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扯着麻布巾的双手是颤抖的,他的动作很慢但不优雅,透露出慌乱和无助,像一只忍痛舔舐自己血淋淋伤口的小鹿,让人不忍催促。
那片脏兮兮的,被血渍浸透的麻布巾,一头被那人的手尖轻轻夹住,另一头无力的垂落至青砖上,任凭沾染上灰土。
“小民姓黄名臣,屏州启县贵姓。”
他的声音仍旧混沌不清甚至带有一丝滑稽,可见到黄臣真面目的众人却没有一个会感到滑稽。黄臣的嘴唇没了,上下嘴唇都被割掉了,不止嘴唇,连带两侧脸颊也大半被剐了去!
泛青的牙肉裸露在外,白森森的牙齿讽刺般的整整齐齐,可越是整齐就越令人感到心悸。恍惚间甚至让人觉得,黄臣的牙齿不是长在嘴里的,而是直接镶嵌在脸上!
鱼宝宝不禁唏嘘,命运真是个顽劣的恶童!他任由自己的性子捉弄世人,以此为乐却不必遭受任何责罚!
冷战的震动要比鱼宝宝大得多,他内心深处其实对人的美和丑根本不以为意,从不刻意观察别人的容貌,他觉得这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美和丑都是相对的,都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在这种不确定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很不值得!
但这次不同,他初见黄臣就不由自主的留意起黄臣的容貌,冷战第一次有了欣赏艺术作品那样的心境,他很确定,黄臣的容貌是种达到了极致的美!
然而当他看到黄臣摘下麻布巾的嘴巴后,又对“丑”有了极为深刻的认识!当极美和极丑的两种容貌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的脸上时,怎教他的心神不受震荡?
冷大人眯着的眼睛缝略张大了些,手里紧紧的捏着惊堂木,想必也受到了惊吓,只是不露声色的望着黄臣,极力以对待平常人的心态来面对黄臣,黄臣似乎也感受到了冷大人的暖意,紧张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些。
而章群却惊呼一声,别人无法得知,他的惊呼不是来自于这张让人不忍直视的骇人面容,而是听到“黄臣”这个名字后的惊异!
“黄臣,本官准你把麻布巾重新围上,你的证言可以慢慢说。”
“谢大人......”
黄臣的证词像一列开进坟穴的火车,破旧、刺耳、冗长。
众人仿佛陷在无尽的噩梦里,被迫的感受黄臣的惊恐、愤怒和悲伤,这些情绪已然不仅仅是昨夜惨案造成的,其中混杂了无数黄臣自己的冤屈和控诉。
“啪!”惊堂木的脆响把笼罩在公堂上的梦靥惊散!
“恶徒薛奇薛五!还不认罪?”
冷大人长音直落,向堂下施威!
薛奇双膝点地,飞快向堂前窜着,口中哀嚎:“空口无凭,空口无凭!”
“你这泼皮恶狗,这般抵赖,当真无耻至极!来人!”
“大人,大人!”章群慌忙伸手按住冷大人手臂,“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冷大人用眼角瞄着章群,“县丞,此案已然水落石出,不知章先生何故紧张如斯?”
冷大人直感手臂被章群握的发紧,冷笑逼问。
“大人,此案疑似灭门,如果查证属实,当属近年来的第一大案,还请大人仔细谨慎!”
“哦?疑似灭门案,章先生确实够仔细够谨慎!啊?”
“大人三思......”
“当事人赵十七的证词已被记录在案,后因赵十七当堂发了疯病,做不得准!也罢,异况罕见。证人鱼宝宝的证词呢?也被章先生否了,原因嘛,眼力超群太过匪夷所思!也罢,咱们是父母官,断案判罪得服众。那黄臣的证词呢?又是哪里为章先生所质疑?怕不是黄臣的容貌穿戴不符合证人的身份?”
冷大人语气不善,切齿讥讽道。
“下官不敢,黄臣的证词毫无异议,当然做得准数!只是,只是人证齐备,那么物证呢?此等大案,缺少物证怕是难以......”
冷大人听闻此言阴沉着脸,嘴角却挂着笑,章群瞧了,心里暗沉,思忖着:“莫非冷九找到了物证?狗娘的!这薛家子弟比蠢猪还蠢,真真难为老夫了!”
章群额头浸出细汗,也不发一言。
“这么些年九津县多亏章先生坐堂了,春秋几十载小案杂案无数,其中辛苦九津百姓也是看在眼里,如此庞杂琐碎的审案断案,先生仍旧能够不忘初心,始终秉持公正严明,确实不易呀!”
“大人过奖!大人谬赞!”
“诶,哪里是谬赞!章先生这县丞做得当得起赞!”
“大人羞煞老夫啦!这些都是老夫分内之事,即便取得了一点小成绩,没有被上峰责罚,没有被百姓啐骂,那也是您这县令大人做得好榜样,我已老朽,跟大人您依葫芦画瓢,学了点样,可不敢受您如此抬举呀!”
“哈哈哈,章先生自谦起来真教人无言相对呀!”
堂下众人都半张着嘴巴,像嗷嗷待哺的雏鸟,直勾勾的伸着脖子,不解的盯着公堂上的两位大人,方才还针锋相对,此刻又卿卿我我了?急转风刮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冷大人收起笑容,冷冷的向堂下发话,
“可有物证呈于公堂?”
“回大人,有!”
冷战抖擞精神,答应道。
“呈物证上公堂!”
洪豹宣毕,一衙役托着木盘进入公堂,冷战接过,直接上前放在了公案上,众人远远望着心中疑惑,这黑漆漆烧焦的是什么东西?
冷大人还没有瞧出个所以然来,章群脸色却愈发灰暗。
“这是何物?”
“回大人,这是在赵十七家烧毁的屋子废墟里找到的,是一个木桶残余。”
“木桶?装水的木桶?”
“不是的大人,此木桶并非寻常装水的木桶,是装火油的木桶!”
“那和此案有何关联?”
“回大人,前日新雨不久,茅屋潮湿,可那场大火可是熊烈逼人!为何?正是那茅屋被浇了火油的缘故!而且这火油就是薛家的火油!”冷战说罢,恶狠狠的盯住薛奇。
薛奇心中害怕,嘴里却不住狡辩,“你胡说!凭什么认定是我家的火油?这,这桶都快烧尽了,只这小块,你怎敢断定是我家的?”
“大人,火油桶确实快烧尽了,可有一样任凭火势再大也烧不没,就是这个铁牌!”
冷战从木桶灰烬里扒拉出来一块铁牌捏在手里,继续说道:“大人,这块铁牌上面虽然刻的是妖文,但是足以证明这火油就是薛家的,薛家全县独家代理绮目妖的火油,这绮目妖火油桶上都钉嵌着这种铁牌!而且这木桶只在买卖双方之间流通,其他人根本拿不到!”
冷大人向章群前倾,轻声问道:“章先生,这物证......能用吧?”
章群似哭似笑应承着,“可用,可用......”
冷大人清了清嗓,
“此案人证物证俱全,薛奇薛五杀人放火......”
“大人,大人!”
冷大人正欲念判词以结案,却又被章群打断,不禁有些恼火。
“又有何事!”
“大人,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下官无权质疑,可是......”
“可是什么?”
“大人,凡罪人作恶都有个动因,此案中薛奇薛五的动因不明啊!”
“不明?方才赵十七和薛五的证词都表述的很清楚了,此案的起因是一只黑碗,赵十七得了这黑碗,薛家觊觎,要挟强求,赵十七不屈,薛家便教家丁杀人放火,这不是很清楚了吗?”
“大人,这动因无论是被上峰日后复查,还是流传到民间被百姓议论,都不能令人信服啊!您想,指为一只破碗就放火灭门?谁敢信呐?薛老爷在九津县是出名的善翁,薛家夫人更是每日都施粥舍钱,接济穷人游畜,这个动因实在是......此案仍有蹊跷啊大人......”
冷大人捋了捋灰白的长须,重新靠在椅背上,不怒不笑,只是瞅着章群,章群却眼神闪躲,看向堂下的薛奇。
薛奇突然磕起了头,用刺耳的怪声哭喊:“大人我冤枉啊,我怎会因为一只破碗就干出这种狠事来!不要听信赵十七的疯言疯语啊,大人!”
方才冷战听闻章群关于动因的歪理强辩,早已恼羞成怒,心想这老东西当真厚颜龌龊!
断案讲求用人证物证来支撑起犯罪事实,动因只是查案时的一个侦破思路,现在铁证俱全,县丞却想用动因这个可笑的因素来干扰结案,真可谓荒唐至极!
冷战正要发作,却被冷大人抢了先......
“住嘴!你个无耻狂徒!猪狗禽兽!你个貌丑心黑的狗东西!......你爹娘生了你可谓恶鬼寻仇!养了你便是丧尽天良......”冷大人霍的站起身来,虽然手臂指向薛奇,但一口口唾沫却生生的啐在了章群的脸上。
冷大人这一通咒骂众人听在耳朵里好不舒坦,但毕竟在公堂之上,如此大动肝火却不大好,原因很明显,冷大人这骂人的运动量远远大于动手打架,众人不禁又隐隐的担心起冷大人的身体来......
鱼宝宝心知九叔这是指桑骂槐呢,他早预料今日这案子不好审,却也没曾想这县丞章群为了薛家竟如此卖力,百般纠缠,为了回护贵姓,老脸都顾不得了,这案情走向一时也不甚明了......
冷大人像打完整套外家拳似的,绵绵深出一口气,这才从公案上跳下来,拾起官帽重新戴好,轻轻跟旁的衙役吐了声“茶”,又儒雅的落座太师椅,仿佛刚才跳脚骂娘的不是他。
“嗯,既然县丞认为此案的动因不甚明了,那么,咱们再查查?”
“大人英明,咱们再查查,这其中兴许隐着天大的误会!”
章群瞧见冷大人口风松了,赶紧附和。
“既然不会因为一只破碗就杀人灭门那么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不等章群答话,哗啦啦的抖起诉状自言自语道:“嗯?这里还有个人证呢,此案还真得像章先生说的那样,须得好好查查!不可草率呀!”
章群闻言一阵狐疑,还有人证?这诉状里到底还有多少证据?从升堂到现在这个冷九一直把诉状护在自己跟前,如野狗护崽般,只要我露出想要查看诉状的意思,他便来个装聋扮痴,可惜他是主官,我是副审,如此被动真没辙啊......
“传柏贾入公堂!”
“小民柏贾见过大老爷!”
“嗯,说说吧,你和此案有何相关?”
“是大人,小民是霄耀楼的掌柜,昨夜小民的酒楼里来了几位客人喝酒,他们在酒桌上的谈话不巧落在了小民的耳朵里,起初小民并不在意,但今晨小民听闻赵庄赵十七家的惨事,联想昨夜所闻不禁心惊肉跳,小民不敢妄称正义贤良,但小民的心肝也是肉长的,遂今日来至公堂为赵十七说几句公道话!”说着回头望了眼瘫坐在地傻笑流涕的赵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