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成当然知道王家的祖坟就建在此行的目的地——黛湖边的一座小山头上,可清明祭祖本就是常事,首长何须发此一问呢?
他沉吟片刻,忽想起军区官网那则数十年前发布的关于“收骸骨”的顶置告示,及其近期断断续续的更新讯息,心中已有几分把握,便试探道:“我听说军区这些年一直在收骸骨,又听说在黛湖边新修了一座公墓,首长此行可是去祭奠当年牺牲的弟兄们?”
“聪明!”王岳用赞赏的目光望向这位曾经的下属,他当初之所以选年纪轻轻又貌不出众的他当自己的警卫兼司机,一是看中他讲义气,二则是看中他的这份机灵。
随即他又肃容道:“当年随我共赴抉明的弟兄一共十二万七千零一人,战死十二万六千九百九十九人。他们的遗骸已全部收录在目,月前已全部东迁,安葬在黛湖边的烈士陵园中。”
王师成顿时瞪大了眼睛,心中已是海浪滔天,以至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您、您是、是说,我那几个兄弟还有‘绣花娘’也都——”
“正是!三月初在中州东郊一处山坳中发现了几具人骨,经基因比对,正是你那五个室友。”
王师成听到这肯定的回答,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那次大战后,大多牺牲士兵的骸骨都已在战场上寻得,其他未在战场上寻得的,也在附近的山林中觅得,可唯独司令身边几名警卫的骸骨,却是遍寻无果。既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依照法规,便只能以“失踪”论定。军人的归宿应是战死沙场,如此以性命相博,所为者何?为的便是身后留名,为的便是光宗耀祖,可如此一来,那几人便无法以军功追封,家属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抚恤。为此王岳还多次上军部理论,换来的却只是冷眼与羞辱。而王师成在第二集团军任职时,也曾多次申请外出考察,同样是为了寻找那几人的尸骸,以还他们一个公道,也同样寻而不得。
几十年过去了,他也死了心了,如今骤然提及,怎能不令他怅然?又想到那些个兄弟要么是孤儿,要么便是家中独子,父母早都入了土,妻儿过继的过继,改嫁的改嫁,也都没了音信。他们家都断子绝孙了,这时身后留名又有什么意义?哪儿来的祖宗给他们光耀,哪儿来的后代要他们福荫?思虑至此,他不禁又气又恨,竟咬牙骂道:“当兵这么些年,才知道军部那些个畜生是什么样的心肝肺!”
王岳也不由悲从中来,内心唏嘘不已,可又想到今天的正事是出行,而堂中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便拍拍下属的肩安抚道:“他们为西京牺牲,也就是为我王家牺牲,军部不认可他们的功绩,我王家认可!他们虽非王家子弟,但我王家以他们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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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斯林族的新都位于安特山东南山麓,向东是地势崎岖的丘陵,向西则是高山厚壁的天然屏障,南缘与维扎河的支流纳雷瓦河相距不足十米。当初暮月选址时,便做了诸般考量,既要易守难攻,又不能闭塞交通。挑来选去,才选择了这处枕河而居的所在,并命名为海拉尔城,在狼人古语中,“海拉尔”即为“新月”之意。
都城外形为一个规则的矩形,东西长约三千米,南北宽近两千米,人口超过十万。城内布局迥异于西陆各城,而是类似于东陆的伊阙城。城中东西向街道七条,南北向五条,将整座城划作四十八块,又有小路交杂其间,将俨然成聚的屋舍分错开来。站在城正中的塔楼上向下眺望,只见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高楼大道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其雄伟壮阔竟犹在素有“西陆第一雄城”之称的尤蒙古城之上。
相比于诸多东陆风格的建筑,中心塔楼旁这座典型西陆式城堡,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城堡分作三层,第一层是大厅,四壁洁净无有饰物,只有壁顶高悬的一盏琉璃水晶灯,诉说着此地曾经的奢华。大厅中央,两段环形楼梯如巨人的双臂,将一层与二层连接起来;第二层第三层都是起居室,只是城堡中原先的主课都已搬走,多余的房间便闲置了。
暮月处理完桌上一尺厚的案卷,不由长舒一口气。她揉了揉酸痛的粉颈,又扭头瞧了瞧墙上的摆钟,指针指向二时三刻。
离大典开幕只有两个多时辰,看来今晚是没有休息时间了。她走到榻前,将之前取出的睡衣叠好,收进墙边的衣柜中,然后独自去水房打水,为自己设汤沐浴。
她虽统辖一方,又受冕于教会,成了实至名归的贵族阶级,但儿时养成的习惯却延续至今,以致偌大个城堡里,竟不见一个仆人。堡内虽无仆人打点,各式用具又显得古朴而陈旧,但都陈列的整整齐齐。地面铺着普通的黑色大理石砖,其表面净滑如洗,纤毫不染,在明亮烛光的掩映下,竟泛起了乳白色光芒。
这座城堡本是圣尤蒙帝国一位侯爵的府邸,在得知吉斯林军队越过安特山的消息后,此人便携家眷仓惶南逃了,以致堡内许多贵重的财物都没有带走,被暮月收下尽数充了军费。
暮月住所内陈设的规格显然没有达到国王的标准,只是她素来不喜欢华而不实的装点,是以城堡中的摆设都是能简则简。下属们也多多少少对她的喜好有所了解,所以也没人就此事上过疏。况且现下的首要任务是北伐,军队开支为先,其他各项开支用度自然能减则减。暮月身为一族之长,自当以身作则,而上行下效之下,节俭之风便在新吉斯林领推广开来。
只是饮食起居的费用能减,祭祀所用却是分毫未减,正所谓“汝爱其羊,吾爱其礼”,但凡礼之所用,便不能有丝毫敷衍。只是那座大殿里供奉的并没有吉斯林先祖的牌位,原先的那些牌位,早在八年前就连同祖祠一同被暮月销毁了。现在供桌上供着的,不过是几块高仿的复制品罢了。
刚出浴的暮月如一朵盛开的芙蓉,慵懒地倚在窗前,一双妙目望着窗外塔楼旁那座灯火辉煌的宫殿怔怔出神。
南方帝国境内的革命之火已呈燎原之势扩散开来,帝国统治者自顾不暇,自无心思来收复北方的这片失地。而经过八年的休养生息,吉斯林的军力已恢复如初,再加上因不堪忍受帝国苛政而前来归顺的人族民众及他们带来的种植、冶铁以及手工制造业的先进技术,使得安特山至维扎河之间这片条带状的土地上呈现出一派仓廪殷实、商品经济日益繁荣的景象,以致方罹大难背井离乡的吉斯林族综合实力甚至犹胜往昔。
暮月拟定北伐的日期正是大典之后,届时国力与士气正值巅峰,一鼓作气之下,拿下整个红松国并不是难事。乌萨斯一死,红松国内便再无人是她的一合之敌,余下的俱是些乌合之众,荡平他们不过拱手之间事。是以她此时心中所想并非北伐相关事宜,而是北伐成功后势力极度膨胀的吉斯林族当如何自处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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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上午的车程,王家众人终于抵达了黛湖边名为“岚园”的私人酒店。
一下车,靳雁徽便在接待员的引导下直奔盥洗室,大吐特吐起来,而身体羸弱的蔚花翎与姬怜花,却正与他人言笑晏晏,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一行人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而王岳则又上层楼,进了自己的专房。
二楼大厅,靳梦梅将手中的房卡分发了给大家。王家人对这家酒店熟稔至极,丫鬟和小少爷们领了卡便径自走向了各自的房间,而蔚子安等初临此地,则在靳梦梅的带领下进了自己的房间。
黛湖呈南北走向,东岸凸向东,西岸凹向东,南北两端形似眉梢微弯向西。湖东西最宽处约三公里,南北最长处有近十公里,高空俯瞰之下,整片湖就像美人含笑时的黛眉,曲度柔和,姿态窈窕,真是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
湖的东岸被群山荫蔽,西岸则是广阔的平原,“岚园”酒店便是临湖而建,坐东朝西,三面俱是湖光山色,朝西一面则是无垠旷野。
蔚子安四人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酒店最东边的房间。
房间长宽俱是九米,独立卫生间设在进门处。房间内贴南面墙等距放置着四张单人床,各床间都设有屏风。北面墙中央悬挂着一台大屏幕的液晶电视,其下是一张摆着一张直径约半米的细腿黑漆圆桌,桌上置有机顶盒与路由器。桌两旁分别摆着四套桌椅,用于摆放计算机。东面有凸向室外的阳台,阳台与房间有推拉门相隔,门内设有门帘,用以夜间遮蔽。阳台上三面布窗,窗高近两米,俱是双层玻璃材质,可将窗外风光尽收眼底。
蔚子安此时正倚墙而站,目光却飞出窗外,沉醉在青翠澄澈的美景中。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这美景竟比画中的美人儿都要好看。”蔚子安眼神迷醉,喃喃自语道。
“什么‘倾城’,什么‘美人儿’啊?你又在吟些什么淫词浪曲啊?”蔚花翎放置好行李,笑吟吟地走来。
“我说这黛湖果然是景如其名,不对,是景犹在名之上,美人儿的黛眉又怎及这景之万一?”蔚子安犹自感叹着,忽又意识到阿姊方才说的是‘淫词浪曲’,便反驳道,“这哪里是什么‘淫词浪曲’?古时‘风月’即‘风雅’,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养在深闺里,街上抛头露面的不是丑女便是已婚妇人,文人骚客们想要增长些见识,还不得往勾栏院里跑?美酒佳人,又有琴瑟相和,便诗兴大发,作得一两首诗词来,诗词之意无非是歌颂美好,出于真情流露,也是‘思无邪’,怎能说是淫僻呢?”
“是是是,就你道理多!”蔚花翎一边调笑着,素手在他鼻尖轻轻捏了捏。
蔚子安牵过阿姊的柔荑,将她拉到窗前,指着窗外一处道:“阿姊,快看那儿!”
只见窗外碧空如洗,一朵白云笼罩着远处的青峰。白云的阴影下,隐约可见一座宝塔,巍然屹立在青峰之上。俄而一阵微风拂过,白云轻柔的挪动身躯,使得整座山峰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纱衣,而山顶的宝塔,更是金光璀璨、熠熠生辉,其周围五色光圈环绕,竟似西方极乐世界中的琉璃佛塔。
姐弟二人伏于窗前,沉溺在碧水蓝天、白云青山的美景中,静静体味着这份辽阔悠远的意境。良久,还是门枢开合之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二人转过头来,却见是靳雁徽蹦蹦跳跳的走了进来。她气色见好,已不是刚下车时那副面无血色的模样,看来呕吐才是解决晕车问题的良药。
“二哥哥,大姐姐,你们俩凑在窗前看什么呢?把我伶儿姐姐晾在一旁。莫非窗外有什么景致能比我伶儿姐姐还好看吗?”少女嬉笑着搂住正坐在床头看书的姬怜花,然后用似是调笑似是嗔怪的口吻对窗前二人说道。
姬怜花白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书,然后食指戳着少女的琼鼻恶狠狠地说道:“就你话多!仔细我哪天把你这张嘴缝上,看你还敢胡诌!”
“青山绿水自有青山绿水的美,伶儿妹妹自有伶儿妹妹的美,二者若是要分出个高下,那岂不是关公战秦琼?”蔚花翎想着刚才确实冷落了这位妹妹,便向她投去歉意地一笑,然后坐在床头挽住她的手道,“若非得分出个高下来,那青山绿水也有看厌的时候,可妹妹的美,却是看一千遍一万遍都不会厌哪!”
蔚花翎不由粉靥微红,飞快向窗边瞥了一眼,却见蔚子安正负手踱步,一副老夫子的模样。
“这个比喻不妥,”蔚子安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则心中已乐开了花,忍着笑说道,“且说这关公和秦琼啊,一个红脸,一个黄脸,若拿他俩来做比喻,那不是把伶儿妹妹说成是大花脸了?伶儿妹妹肤白如霜,依我看,拿赵。。。赵飞燕和杨玉环做比,才恰当。”
他本欲说“赵高”和“严嵩”,但一瞥之下发现姬蔚二女皆是面色微变,才发觉自己说得欠妥,略一思索便改了口。可二女俱是饱读诗书之人,哪里又猜不透他的本意?一时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蔚花翎面露不豫,而姬怜花则干脆低下头不发一语。蔚子安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岔开话题,只好沉默着把目光移向窗外。
靳雁徽不知这些典故,但也觉察到场间气氛的转变,一双妙目转了两转,便灵机一动,说道:“刚才姑姑说厨房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我们放置好行李下去用餐哪。我们快些下去,不然姑姑又要差人来催了。”
蔚子安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她一吐舌做了个鬼脸,然后撇过头去。蔚子安不由一乐,又见二女面色稍霁,他便借坡下驴道:“也好,世伯是个急性子,我们拖延这会儿他准该急了。”
果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一个丫鬟细声细气的催促道:“老爷叫少爷小姐们下去用膳了。”
“知道了,我们马上下去。”蔚子安回完丫鬟,又将目光转至三女,眼中颇有询问之意。
三女俱不做声。
半晌,却是姬怜花满脸诧异的望着众人,说道:“我们怎么还不下去?雁儿妹妹早饭吃的只是过了下胃,这会儿不觉得饿吗?我是真有些饿了,翎姐姐、二哥哥,你们呢?不觉得饿吗?”
说罢,看到蔚子安投来的满含歉意的目光,向他展颜一笑。
蔚子安顿觉如沐春风,方才结下的芥蒂这会已如冰消雪融。他见三女齐齐起身,整理起凌乱的床被,便也走上去帮手,却被蔚花翎轻轻推了一把。他也豪不含糊地推了回去,二人互瞪一眼,接着又都相视而笑。
众人整理好床铺,便向门外走去,行至门前,蔚子安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向姬怜花致歉道:“方才是哥哥孟浪了,出言多有冒犯,还望妹妹原谅则个。”
说完便是一拜。姬怜花吓了一跳,慌忙躲到蔚花翎身后,只露出一双美目,怯生生道:“妹。。妹妹方才只是想起往事而心生感伤,却不是觉得哥哥的话有什么不妥,哥哥切莫误会,此礼妹妹也万不敢受。”
“你别给他开脱,他现在说话是愈发不知分寸了,要是不知悔改,他那些个学生不得都让他教成长舌妇去?”蔚花翎摆出了大姐头的架势,训斥着犯错的弟弟。
蔚子安再施一礼,应道:“阿姊教训得是。所谓‘言多必失’,弟弟以后定会三思而后言。”
“那可不成!”却是一旁的靳雁徽插言道,“要是少了二哥哥这张巧嘴,光我们几个聊又有什么意思。这就像是鱼儿失去了鳍,鸟儿失去了翅膀,做饭没了火,炒菜。。。”
她眼珠提溜一转,续道:“不放油!”
“你这才是张巧嘴哩!他那啊,就是乌鸦嘴、蛤蟆舌,半天吐不出句人话来。”
四人皆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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