”
秦雨点头,眯起双眼,眉角金线延伸至鬓边,转头看了魏青山一眼,面色骤然苍白,颤颤道:“化神境。”
赵良面色大变,抬手震碎窗户,挥袖扫灭烛火,大叫道:“廖俊随我断后,其他人。”
他吼道:“跑。”
漆黑屋内,秦雨四人并无迟疑,直往窗口跑去。
赵良抬手拔剑,直指魏青山去。
廖俊脚下一点,拳意迸发,如大龙出海。
魏青山呵呵笑着,摇头道:“现在的后生,修为不怎样,心气倒挺高。”
他脚下一踏,随手拍开赵良手中剑刃,又转身避开廖俊一拳,自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符篆,沉声道:“区区两个辟海,也敢放肆?”
抬手一扔,肃穆念道:“乾坤无极,风雷受命,天雷圣君,急急如律令。”
符篆化作飞灰,随风飘起,猛然炸开,化作一道紫电,漆黑暗室,骤然明亮,不只是赵良廖俊二人瘫倒在地,浑身抽搐,秦雨四人亦被紫电覆盖,击倒在地。
赵良咬紧牙,低吼道:“该死。”
秦雨眼角金线退去,咬紧双唇,运起真气,但紫电仍有残余在体内,被这股真气引动,再爆发,将经脉灼烧。
秦雨口喷鲜血,霎时间面色发白。
赵怀玉抬抬手,终究没能站起来。
六人修为最高如赵良,仍只是瘫倒在地,无力他顾。
魏青山抬脚踩在廖俊脸上,将那张俊俏脸蛋踩瘪,蹲下身,轻轻拍着,笑道:“后生仔,有时候说话不要太冲嘛,容易给自己臭死。”
廖俊出言不逊,那道紫电便大部分落在他身上,早已将他浑身经脉烧裂,他痛苦大叫,倒是也硬气,仍旧骂道:“你这老匹夫,等着我师门把你挫骨扬灰。”
魏青山呵呵笑着,“所以说嘛,年轻人就是不懂礼节,莫说是你师父,你爷爷来了,小道也是照揍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