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局后院养着几头牲口,烈日下,老者坐在荫凉处的铡刀上对身旁的后生道:“石佛爷爷的肉身虽是死了,异香却三日不散,这便是修炼内丹的好处。”那后生问道:“甚又叫个复性圆明。”老者刚要说话,只听有人道:“有诗为证,异香三日不散!”老者不由一凛,却见几人转过墙角,来到面前。
老者仰脸看向为首的汉子,豁地立起来。张差吐出一颗光洁的杏核笑道:“三舅莫怕,我是人,不是鬼,大晌霍,鬼不敢出来。”马三舅叫道,五哥儿!张差身后一个皂衣汉子道:“老马,这是你外甥?”张差回头笑道:“这是我三舅马铁脚。这位爷,小的有些家务要料理。”皂衣汉子闻言看了看冯容,冯容轻轻点了一下头,众人纷纷退到院外。见众人去了,马三舅溜到马槽前,默默操起棍子乱搅。张差喝道:“躲!往哪躲!”
两座山墙中间搭了个麻秸棚子,棚子下是一部大车,大车上铺着铺盖,想必马三舅便歇在此。棚子内,一张凳子上摆着几只槐花糠团子。张差操起一只尝了尝道,苦不叽。马三舅叹道:“日子苦寒呐。”说着,仰躺在大车上道:“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张差喝道,起来!马三舅起身叹道:“唉,渐入老境,受不得劳碌了。”张差看着他道:“三舅,你就把我往西市送呀!”此言一出,张差只觉自已变成了《卖拐》里的范伟。
马三舅哭丧着脸道:“小五,我对不住你。唉,一辈子没害过人,吃了一辈子斋,临老喝了一碗狗肉汤,世上的事,就是这。”张差斥道:“你一辈子没害人,尽哄人了。”马三舅又叫了一声小五道,你是咋出来的?张差哼了一声道:“我有本事从西市出来,就有本事送你去西市。西市出红差的徐四,有小刀子六把,小镊子三把,小钩子两把,三舅,试吧试吧?”
马三舅垂头道:“如今居停异地,也还待往家中看看。”张差闻言怒道:“甚!不怕是吧,我叫你断子绝孙,根须儿也不留!你引我下路,我都将事情往于弘志身上咬嚼,你合家也该往西市走走了。”马三舅道:“小五,你寻我报仇来了?”张差道:“我寻你讨一样丹方,你若没有,便寻你报仇!”马三舅问道,你要甚丹?
张差坐在大车上,不时拍一下臂膀上的苍蝇问道:“我问你,你炼的是叫金钟响,还是天灵炸,掉地上就炸?”马三舅疑道:“掉地上就炸?哪有此丹。金钟响天灵炸都是内服的,掉地上就炸还敢往肚里吐?”张差诓道:“锦衣卫就在外头,只要我说是你哄我去打小爷——”马三舅急道:“小五,你可别要胡说!”张差道:“我咋胡说,不是你和李外父两个哄我去打小爷?”马三舅低喝道:“小五,你!”张差道:“只要你将丹方给我,我就不认得你。”
“小五,你要甚丹,甚掉地上就炸,我真没有,你听谁说的,我若有这个丹,叫我回不得真空家乡,非说有,这不恼心人!”张差闻言,一言不发,立起来就走。“小五,小五,我是真没有你说的那个丹,你听谁说的?”马三舅上前拉住张差道。看着马三舅急惶的神情,张差道:“真没有?”马三舅急道:“真没有!我若有此丹,叫我沦为失乡儿女!”
张差闻言骂了一声狗屁,又骂道:“老黄子该死!”马三舅连连点头道:“我该死,我该死,小五,我诺大年纪了,别要叫我落得王森那般下场。”张差道:“王森就是哄了我,才落得个没下场,不亏!”说罢去了。
将将出了纺织局,冯容一把抓住张差道:“先生,这可是钦犯!”张差拍了拍冯容的手道:“好哥儿,若是连累了你,我还有几样保命宝贝,我宁可将宝贝保你的命,也不能对不起朋友。”“先生,你!”张差将冯容的手轻轻推开道:“腰里可有钱。”冯容道:“做甚?”张差道:“到怡红院考察考察。”“甚?”张差道:“该院女子压迫深重,不乏良善,若是放手一用,准定人才辈出。”“先生,你,你!是何言也。”
下午时分,布政司,兵部右侍郎吴崇礼坐在公案后,案上摆着令旗令牌,两旁立着十几个将官,王士琦则坐在吴崇礼身侧的一张公案后。一个蓝袍官员立在堂上,捧着册页禀道:“共杀伤男女老弱七千四百一十六口,掠去五千九百名,马骡牛驴一万五千头,践踏田禾五千余顷。”
正禀到这,一个兵丁跑进来单膝着地道:“报!鞑子大车小车都抢得满满的,解着往北去了。”待那兵丁下去,吴崇礼喝道:“子时夜袭,必要寒骄兵之气,壮哀兵之胆!”正说到这,立在下方的吴襄抬起眼皮道:“还需多方哨探。说到战守机宜,末将总要比诸位相公熟稔些。”吴襄这是破罐子破摔了,立时有人斥道:“吴大人,部堂大人面前,你区区一个都司也有说话的份?”有人摇头道:“大非体制。”有人道:“什么多方哨探,难道就听任北虏披猖,不行扑灭,荼毒生灵?”
王士琦在公案后喝道:“侬几个哇天吵地勒浪做啥?”众人方才噤声。高坐上首的吴崇礼看着令旗令旗,直想佥出一支将吴襄立时处斩。但却想到了宁远伯,宁远伯刚死,他就对吴襄下手,不免落人话柄。他冷笑道:“那宁远都司,听说你自辽东来,千余里地面,所过嚣然,前几日广武营一战,大旗军符尽失,当我斩不得你!”众人一时肃然,吴襄只觉有人拽他的衣襟,他心知是好意,只得出列,跪在了堂上。
“你的事,王大人已具疏上陈,且静候圣裁!”吴崇礼道。静默了一会,吴崇礼喝道:“子时夜袭,随我戴罪立功,起去!”吴襄闻言,伏地磕了一个头,爬起站回原处。
“吴大人,晋北防务原是学生的职司,夜袭还是由学生统领。”王士琦看向吴崇礼道。吴崇礼笑道:“学生总要比王大人小几岁,再说王大人还病着。”王士琦闻言道:“大人七十双亲在堂,若是有个差池,谁为依持?且大人身为部堂,若有差池,大伤天朝威仪!”吴崇礼只是摇头微笑。
半个时辰后,书房。吴崇礼与王士琦并坐上首,吴崇礼轻声道:“连疏力折,说张差一案,浙党曾分金于红封庙中。”王士琦轻声道:“红封庙?”吴崇礼道,怎么?吴崇礼忽地叫道,传刘四!不多时,刘四躬身在王士琦身前道:“由小冯相公引着,往纺织局去了,见了发配来的钦犯马三道,又往红袖招去了。”王士琦疑道,红袖招?刘四道,就是婊子店。王士琦哼了一声道:“那马三道原本可是京师红封教的人?”刘四回道:“这个,小的却不知。”王士琦叫道:“待这厮回来,叫他速来见我!”待刘四下去,吴崇礼道:“大人也知红封教?”
王士琦叹道:“妖僧流道,讳妖莲之名,实演妖莲之教。日新月盛,若不严行禁止,只恐张角,韩山童之祸只在今日!”吴崇礼不由同声一叹。
过不多时,张差立在门外道:“大人传我?”王士琦在屋中道,进来!
“钦案在身,你以为你是朝廷的娇疙瘩?”吴崇礼在书房中斥道。“你往纺织局见谁,说了些甚,还不吐实!”接着是王士琦的声音。张差道:“小的去见马三舅,只因他诓我进京打小爷,小的听闻他在代州充军,就想见见他。”吴崇礼道:“就为这?”张差老实回道:“在刑部牢中,王森诓骗小的,说是马三舅炼得一丹,掉地下就炸,小的思谋着用在开花弹上,发炮之前就无需往炮筒里点引线。”吴崇礼闻言道:“噢?你倒有心。为何不向朝廷禀明?”张差道:“小的也是这几日才想起,岂料马三舅说他未曾炼过此丹,王森竟是诓小的。”王士琦想啪地一声将盖子扣在茶碗上喝道:“谎话!你爬树翻墙做甚?此事为何不禀与我与吴大人?”
张差抓了抓脸道:“小的是为朝廷着想,此等军国重器,知晓的人越少越好。”“撒谎!”王士琦喝道。张差垂头道:“大人可上个疏子,问问皇上,小的可有军国重器进献,大人以为小的身犯大逆,如何能无故免死?”王士琦指向张差怒道,你!却见吴崇礼冲他摇了摇手。
王士琦粗重地喘息了两下,问道:“你去红袖招做甚?”张差疑道,红袖招。“就是婊子店!”王士琦喝道。张差回道:“我见马三舅既不欲大人知道,回来,大人问我哪去了,我好有个交待。”王士琦闻言哼了一声,吴崇礼道:“张差,发你往大同守哨乃是圣谕,先将养几日,我差搪马送你到大同。”王士琦闻言道:“吴大人不是要往大同巡视么,为何不携此子一路走?如今路上不安生。”却见吴崇礼扫了自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