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旗在微风中间或招展,戴着帽儿盔的步卒拄着开元弓,执着陈州木弓,端着火铳立在阵前一线火炮后,与远山下的蒙军对峙。一群肤色棕红的人立在烈日下,有人抱怨:“赤肚珠珠,还要着棉甲,只想脱成赤不溜子。”有人悄声自语:“些儿也见不哩鞑子,一见鞑子,心沉哩就不行。”二百余年来,蒙古人十四次打破内长城。
阵前立着弓兵与火兵,火兵不时将鸟嘴上的火绳松开,再往前夹夹,火绳越燃越短,若是片刻不打放便要重夹火绳。弓兵与火兵后是如林的枪阵,千余步卒拄着两人高的拒马枪,这么长的枪自然是为了对付骑兵。枪阵后则是一人高的燕尾盾。无论是拒马枪还是燕尾盾,队形皆不紧凑,以方便燕尾盾上前,或是火兵退后,或是骑阵出击。
弓弩,火铳,拒马枪密布。张差立在阵中,他隶属于一个司,司的头目叫把总,司下面是队,队的头目叫队官,一个把总统领三百人还是五百人并不固定。阵中多是些山西卫所兵,也并非不堪一战,前提是依仗火器,明人有言:卫所旗军,不讲战守屯戍法,专恃火器。留着络腮胡子的把总斥道:“看你那熊样,球势子连八十斤也拉不动。”被斥的瘦猴诉苦道:“天天只给枣吃,饿得淹心。”把总冲众人叫道:“鞑子上来时都别要嚷,厮杀时都趁服些,不能只顾自已!”
身后响起一片催促“快,快,撵紧些。”只见由军阵的甬道中又拖来几门火炮,军官叫道:“松提搭呱!都它娘的快推,若再迟延,绝不少贷!”却是河南口音。那军官快步走向阵前的几门炮,看向炮手叫道:“引火门的看真亮了,莫放空炮!”话音刚落,只听嘭地一声,一支标枪透过人缝,钉在了身后的燕尾盾上,枪尾嗡嗡乱颤,执盾的兵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众人皆是一惊。发射这杆标枪的床子弩或是蒙军取自失陷的城堡。骑阵中一声怒喝:“发炮!”
轰响声中,黑烟升腾在烈日下,黑点直奔敌阵而去,却透阵而过。执着火绳的河南人怪道:“直不年年的炮管,咱就打不着?”身旁斥道:“你它娘的,还一准打着,不吃凉粉腾腾座,俺来!”说罢抢过火绳,将对方推到一边,叫道“都听俺招呼,往左磨!”
对面里许处,蒙军阵前立着不多的步卒,他们拄着一人高的步弓,身前斜插着半人多高的长箭,箭头冲着敌骑方向。在这些步卒身旁,铜制弗郎机有着粗大的尾部,那是一个槽子,用以安放子铳。炮身上铸着:重四百斤,万历二十年吉日铸,铅子四斤六两,用药二斤六两。自然是取自明军。弗郎机后则是海一似的蒙军骑阵,暑热中,蒙军皆着丝绸,可见蒙古离不开边贸,否则夏天他们只能穿羊皮。骑阵中一片毡帽,尖顶上缀着红缨,而武松和林冲的那种毡帽则是圆顶上缀着红缨,蒙汉有别。
大纛下,热斯塔头顶越南头盔似的帽子,两肩的甲胄层层叠叠,仿若屋顶的鱼鳞瓦,身旁是数百骑亲军,那些亲军头盔一圈披着棉甲布片,上面镶着许多铜钉,以护住脖项。热斯塔不时抹一下脸颊,甩甩手心的汗珠。他的身份是济农,也就是副汗,在名义上管理着右翼鄂尔多斯,土默特,以及永谢布三万户,热斯塔本人则是永谢布的头领,并不听命于林丹汗,自然,鄂尔多斯与土默特也并不听命于热斯塔。十三年后,当林丹汗要收服右翼蒙古时,永谢布与土默特联军六万,在赵王城于林丹汗大战。
右翼三万户,永谢布,土默特,鄂尔多斯是近亲。永射布是俺答汗的弟弟老把都这一系,土默特是俺答汗这一系,鄂尔多斯则是俺答汗哥哥这一系。他们与左翼蒙古是堂兄弟,堂叔侄关系,要远些。左右翼蒙古皆是达延汗之后,俺答汗是达延汗之孙,此时左翼的林丹汗则是达延汗七世孙,与右翼的血缘越发远了。右翼三万户的济农源自俺答汗的爸爸,一直是俺答汗的爸爸这一系管理右翼。土默特在中间,鄂尔多斯在西,永谢布在东,三家是兄弟,土默特在山西北部草原,永谢布则在张家口外草原。永谢布的领地曾属于左翼蒙古,后来左翼蒙古惧为俺答汗吞并,弃地远蹿辽东,领地便为俺答汗的弟弟老把都所有。热斯塔应为老把都之后。
明军阵中,吴崇礼一身甲胄,包裹得甚是严实,只露出头盔里的一张小脸,他透过如林的枪阵望向远方一片蓝袍与青袍,师爷怪道:“怎么,这不是小王子部?”吴崇礼嗤道:“这是右翼蒙古!左翼蒙古,穷饿之虏,哪穿得起绸袍。”原来明人称左翼的察哈尔为插部,称察哈尔大汗为小王子,如今的小王子便是林丹汗。那师爷又道:“小王子远处辽东,距宣府尚有一月之程,怎么会入掠山西?”吴崇礼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面虽不是小王子部,小王子部却正在大同劫掠。
蒙军阵前,随着一声怒喝,轰响声中,一枚链弹向明军抄去,铁链却是竖着出去的,从明军阵中透出,掠过明军大阵拖起了一线灰尘。头领见状,喝骂一声,一脚将炮手踹倒。忽听一声大响,一只马腿飞上了天,骑阵中嘶鸣一片,第一滴血已现。
蒙军的弗郎机轰轰几响,几枚链弹张开臂膀抄向明军,只见几个旗军猛地合作一团向后栽去,另一枚链弹擦着地皮,绊马索般将几个旗军绊倒,一片惨叫。打击过后,明军阵中躺着几具无头尸,想是被铁链勾住了下巴。
蒙军的几门弗郎机旁立着竹筒般的子铳,就是弹壳,打放过的子铳在水盆里滋滋着。忽听对面轰轰几声,明军的链弹扑来,一根铁链斜着袭来猛地将一匹红马抽倒。另一条铁链则砸在了蒙军的炮管上,绕着炮管转了两圈,当当几响便无声息。
又对射了几轮,双方阵中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抽搐在地的马匹。又一声巨响,明军阵中一个身着号衣的步卒忽地跑出,身后,手提大刀的将官驱马上前,一刀将那兵丁劈斩,他持着血淋淋的大刀喝道:“我看哪个贼种羔子敢跑!”张差身旁一个山西人,望着被劈斩的尸身自语道:“不受症了。”
张差茫然地端着三眼铳,心悸着不时响起的爆炸,不时有人倒下,他仿若置身于俄罗斯轮盘赌,那颗子弹不知何时便会响在自已头上。他的实战经验太少,心志有待锤炼。他心道,自已不是不怕死么,原来自已还是怕死的。关键是不知为何而死,如何不怕,他喃喃自语:“思想政治工作。”身旁的山西汉子奇怪地看向他,道了一声甚?
轰地一声,燕尾盾化为碎片,一片黑烟与血腥。吴崇礼忽地一个哆嗦,他抬手拔掉脸上的木刺道:“不使轻骑疾进,这是寻着挨崩哩。”话音刚落,轰轰几响打向蒙军,明军的炮多,这样对轰下去,蒙军吃亏。
明军的弗朗机旁一片忙碌,炮手躬着腰,一边往子铳里灌药一边道:“今个变驴哩,一满没吃上。”有人叫道:“快,快,小炮孩儿!”炮手将子铳镶入炮尾,立时有汉子用铁锤猛击横栓,将子铳固定。子铳后面的横栓若是楔形,敲得太紧则在打放后不易敲出,敲得不紧则在打放时容易崩出,横栓若不是楔形,做成铁尺状,则无法锁紧子铳,打放时会漏气。枪炮有两大关键,一是击发药,不用明火,而靠击打发作,一是闭锁机构,这个对搞机械的张差而言并不难。这个时代的弗郎机已经有子铳,且是后膛炮,但未能解决闭锁问题,使得数百年来弗郎机都未能更进一步,弗郎机原理只能用于轻炮,若是重炮则闭锁问题更突出。
这时,正俯身抬子铳的军汉忽听隐隐奔腾之声,他抬头望去不由变色,只见一线骑潮漫溢而来。有人叫道:“鞑子上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