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宅,东厢房。
雷劫已过十日有余,元望朔仍躺在自己床上,没有苏醒。
陈灵霄此时正坐在床沿,给元望朔擦拭身体。擦拭完毕,他取出义父特别炼制的夜息香冰片,替换到元望朔口中,用来补充营养和极其重要的水分,避免其因脱水而导致气血浓稠,血流不畅。
因元望朔重伤的干系,元弥近来没再阻止陈灵霄登门,陈灵霄则日日前来,亲自看护这个由他眼看着长大的义弟。
正在他细心打理之时,元弥走了进来。
“义父,朔儿的伤势已恢复不少了,怎么还没醒?”陈灵霄难掩心中焦急。
“他奇经八脉里阳火过剩,人没了意识无法控制,导致阳火不熄、肆意焚烧,脑子都快烧糊了,简单点说就是走火入魔。”元弥神色平淡,仿佛眼前这个脑子快烧糊的少年与自己并无瓜葛。
“那可怎么办!”义兄倒比亲爹更着急。
“我说救,便不会食言,你闭嘴。”
陈灵霄被他训得不敢多言。
元弥冷哼一声,掏出把银制小刀,锋利无比。他拧开一盒药膏,将刀刃两侧在药膏上轻轻刮过,刀刃变得油光锃亮。接着,他走到床前,掀开被褥,在元望朔胸前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酱红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擦。”元弥冷静地下着命令,陈灵霄赶忙上前擦拭。
元弥接着从怀里取出三个小瓷瓶,拿起其中一个,摘开封口的红绸,将一只雪白肥厚的水蛭倒在元望朔胸前的刀口上。
“这是什么?”
“冰蛭,吸食火毒。”
只见这冰蛭将头钻入伤口奋力吸允,酱红的鲜血直涌进它晶莹似雪的身体里。片刻间,冰蛭本就肥厚的身子便胀如馒头,热血被其雪白皮肉包裹,整体呈现出鲜亮的琥珀色。
元弥取来一个海碗,将它摘下放入碗里,接着又打开剩下的瓷瓶。经过反复吸食,海碗里装满了三只琥珀色的“大馒头”。元弥这才在元望朔胸口涂抹灵药,并巧施银针,刀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痂。
“你若不嫌他血脏,便拿去煮煮吃了,大补。”元弥轻描淡写,把装着冰蛭的海碗递给陈灵霄。
陈灵霄吓得连连摆手,推诿之后接着问道:“义父,朔儿已经没事了吗?”
“死是死不了,有没有事要看他自己造化。”元弥仔细擦洗着银刀。
“嗯……”还没待陈灵霄追问,元望朔喉头便开始挤出声音,正费力地睁开眼睛。
“朔儿,你醒了?!”陈灵霄赶忙将他扶起,小心从其口中取出冰片,生怕呛着他。
“你……是?”元望朔神识恍惚。
“我是你哥啊!陈灵霄!”他指着自己的脸,眉飞色舞。
元望朔不置可否,视线移向一旁擦拭银刀的元弥,元弥自然也听到动静,但并没有回头查看,自顾自收拾着东西。
“他……是?”元望朔继续吃力地问道。
“他是你爹啊,是你爹把你救回来的。”
“爹……?”
这一声“爹”将元弥的动作生生停住,元望朔自幼叛逆,从出生之日至今,从未叫过他一声“爹”。这猝不及防的一声“爹”,叫得他有些失神。
待他回过神来,并没有再多看儿子一眼,径直出了房门。
又过了两日。
元望朔仍有些神志不清,这两天全靠陈灵霄的细心陪护,才渐渐记起一些事情。此时丫鬟茯苓进来禀报,说夫人想见少爷,陈灵霄不敢怠慢,当下帮他打理清爽,带去给元母请安。
元母卧病在床,见儿子过来,吃力地想支起身子,但还是缺了些力气,只好侧过身子招呼元望朔靠近些。
“娘亲……”元望朔走上前去坐到床边,现在的他虽有些精神恍惚,但至少记得起亲人了。
“儿啊。”元母抚着他的脸庞,语重心长:“娘能撑到你醒过来,已是不易了,咳咳咳……”
她咳得很重,似要将那五脏六腑全咳出来,陈灵霄见状赶紧去找元弥。
“咳咳……儿啊。”元母抚着他的脸颊,又叫了一声。
“在。”元望朔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轻声道:“娘,您说,孩儿在听。”
“别再与你爹争了,待娘走后,你就只剩他一个亲人了,你们好好相处……咳咳……咳……好吗?”
“娘……”
“答应娘,好吗?”她力气有限,声音像个漏了气的风箱。
元望朔点点头。
元母见他答应,皱纹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霄儿也是个好孩子,你要听他的话……”
元望朔继续点头。
“要好好做人,好好地活下……一定要……要对得起自己。”元母吊着的一口气,随着儿子的康复而渐渐散去,待最后一字吐出,她整个人彻底松塌下去,再没半点动静。
陈灵霄已携元弥赶到,但人去灯灭,饶是元弥医术通天,也回天乏术了。
元弥老儿脾气虽古怪,但爱妻如命,老伴的情况他最清楚,早已是油尽灯枯。他答应救这逆子,就是希望她临走前不留遗憾,现在眼前的母子二人阴阳永隔,饶是对这逆子再瞧不上,也难免动容,老泪纵横起来。
而元望朔木讷地握着母亲手,并没有哭闹。
他眼神放空良久,轻轻缓了口气,起身小心翼翼地给娘亲盖好被子,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但是,眼泪却顺着眼角流淌不止,滴滴坠在母亲的脸上。
无声之痛。
痛彻心扉。
元弥医术了得却不善世事,平日里都是听老伴吩咐,现在老伴走了,里外里全靠那孝顺的义子操办。陈灵霄按元弥的意思,没有把丧事办得隆重,但也算是体面。
平日里混不吝的元望朔,跪在灵堂不吃不喝守了七日。待送娘亲入土为安后,重伤尚未愈的他,又因饥困交乏再次昏了过去。
不过这次并无大碍,好好休息便是。
陈灵霄处理完如入土的事宜,回到元望朔床前。他端着丫鬟细辛熬制的银耳莲子羹,单手扶起元望朔,轻声叫了叫他:“醒醒,吃点东西。”
元望朔确是醒了,但是并没有张口。
“你这样,阿娘她不会好受的。”
元望朔眼神茫然。
“你先回去罢。”向门口传来的,是元弥的声音。
“义父……”
“我来吧,近来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元弥言语诚恳,上前接过莲子羹。
见义父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善,陈灵霄当然开心,他更开心的是,义父竟主动来照顾元望朔,这父子俩能和解了?他赶忙行礼告辞,不想耽误父子俩十几年来难得的独处时光。
临走他又回望过去,正见元弥以臂弯托着元望朔,一手执碗,一手执调羹小心吹气,不禁心里中一暖放心离开。
金满楼,云霄轩,江飘羽正等候门前。
见陈灵霄回来,她微微欠身行礼,道:“陈公子,听闻元公子醒了,我……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