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碧波,宽度一箭可及,对岸,层层山势阻隔了视线,只见近岸浅水中的小树,小树旁,一只白色大鸟曲着问号般的长颈浮于水面,却是天鹅。桑椹成熟河水干,河名为桑干河,下游过了卢沟桥便改称卢沟河,到了清朝又改称永定河。桑干河元代还通航,到了明初,由于在草原烧荒,泥沙淤积以致断航。大明数度要重开航道转运军粮,却每议则止,所谓泛则汛激难制,涸则一苇不通。
三骑过了桑干河,不多时,留下的水渍便被烈日烘干。沿途三里一墩五里一堡,一路的火路墩形似长城的敌台,一圈开有箭窗,道旁的火路墩上刻着丙字第十九号台字样。大同府四州七县,大同行都司十三卫,大同镇八路七十二堡,大同既是府,又是大同行都司,还是大同镇,这是一片国防重地。
道路没入村中,化为村街,街上土墙茅舍不见一人。视线掠过低矮的屋顶,可见几座高大的屋脊,以及上面的神兽,乃是富家所居。腥臭传来,只见树下狼藉着几张牛皮,几块牛骨,曹文诏叹道:“庄稼人咋能没牛。”话音刚落,忽听高墙内传出叫嚷:“三教九流一根发,千门万户是一家,未后一招龙华会,只让大乘为妙法!”张差不由一惊,曹文诏驻马细听,只听墙内又有人叫道:“黑暗地狱,无边地狱,刨心地狱,割舌地狱,抽肠地狱,寒冰地狱,铁汁地狱,戳烂地狱救父母!”朱荣祖轻声道:“啥动静?”曹文诏四下张望,冲一处院落指了指,于是三骑悄悄行去,身后传来高墙里的控诉:“那些官军进了俄的地,不说黄黑,白戳白拿哩三颗瓜就走,可心赖。”
进了院落,关了院门,曹文诏低语道:“妖莲!”朱荣祖疑道,啥?“白莲教!”曹文诏低喝道。白莲教创于南宋初年,是佛教与道教之外的第三大宗教,是骗钱专业户,也是造反专业户,白莲教有几十种化名,包括闻香教也算白莲教的支派。山西的白莲教勾结蒙古,刺探军情,甚至在数十年前,山西白莲教徒赵全,邱富成了俺答汗的谋主,引寇入犯。别处的白莲教最多是造反,山西的白莲教还要加上叛国。
院中,曹文诏取下水囊饮了几口,看了看天色道:“藏到天黑再走。”说着,回身几步推开屋门,松鼠捧果的木雕刚刚印入眼帘,只听扑愣愣一片,屋中的野鸽子一哄而散,已将曹文诏的脸扇了数下,他暗叫一声不好!
村外的营帐前,蒙古兵一身油腻,腰系小刀,持枪而立,戴着红缨毡帽,这便是大明口中的红缨鞑子,也就是察哈尔部,自辽东远行而来。一个蒙古兵仰首看向村中腾起的鸽群,叫嚷起来。
青砖院落里跪着一片男女,有蒙古军汉,也有汉人衣衫,他们面前立着二人,其中一个五十多岁,乡农装束,另一人却是个后生,一身道袍,抱着拂尘立一旁听那乡农讲法。只听那乡农用一口山东话叫道:“天元已尽,无人收补残民,无生老母心中不忍,急忙差遣天真古佛临世,普收万类归真空!”此人身后还立着一个通译,他每说一句,那通译便译上一句,以便信众中的蒙古人能听懂。蒙古人信萨满教,如今更是信上了藏传佛教,怎么会信白莲教?只因蒙军中有些汉夷,或是当年逃到草原的汉人,或是被劫掠到草原的汉人,几代一过他们便已蒙古化,多不懂汉语,只是在信仰上,他们多信白莲教。
那乡农正在乱喷,只见院外鸽群腾空,也未留意,只是信众当中有个老妇抬头看了一眼,用山西话道,来了生人哄。那讲法之人又说了片刻,忽听呯地一声大响,一院皆惊,众人纷纷回头,只见院门已被踹开,蒙古兵冲了进来。为首一将喝道:“皮斯打!”却是在骂人,通译连忙上前,双方言说了几句,那通译冲众人道:“大人说了,蛮子都进庄了,也不吱啦一声!不想在人间栽了!”
村街上,蒙古兵一连搜寻了几座院子,皆是空无一人。他们又来到一座院落前,院门却是撞不开,蒙古兵将长枪驻地,另一头倚上院墙,便有人攀住枪杆,飞身上墙。那蒙古兵刚刚露头,只听院中有人叫道:“老朱,休要放箭!”正是张差的声音。
张差叫道:“真空出窍,一气贯通!”院外立即有人回道:“返本归元,回归家乡!敢问是哪路教友?”张差叫道:“教名棒槌会,法为东大乘!”白莲教为佛道之外的第三大教,因为光是一个闻香教就有二百万信众,占了大明人口的三十分之一,闻香教又有许多分支,棒槌会为闻香教太师周印所创。院外那传法的汉子闻听棒槌会一语,向众人道:“倘有急难,可向天上喊三声无生老母搭救,这不灵验了?”
蒙古兵涌进院中,只见院中立着三人三马,马是军马,人身着绛红的明军号衣,执刀弯弓,这让蒙古兵立时散开,将三人围住。张差不停道:“将兵器放下,将兵器放下。”曹文诏操刀在手道:“鞑子可不信白莲教。”那通译钻进院中看了看三人,忽地失声叫道,周兄弟!张差亦是叫道:“二哥!”对方正是一个月前救过张差的胡二,他非但救了张差,还将张差留下养伤,胡二对于张差,除了恩,还要加上情。
“二哥,你咋成了鞑子?”望着胡二的蒙古袍,张差不解道。胡二道:“俄原先就是草原人。”张差这才想起,胡二是由丰州滩逃命来的,在云川卫还劈死过一个百户,曹文诏便是云川卫人,不久前胡二还劫过曹文诏的马,这让曹文诏一眼便认出了他。胡二顾不得与张差寒暄,连忙用蒙语冲那军官解释。只听一片,那厮喝得,胡日旗,白拿?好人他问,那师太的对话,这些蒙古兵便散去。蒙军入掠只为经济目地,几个明军士兵或杀或放无关痛痒。
待蒙古军士去了,张差望着胡二道:“二哥,你还会这一口。”胡二笑道:“蒙古话是自小说的,汉话,要不是怕家中老人伤心,早就丢生了。板升里多少汉夷都不会汉话,只得在家饿死,不会汉话来投南朝,再叫把口军汉割了纪。”曹文诏瞪着胡二道:“你这汉夷,既是来投朝廷,怎么又投回去了。”胡二回瞪曹文诏道:“别白瞪俄,俄原非南朝子民,也曾归命投效,朝廷却不惜恤我等,又因何怀忠思效?”曹文诏不满道:“谁的门框大你便扒谁的门框。”胡二不理会曹文诏,只冲张差道:“草原上活不住人,来投南朝,南朝也活不住人,趁着大军南下,这便回草原。”张差闻言苦笑。
张差将自已的经历说与胡二。胡二望着张差道:“瘦了。还不胜跟俄去做马鞑子。”说罢,将身旁二人向张差引荐:“塔你乐其,错哩,认识一下。这位是山东郓城及时雨徐法师,仁慈好善,常将礼义待人。”说着,指向那传法的汉子。那汉子抱拳道:“贱号徐鸿儒。”张差连忙回礼。胡二又指向那后生道:“这位却是你的同乡,北直隶的无双道长。”身着道袍的后生抱拳道:“贱号张海量。”张差抱拳道:“法师仙乡敢是霸县草桥关,桑园里,大宝庄?”
张海量诧异道:“怎么,道兄识得我?”张差道:“法师是翠花张姐的徒弟,曾到棒槌会讲法,听法师讲法,只觉鼓敲到点上,笛吹到眼上,因此记下法师。”张海量闻言脸上放光,自谦道:“不敢不敢,过讲过讲,还未请教大哥台甫。”张差回道:“贱号周鼎,与石佛爷爷同是蓟州人,只因犯了法,充军至此。”从人又言说了一气,胡二冲张海量赞道:“道号无双,人说好也不喜,人说恶也不嗔,世世般般难比过,才是无双第一人。”又冲徐鸿儒赞道:“徐法师也了不起,当年,法师的母亲梦红日入怀方才有了法师。”张差闻言哼了一声,兴致顿坏。
夜,炕桌旁是一孔雅致的梅花形窗扇,二人盘腿而坐,守着炕桌上菜肴。胡二端起酒杯醉薰薰道:“喝!你要是不喝醉,就是个大乌龟!”张差抬手挡住道:“临走那场,二哥怎么说?酒坏君子水坏路。”胡二闻言道:“叫你喝!不喝。叫你相跟着去投马鞑子,你非做这个小小不然的旗军,在大明当军还不如拖棍子要饭。”
张差将碗底的小米一粒粒夹起,送往嘴中道:“马鞑子还有几分义气,这是些什么人!办教的就没有一个不为骗钱!”胡二笑道:“不光是骗钱,还直往女人堆里圪搅。”张差不满道:“那你还和这些臭屎一块圪搅?”胡二大着舌头道:“憨憨。又骗不着俄。这帮鳖孙一满解不下,迷瞪哩,拖着课子不缴也要纳香金。俄几时与他们圪搅哩?俄是通译,他讲法,大人叫俄与他通一通,译一译,俄敢不从?”
张差咀嚼着碗底的米粒道:“是谁说的山东及时雨,什么人说好也不喜,人说恶也不嗔,他道号无双,这就是自吹自擂,我夸了他几句,他脸上都放光,人说好也不喜?”胡二道:“那是场面话。憨憨,俄就说你这性子走世路要吃亏,人家碍着你甚了?”张差将筷子拍在桌上道:“人活着,不能一点不讲究!我看二哥就是不讲究,还伙着我去短路。你知道跟我来的是甚人?有一个就是你在马王庙劫过的,是官军的夜不收,我做事不讲究呀,见着人家我脸惭。”胡二闻言,忆了忆曹文诏的面容,才想起不久前的确劫过人家。
啪地一声,胡二将酒杯顿在桌上叫道:“大道理球也不顶!俄就看你这个憨憨如何走世路!”张差闻言,叹了一声道:“也怪我对二哥苛责了,二哥不是英雄,二哥还要走世路。百姓走世路,英雄造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