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茎五寸，身长二尺八，通体湛蓝如幽冰，刃端尖利，微露寒芒，犹如毒蛇吐信，光是这外表便将他的全部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可入手后的分量却显得有些轻了。
来不及思索原因，便听得一声剑鸣自身后响起。意识还未做出反应，身体便本能般向后跃起，手中以剑代枪使出一式“飞流直下”，用以反击来袭者。可凌空之时的回头一瞥，令他惊觉不妙。
“飞流直下”本是枪招，以长攻短，才能发挥其“攻其必救”的效用，不然敌人若是临时变招，便又将攻守异位了。
只是他这一惊并不在招式用错上，若只是招式用错，他回剑格挡，还可借力补上一招“回头望月”，以截断敌人的反击。而他的惊讶却正在于自己的失误无从弥补，也无需弥补——因为那柄剑既未出鞘，也并非未握于敌人之手，它只是顺应杜公的感召驭空而来，最终静卧于他双掌的之上。
蔚子安招式一收，轻巧落地，从恍惚中回神的他，目光里已然褪去了悲愤与不解。
其实杜公对他的态度他早该猜到，只是过去一直尊他为长辈，便以为长辈照拂晚辈，晚辈依赖长辈是理所应当的了。由是当他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怀疑时，才会感到既悲伤又骇然，好在杜公的一声断喝将他惊醒，不然在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后，他恐怕要在两种负面情绪交汇成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而无法自拔了。
思绪在死胡同里兜了个弯儿，再回头便能看清一路走来时道旁的风景了。细细回想往时的记忆，他才猛然醒觉——杜公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从最初上山时开始，他们这对师徒也仅仅只是名分上的师徒而已，杜公过往对他的严苛要求也更像是被委托人向委托者索取的报酬，就比如说在孤松上的修习和刚才的那剂猛药，但凡出现一丝纰漏，都会立陷他于九死一生的境地。
【那么——既然老师不是因为师徒名分而养我教我，又是所为何事呢？】这个问题只在他心头停留了片刻，便被他抛诸脑后了。因为在山上生活的八年时间里，日夜沉浸在圣人书中的他已将知恩图报和尊师重道奉为了圭臬，是以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八年的养育之恩都不会被抹去，他那颗饮水思源的心也绝不会动摇。
杜公没有理会他的目光，而是“仓啷”一声拔出长剑，手指在光滑的剑身上轻柔抚弄，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在怀念过往纵马狂歌、仗剑天涯的日子，只是转瞬又露出依依惜别之色，似是不舍与老友分别。最终，口里叹了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便将视线移向了静待在不远处的少年。
“看来你已经想通了，那么我之前允诺的事便可以兑现了，”他将长剑插回鞘中，平素闲散的气质也陡然为之一肃，“这次我要教给你的是一套剑法，有此前八年打下的底子，你修习起来倒也容易。”
他一边说着，一面将剑横至腰间，用左手拇指抵住了剑柄，摆出了一个两人都分外熟悉的姿势——那是杜家祖传武学《孤烟十三式》的起手式，也是蔚子安日日修习的几式剑招之一。
“我的剑法师承本家，而离怆剑阵中的剑法虽由我自创，却也脱胎于杜家的《孤烟十三式》。今日我要传与你的，便是这十三式剑招，你可看好了！”
只听得“仓啷”一声轻响，长剑勃然而出，直挑至顶，再随手腕一翻，当空劈落，洒下一片凄冷月光。
“这招叫做‘冷月’。”
说完，他欺身拧腰，落至腰间的长剑由右至左倏地挥出，薄如蝉翼的刃口撕开稀薄的空气，微微凸起的刃面在与空气的高速摩擦下发出簌簌低鸣，如同大漠中呼啸的凄凄夜风。
“这招叫做‘凄风’。”
而后凄风静，黄沙止，剑势回落，忽又寒芒骤起，亮如星辰。
“这招叫做‘寒星’。”
。。。。。。
《孤烟十三式》在杜公手中演绎出的画面，恰如它的名字般意境苍茫，却又在招招式式之间蕴含着磅礴无匹的气势。时而疾如雁落，时而徐如烟升，时而浩荡如长河，时而悠远如日暮，时而衰如朽木枯骨，时而兴如奔马游鹰，时如苍黄大漠之旷极，时若窄道离人之凄仄。
“孤烟”、“苍黄”、“长河”、“尽日”、“冷月”、“寒星”、“凄风”、“朽木”、“枯骨”、“游鹰”、“落雁”、“奔马”、“离人”。短短几息间，杜公已将一幅孤烟残照、日暮长河的画卷展现在了蔚子安眼前，剑招威力不论，单凭气势，就足以令人折服了。
如此声势自也震慑住了近在咫尺的蔚子安。他想不到朴实无华的几式剑招竟能在杜公手中迸发出如此夺人的气势，自己烂熟于心的《徒圣枪》中虽也有诸如“长虹贯日”及“飞流直下”这样颇具气势的招式，而《徒圣枪》之名亦有着目空一切的意味，可枪术终究更讲究准度，而非以气势为要，如此，则枪与剑在运用手法上便有了根本性的差异，所以即便他在枪术上具备了常人所难以企及的理解与造诣，也无法将双手剑法归入到他能触类旁通的范畴中去。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双手剑法最重气势，这与你所熟知的枪术大为不同，是以修习之时应切忌强求相似处又或是张冠李戴。”杜公当然能理解他的困惑，日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与剑法这种粗活儿比起来，同样追求准度的刀法似乎才与枪术更相近一些，可宝剑才是周防君子之物，刀这种下九流的武器，又怎能用来玷污被他当成君子来培养的徒儿的双手呢？
听到老师的提醒，少年面上顿时露出羞愧之色，他刚才又是枪招当成剑招使，又是拿《徒圣枪》与之比对，可不是将老师话中的忌讳都犯了个遍？
只是羞愧之情并未困扰他多久，他便又开始细细回想那十三式剑招，从而生出了新的疑惑：“您说双手剑最重气势，而刚才的剑法中‘苍黄’、‘长河’、‘尽日’、‘奔马’几式确也刚猛无俦，可‘游鹰’、‘落雁’、‘离人’几式却显得十分小意，这是何故？”
“许多双手剑法确以刚猛著称，却也不是一味地讲求刚猛，否则山无峰则崩，河无堤则滥，剑势失之起伏则会令你真力消耗过甚，逞得一时威风，却也难以久持。”
“况且营造气势的手段有很多种，并不是非刚猛不可。《孤烟十三式》就不以刚猛见长，而是另辟蹊径地选择了别的意境，它难道就没有气势了吗？”
少年恍悟，微微点了下头。
“可还有别的疑惑？”杜公将长剑插回鞘中，扔给了他。
他稳稳接过长剑，心中蓦地又想起一事，向杜公一拱手，说：“多谢老师教诲，剑法上的疑问暂且没有了，只是学生心中尚有一事不明。”
“是与你的杀心有关还是想请教枪术？”杜公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观其神情便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您真是目光如炬！”他对杜公这份堪比读心术的本事打心底里佩服，不由恭敬了一句，才就长坪血战时的情况作了简要说明。
“。。。当时的情况大致如此，学生自问自持力不差，可没想到被人一激便起了杀心。您曾说‘逆脊’有夺人心魄之能，莫非学生就是受此枪影响，才会抑制不住杀心？”他放下剑，唤出‘逆脊’，呈到杜公面前。
长枪久未见血，表面早已不见殷红血色，枪身上盘绕着的龙纹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即便在皎白月光的照射下也依旧保持着黝黑的颜色。
“不必，”杜公推开他的手腕，示意他将长枪收回，“‘逆脊’再怎么邪乎也终究是一样器物，既是器物，便受人节制，岂能将人自身的过失归咎于一件器物之上？”
|是啊！自己自幼熟读圣贤书，怎么连‘非我也，兵也’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呢？可既然如此，我又怎会明知滥杀无辜却依旧放纵杀心，直到事后才徒然心生悔意呢？|杜公的话如一道惊雷劈落他的心头，撕破了他赖以自欺的借口。失去了厚厚屏障的遮掩，深藏心底的那抹他从来都不敢探求的疑团也随即浮上心头，|难道说平日里我的温文尔雅都是下意识的自我掩饰？骨子里的我其实是个草菅人命的恶棍吗？枉我还自诩为君子，君子又何须像我这般著善掩恶呢？|
在磨牙吮血的西陆兽人面前，他不曾惶恐，在杀意森冷的离怆剑阵中，他亦能沉着应对。可这次，在他对自己的自我认知产生动摇之时，恐惧的情绪却霎时占据了他的思维。面上的神色陡然崩塌，就连八年里炼成的如磐石一般的心性也开始出现裂痕。
见到徒儿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杜公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心思，说起来倒要怪自己的语焉不详了。始祖体本就有强欲的特质，自己当年若非得遇高人指点，再加之早年磨砺出的钢铁心性，恐怕早就沦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可蔚子安就不一样了，在此之前他的人生经历如同一张白纸，即便沉浸在圣贤书中的八年时光能把他的心性温养成了一块光可鉴人的璞玉，可未经打磨终究还是经不起磕磕碰碰。
只是想到此处，他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跅弛不羁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培养出的弟子却一个比一个迂腐，真可谓人生造化之玄妙不可以常理度之，而大概也正是这份不可测性，才是自己枯坐此间守候无数载却仍能甘之如饴的缘由吧！
收起有些不合时宜的叹息，他才上前按住少年的肩头安抚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连孔圣人都有看错人的时候，你又何必害怕犯错？”
“可学生分明是在。。。”
“是在犯罪是吗？可既已兵戎相见，不就该分个你死我活吗？岂有错杀无辜的道理？何况似他们那般在大义面前举棋不定的人又岂能算得了无辜？而既非无辜，那杀了便是杀了，你又何必自责呢？”
杜公的劝慰着实令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可随着内心负罪感的淡去，隐藏在负罪感之下的疑团却愈显清晰了。
杜公见他面色稍有缓和，便又道：“故错不在杀错，而在于你没有抑制住心中的恶。唯有恶意才会引发悔意，也唯有有良知者才会反省过错，并痛改前非。这便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蔚子安这才恍悟。自己犯下的错不可谓不严重，但还没到不可饶恕的地步，如此，便还有改过的余地。杜公说有良知者才会知错就改，其言下之意便也不言自明了。他甚至觉得，不光杜公如此，他身边亲近的姐妹兄长大概都将他视作温良恭俭让的典范，对他抱以了厚望。念及此处，他竟陡然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老师之言如雷贯耳，学生悟了！”他躬身再揖。
“那便好。”替学生解开心结后，他似乎失去了继续说教的兴趣，扎扎实实受了少年一礼，就欲返还洞中。
蔚子安揖完一礼，就见杜公已背过身去，想到他扔给自己的两柄剑还未交代用意，便赶忙追问道问道：“这两柄剑可是赠与我和伶儿？”
“不是送你，两柄剑都是我送给那姑娘的。”
“是这样啊，那您。。。”
“那我怎么？宝剑已经赠与佳人了，难道要让我送盒胭脂给你吗？”杜公向他摆摆手，送客之意颇浓，言语中也带上了几分不耐，“马上就天亮了，我可没给你准备早饭。下山去罢。”
说完，他似乎耗尽了全部的耐心，袍袖一拂，空地上已没了他的身影。
。。。。。。
一抹幽蓝自东际浮现，缓缓掀开了裹住天空的墨色大氅。天空下，失去了灯火人声点缀的酒河城，宛如褪去绣衣罗裙的沙漠少女，现出她热情外表下安静柔和的一面。
金樽大厦中段最右侧的一间办公室里，刚刚淋浴完的靳思浙带着满身的疲惫沉入沙发软垫的裹挟中。
这本是他老师的休息室，不过今天被当成了留宿学生的客房。室内空间不大，陈设也非常简单，可值得庆幸的是——有张沙发可供休息，有间浴室可供淋浴，虽然没有配备浴缸，但胜在有全时段的热水供应，只不过一番淋浴下来，非但没有为他洗去多少疲惫，反而凭添了几分倦意。
沙发软垫自然不如床舒服，甚至与他的车后座相比都颇有不如，可他要的仅是一个能供他休息却并不如何舒适的坐处而已，如此则既不会让他的疲惫加剧，也不会令他因过度舒适而陷入沉睡，以致误了明天的行程。
以而立之龄位处枢机的他怎会不懂得好整以暇的好处？可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预定在戌时初开始的演讲遇上了突发情况，虽然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治安长官选择了妥协，但为了他的生命安全着想，演讲必须延期到险情排除之后，并表明了绝不让步的态度。为此，他只好言行不一一回——口头应允延期后，他便借乘他人的私人直升机火速抵场，然后无视一旁暴跳如雷的治安长官，在众目睽睽下撕掉延期公告，如期展开了演讲。
再之后，远见卓识与超凡口才的完美融合，便将整个金樽广场变为了他的个人秀场。山呼海啸般的开场，扣人心弦的自叙，对答如流的互动以及结尾的君子一诺，四者共同构成了这场必将载入史册的演讲，而后地道炸弹事件的曝光，更是为其裹上了一层传奇的外衣。而以身涉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政治家，隐于幕后、意图不法的邪恶势力，临危不乱、拯救危局的机敏特工。。。。。。其中所包含的诸多元素，又为艺术创作提供了优质素材，使之成为此后有关总统演讲类影视作品中最经典的桥段之一。
西北巡讲取得开门红的战果固然令他振奋，可一路的舟车劳顿加上严重的睡眠不足，还是令他的身体各处发出了抗议，大脑昏昏沉沉的同时，眼皮也闹起了罢工，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一声鸡鸣啼破夜空，晨曦顽强地透过窗纱射入室内，在沙发周围投下几尺见方的数道光斑。光线虽然微弱，可骤然间的明暗交替还是令他的双眼感到微微刺痛。
揉了揉朦胧睡眼，意识霎时清醒了许多，又抬手看了眼时间，表盘上一长一短两根指针已在表盘右侧偏下的位置完成了交叠，指向新计时法刻度第四根及第五根粗线中央的位置。
时候尚早，窗外还未传来叽叽喳喳的喧闹鸟鸣，发动时声如闷雷的清洁车也尚在车库中静默。整座城市依旧处于沉睡之中，可他却该挂起征铎，与这座他所钟爱的城市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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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拨开了深蓝色帷幕，晨光追赶着黑暗的脚步，黑色的吉普车悄无声息地自阴影中驶出，在铺满阳光的大道上越行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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