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分,元弥向元望朔问道:“朔儿,我问你,大医何为?”
元望朔愣了一下,老家伙从未如此叫过自己,不过他聚敛心神,背诵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工夫行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贼!”
“好!不问前程何至,你都要牢记这大医精诚之理,切莫成了含灵贼!”元弥笑声爽朗,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明如宝镜的玉佩,道:“这是元家老祖传承至今的镜清玉,你收好。”
“啥?”元望朔接过玉佩,没明白老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去收拾收拾,明日霄儿会安排你入山修行。”
“修行?修什么行?我这刚对医道提起兴趣,又要我去修行,你们耍我好玩呢?”元望朔不太高兴。
元弥被他一串碎语激得又想发怒,但还是强忍着解释道:“山医命相卜五术中,山术居于首,霄儿既然有门路安排你修大道,自是甚好。”
“不是,老头你不是一直以医道为尊的吗?扯什么呢在这,是不是老糊涂了?”
“无需多言,明日便走!”元弥自觉压不住火,索性不再多言,直接甩袖离去了。
下午,江飘羽未去出云别院,元望朔更是心烦,直接转去金满楼喊陈灵霄出来。
见陈灵霄出来,元望朔直接质问:“老哥,你们什么意思?”
“为你好。”陈灵霄未多做解释。
“强盗逻辑!”元望朔嗤之以鼻,转而问道:“飘羽呢?怎么没去别院?”
“她也是一个意思。”
“我不信,你叫她出来!”元望朔喝道,惹得行人驻足围观。
半晌,百灵儿从院内出来,递上一块手帕,道:“小姐请你听楼主吩咐。”
元望朔接过手帕,展开一看,上面娟秀地写着“珍重”二字,算是道别,他顿时火冒三丈,徒手将其撕个稀碎,怒骂喝声“狗屁!”转身便走。
陈灵霄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陈灵霄携李哀来到元宅。
两人二话不说便闯进元望朔房间,陈灵霄拿起包袱塞了些衣物,抄起玉具剑和名箫九朔,转身出去系于马上。未等元望朔开骂,李哀抢上前来擒住他的双腕一扭,将其双手反绑于身后,再拿一块方巾塞入口中,如拎小鸡一般拎了出去,扔在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
“义父,失礼了。”陈灵霄见元弥闻声出来,对其躬身行礼。
“哎,去罢。”元弥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去,负手而立。
陈灵霄转而对马上的李哀抱拳道:“李哥,愚弟拜托给你了,若有什么困难随时与我联系,陈家定会鼎力相助。”
李哀应罢抱拳告辞,怒喝一声:“驾!”
一骑绝尘。
闹剧收场,陈灵霄望着马蹄扬起的烟尘,满眼不舍:“臭小子,要好好的。”
言简情深。
而元宅内,负手而立的老元早已老泪纵横。他明白,儿子一入山门,今生或难再见,回想起这两个月,怕是今生仅有的天伦之乐了。老伴儿啊,朔儿他算是个好孩子……是我错了。
腊八,金满楼再次高朋满座。
今日楼里给每位恩客都送了一碗腊八粥,格外暖心。
一如既往,每逢佳节,花魁江飘羽便会登上望月台献曲助兴。
望月台上,香篆引出烟云袅袅,她一身素白跪坐琴前,如烟云间的仙子一般出尘。望月台外,雪羽纷飞,江飘羽端坐琴前半晌未动,楼里却鸦雀无声,只因人人都已看得出神。
她轻抬玉指,抚琴弄弦,一曲《白雪》缥缈入魂。琴音萦绕,雪花飘摇,又一幅如诗如画的意境现于眼前。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曲作罢,在场恩客魂飞九霄,没人敢打破这份宁静。
“此曲便是飘羽与一池波的绝响了。”她唤百灵儿拿出红绸,将这古琴一池波仔细封存好,向台下谢道:“诸君抬爱,飘羽无以为谢,唯愿诸君安好。”
言罢,行礼告退。
花魁要隐退?金满楼内炸开了锅。
“飘羽,你这是为何?”台后,陈灵霄慌忙赶来。
“陈公子,家书说娘亲病重,临终前想见见我。我隐退回乡,公子应不会阻拦吧?”江飘羽神情淡然,言语清冷地答道。
“这……自是不会。”
“飘羽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这一池波琴,能否先托付给您?”江飘羽唤百灵儿呈上一池波,道:“请您代我转赠元公子,此乃知音之礼,望公子成全。”
“好说。”陈灵霄小心接过一池波。
“百灵儿,以后你便随陈公子身边,好生伺候。”江飘羽之前已向百灵儿交代此事,百灵儿颔首答应。
“此行确实匆忙,又给公子添麻烦了。”江飘羽眉眼间终流露不舍,又稍纵即逝,而后行礼告别道:“飘羽一介女流,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再报公子恩情。”
“飘羽言重了,保重。”陈灵霄有些无奈,但孝字当前,他没理由阻拦。
江飘羽谢绝了陈灵霄安排的护送人马和丰厚盘缠,独自一人身披狐裘大氅顶风上路。不过,陈灵霄还是从护院里挑了两个好手随后跟上,暗中保护她平安回乡。
清流关前一尺雪,鸟飞不度人行绝。江飘羽徒步走出清流关,关外风雪磅礴,目力所及尽是一片雪白。
“好胆识!”一道身影掠过,停在江飘羽眼前。
身影一并扔下两具躯体,是陈灵霄安排的两名护卫,现如染缸翻倒,浸红了雪地。
江飘羽冷着脸,并没有理他。
定睛看去,此人披头发散,身着红襟黑袍,半张脸煞白,半张脸黢黑,着实渗人。
此等惊人之貌,也只能是中一掌门,人称半面煞神的寇简了。日前便是他使人飞箭传书,书信中称,他闭关结束后发现座下长老蔡长川失踪,虽然江飘羽一干人等毁尸灭迹做的干净,但他仍凭紫金天雷的异象消息调查至此,一番打探方才得知,蔡长川竟为他找到了清莲宫门人——江飘羽。
不过,他也不想轻易招惹陈家,便令人传了箭书,声称若江飘羽乖乖离开清流城,并回答自己两个问题,自己便不会清算金满楼。
“我问你,清莲宫现在到底在哪?那引下紫金天雷的人又在哪?”他也不客套,当即连发两问。
“你知是何人?”江飘羽闻言,反问道。
“这世上,能修化神真经而我所不知者,除了你们清莲宫人,也只有那人夺舍用的灵窍了。”
“那人是谁?”江飘羽关心则乱,追问道。
寇简没有答她:“我问你人在哪?”
江飘羽轻蔑一笑,道:“怕是已上了龙虎山,你,敢去找吗?”
寇简冷哼一声。
“也罢!告诉我清莲宫的下落!”
“莫要说你找不到清莲宫,即便找得到,‘清莲宝珠可窥天道’的说法也是无稽之谈。”
“我再说一遍,我问的是,清莲宫到底在哪?!”见她不配合,寇简有些生气。
突然,江飘羽趁其不备纵身发难,一掌直拍向其面门。
寇简暴怒,运炁护身,竟能瞬间归拢周身气流,形成屏障般的强风硬生生将此掌挡于眼前。接着,他翻手一掌,直拍在江飘羽胸口。江飘羽硬受他全力一掌,如断线的纸鸢,翻落至三丈开外。
敌人多强她当然有数,突然发难也只是想死个痛快罢了。
寇简下手冲动,心道不妙,这一掌下去人怕是活不成了,赶忙追身上前喝道:“快说!清莲宫在哪?否则让你死无全尸!”
江飘羽浑身瘫软地伏在雪中,她呛出一口血,晕红了面前细雪。她看着猩红的雪,却含笑哼唱起来:“莲出于淤,不染其清,祸福所致,自存鸾心……”
江飘羽本名江鸾,生在夜郎山一处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幼时,村里闹了瘟疫,接着全村便闹了饥荒,穷山恶水,出也出不去,满村人只得在山里头等死。
一条条人命,病的病死,饿的饿死……小江鸾儿却一直活着,因为母亲这儿总有她一口吃食。但是苟延残喘的日子也不长久,母亲最终也离开了,全村上下只剩她一人。
可江鸾儿并不害怕,她背着母亲哼着小曲儿,在山边挑了个风景最好的位置,用自己的小手儿刨出一个血坑,将母亲埋了进去。
“你为什么不继续饮其血、食其肉,而是埋了她?”
江鸾儿回头看去,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婆婆。江鸾儿笑了笑,笑容很干净:“之前娘亲喂孩儿,是希望孩儿活下去,孩儿若忤逆,是为不孝。”
“如今呢?”婆婆追问。
“如今娘亲身故,孩儿已无孝可敬,若仍以血肉相食,是为不仁。”江鸾儿年幼,却知理。
“你不怕死吗?”
“不怕,当作去陪娘亲便不怕了。”她答地很坦然,但是这份坦然救不了她,话音未落她便干咳不止,呕血连连。待她好不容易缓上口气,还不忘提醒身后的陌生婆婆:“这位婆婆,村里有治不好的瘟疫,连郎中叔叔都病死了,全村人都死了,我是最后一个了。您还是快点儿离开吧,莫要被我连累了。“
老婆婆深深叹了口气:“没想到这孤山远村,能有如此珠玉,你且随我走吧。”
“去哪儿?”江鸾儿天真地问道。
“回家。”
羽落香消之际,马背上的知音好友心头一紧,莫名的窒息感顿时堵住他的咽喉,他慌忙挣扎,翻身落于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