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我能预见后来发生的事,我绝不会带着熏华回到那个地方,宁与熏华老死山间......”晃晃悠悠的驴车里,中年人满面懊丧。
无妄坐在他对面,旁边坐着洛玄川,洛玄川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袋子,袋子中传出一声冷笑:“你是舍不得你那到了手的荣华富贵。”
“我去寻过的!真的!但是我去了熏华山几次,也没寻到过那片熏华丛,那深潭,那山洞......”
“我爹娘说,那日我娘不过怨了几句熏华礼数不周,熏华便突然狂性大发。伤了我娘后,化作一头猛虎逃走了。我爹还拿出了几根虎须给我看,说是慌乱间我娘从老虎脸上拔下的。我当时虽也有所怀疑,但看我娘身上,被虎爪抓过的痕迹犹在,不由得就有些信了。”
“是啊!不出十日,你便娶了君子国国宰的女儿!”袋子中又一阵冷言冷语。
中年人羞愧的低下头,“后来我一直豢养老虎,偶尔得空便去熏华山转转,只盼着能再见熏华一面。”
“直到今日,我在这茶摊上会了个人,方知什么猛虎之言,不过是我爹娘的一通谎话罢了......那人是个四方采买的游商,正是熏华的大哥。熏华本也不叫熏华,姓柳,小字越桃,多年前在商途中走失了。他大哥偶见着熏华当年送我的那块手帕,向我询问,我方才知晓了这些原委。我竟然让我的女人,还怀着我孩儿的女人,一人在外苦挨这些年月。我......”中年人语声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可高攀不起!”袋子里依旧冷嘲热讽。
无妄觉得袋子里的少年,未免太不尽人情了些。“你爹......”刚说了两个字,袋子里的人激动起来,“呸”了一声,骂道:“你爹!贪财小人!”无妄委委屈屈的道:“这怎么话说的!”
刚才自己正酣睡间,河不受开门丢了两只扎了口的袋子进来,紧接着化成驴形,拉车便跑。无妄惊醒过来,看了看两个袋子,大声道:“你这绑了哪家的姑娘?急着逃命?”
河不受边跑边道:“老子要姑娘还用绑!看好!坐稳!”
无妄一时也没了睡意,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推推这个,踹踹那个,终于还是抵不住好奇,将袋子解了开来。
袋子中,装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中年人,认得,白日间养虎的茶客,少年,也认得,自己送了白糖糕的落拓少年。袋子甫一解开,少年便窜了出来,手中一把金灿灿的镰刀挟着风声向中年人砍去,无妄将装中年人的袋子向后一拽,镰刀便砍了空。不等无妄反应,第二镰又至,这一下无妄可没了办法,草庐窄小,刚这一拽已经贴了墙,实是再无退路,说不得,只好一脚将中年人踹翻,再躲一镰。
少年这一下用了蛮劲,一时收力不住,镰刀嵌进墙中半截,无妄趁他拔镰刀的空档,慌忙将脖子上挂的小袋子打开,大叫:“洛玄川!”
一道绿光从袋子中飞出来,洛玄川站在地上,满面怒气,与平日里的温容慈貌大不相同。
无妄心中暗惊,糟了,这爷带着起床气,会不会把这小子打死啊!手底下连忙拉住装着中年人的那个袋子,朝墙角躲了躲。
此时少年镰刀已经拔出,转身又朝中年人砍了过来,洛玄川抢上一步,摘下背上棋盘一挡,少年镰刀横削,直奔洛玄川面门,洛玄川向后一仰,后撤半步,少年手挥镰刀步步紧逼,洛玄川竖起棋盘,左右相格,二人在这窄小的草庐中,你来我往的过起招来。
无妄蹲在墙角,心惊胆战的盯住二人,“小心水缸,小心水缸,昆仑水玉造的,脆弱的紧......树苗树苗,小心风炉,仔细茶釜,那紫金茶釜可是我磨了半年多,才从师伯那磨来的。哎哎哎,我的青羽盏!”一阵“啪,哗啦啦”的声音,一只淡青色茶盏摔得粉碎,无妄哭丧个脸,紧贴墙壁捂住胸口,懊恼道:“我怎么就忘把它收进匣子里了呢?这可是古越青瓷,年代久远,质地上乘,世间再也难得了!”事以至此,无妄虽悔也是晚了!
洛玄川暗中盘算着二人来历,有心套验少年功夫来路,看他招数自成一脉,并无甚来路可寻,赞了句:“不赖!”,卷起地上的匿踪袋,兜头一套,罩住少年,将袋子困了个结实。
无妄见少年一招之间便被洛玄川制住,心疼的将青羽盏碎片一片一片的拾起,埋怨道:“有能耐不早使,非等碎了个好玩意才使!也不知道是帮我,还是坑我!”
洛玄川闻而不答,歪坐到中年人身前,一指袋子:“说说!”随即转头吩咐无妄:“茶水,果子!”
无妄一个残片丢过来,“我是你的小丫鬟么?这样使唤?”洛玄川接住残片,随手丢在一边:“茶水,果子!”
中年人知无妄心有怨气,伸手对无妄道:“拿我看看!”
无妄将一手残片交于中年人手上道:“你要能给它复原喽,让我叫爹都成!”爹娘云云对无妄而言,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汇罢了。
匿踪袋中少年轻蔑嘟囔道:“贪财小人!”
“嘿,现在是我的东西,被你打碎了!”
中年人站起身来,挡住无妄,笑吟吟的道:“犬子无理,我替他跟小兄弟赔个不是。”说罢施了一礼,继续道:“想要复原此盏,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在下府上现就有这样的手艺人,专擅修补瓷器,此物交于他手,不敢说原样奉还,总也可修补个大概,且可倚痕作画,更添趣味......”
无妄听闻,心下欢喜,抱住中年人道:“爸爸,您坐!我给您煮茶嘁!”
中年人十分生硬的笑道:“小兄弟,不需这么客气!”
洛玄川嘟囔道:茶点,莫忘!”
无妄笑嘻嘻的道:“没问题!三月里,春光好!我追着妹妹草地上跑......”
河不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道:“小子,偷我曲儿。”
无妄打开窗子,丢了个茶果子出去,道:“你自己个见天唱来,呆子也听会了!”河不受张口咬住,吞了,心中不禁暗笑:应施秋这贼道士,要是知道他的好徒儿会了这等浪词艳曲......怕是要把鼻子气歪了!
应施秋正后山采药间,猛然打了两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子,紧了紧披风。大徒弟无信促狭一笑:“二师伯念叨您了!”应施秋嘿嘿一乐:“念叨够呛,痛骂还差不多!”
应施秋为采药方便,出门时,顺手拿了严紫夏的得心锄来,这严紫霞最是爱财,此时恐是醒了,发现得心锄不见,正跳脚骂街呢!
师徒俩采叶锄根很是应手,不多时,无信的药筐就满了。天边鱼肚微露,师徒二人盘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应施秋望着半明不明的远天,回想起之前无妄陪自己采药的情景,一时不免暗叹:若当日自己狠狠心取了他的灵光去......可终究还是心软,终究还是下不得手......罢了,罢了......
“宿命如何躲
上天入地揽星河
遁入人间千千载
得过且过又如何
要去的留不住
想躲的偏寻着
纵你千般本领
也难逃天命相捉”
应施秋有感而歌,一旁无信听得新鲜,拿小药锄打着拍子,问道:“师父,这什么歌?”
应施秋听见乍问,一时也想不出这歌该叫个什么,当下便取了歌中前两字回道:“宿命歌!”
无妄拨了拨火,想起洛玄川喜甜,便拣了几只日间剩的水晶甜包出来,摆好,拿起银瓢在水翠缸中舀了水,想了想,还是将水添进了平日用的铁釜中,趁着烧水的空档,连忙将紫金釜等一应贵重事物小心收起,踏进苗圃。
中年人眼看着无妄消失在那小小一方苗圃之中,心中虽惊叹不已,面上却还保持着该有的沉稳,向洛玄川探问:“这位,额......仙长,敢问这是何仙术啊?”
洛玄川吃着甜包摇头不语,中年人略显没趣的也拿起一只水晶甜包来,轻轻一挨唇齿,黄焦焦的糖砂便灌了满嘴,甜中含香,不粘不腻,一股说不上的果蜜味道在口中萦萦绕绕,久荡不散。
二人不言不语的吃着甜包,眼见着茶釜中的水,滚如细珠,也无甚动作。正无话间,无妄突又现身在苗圃前,一见水沸如吐泉,连忙过来撤了火,舀出一瓢水,倒入一旁的熟盂里,埋怨洛玄川道:“手恁金贵,这个远近,动一动都懒?!”嘴里说着,一面打开一直拿在手中的纸包,掐起对角,一边用竹筷子搅水,将纸包中的茶末倒入茶釜之中,末了又将之前舀出的水缓缓倒回,等着水又滚了几滚,方将茶分了,自己啜了一口,指了指一边的袋子朝中年人道:“这,到底是怎么个经过?”
中年人捻了捻颌下长髯,叹口气道:“说来确是怨我!这孩子本当恨我的.......”中年人端起茶碗来,眼睛瞟向套着少年的袋子,本想问问他此时是饿是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再叹口气,饮了口茶,缓缓道:“少年时,我爱过一个名叫熏华的姑娘......”
“所以你养虎,是为了......见她?”无妄不睬少年的揶揄,反问中年人。
中年人点头道:“我那时想她既是虎精,只要我多买多养,许就有那识得她的,给她说了我这一番情谊,惹她生了怜悯之心,或可回来看我一眼......没想到,万没想到......”中年人说着竟落下泪来,那么大个人,窝在地上锤手痛哭,如是天塌地陷一般。
“嘁!你还有脸哭的?如此惺惺作态给谁看?”少年在袋子里听见哭声,冷言刻薄道。
无妄再也忍不下去,照着袋子轻轻踹了一脚,少年怒道:“我说错了么?你们只看他如今哭得凄惨,便心生怜悯,怨我刻薄!可我娘呢?我呢?他若真对我娘有情,怎就不能一起栖山宿林,逍遥自在;他若真对我娘有情,岂会偏信旁人,疑我娘为妖;他若真对我娘有情,又怎会在我娘下落未明之时,便另娶她人......这会儿又来装的什么情深,演的什么义重?”
一番言辞掷地有声,羞得中年人止了哭声,满面惭愧。无妄一时也觉得少年说的并非无理,若此事放在自己身上,害,我一孤儿,想这干什么?
洛玄川将空盘子送到无妄眼前,晃了晃,无妄接过,又去拣了些甜包给洛玄川吃着,想了想,回手小心翼翼的解开少年的袋子,夹了个甜包递进去道:“喏,闹这大半夜,想你也饿了?”
少年接过甜包,噙着眼泪,狠狠的咬了两口。
无妄又递了碗茶来,道:“慢点吃!只要你答应我不砍人,这袋子我就不系上了!”
少年点点头,无妄笑道:“呦!答应的这么痛快!”
少年鼻子哼了一声,扫了眼洛玄川道:“我打不过他!”
中年人在一旁,眼神空洞,喃喃自语道:“身不由己,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少年咬着甜包含混道:“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过是推卸责任,骗人骗己的借口罢了!”
中年人惊慌抬头,浑身不自在的盯住少年,半晌颓然苦笑道:“这,你倒说得对了!我一直没勇气承认,害了熏华的并非旁人,而是我的懦弱,我的自私,我的心有不甘,我的用情不坚......所有,皆是我错,你,许我悔改么?”中年人乞求的望着少年。
少年咬着甜包不语,无妄看出他心中仍是别扭,怕中年人再追问又惹恼了他,反说违心之言,连忙道:“来日方长,此事慢言不急。现在说说你们是如何到得我这草舍吧!”
中年人叹口气道:“今日,我自得知熏华之事,便一直心中烦闷,自去虎苑之中休息。正熬灯读书之际,这孩子便从窗户跳了进来,二话不说,挥起镰刀就砍。我一见这镰刀,心中已猜到他身份,惊喜难言,可这孩子不容我说话,一把镰刀舞的虎虎生风,唬得我推翻了书架,将他挡住片刻,翻窗逃出,不容我喊人,这孩子便追了出来,此时一道火光自我二人中间喷薄而出,还不等我看清,就被套了袋子,移至此处了!”
少年点点头,表示此言不虚。
无妄傻愣愣的听着,暗道:河不受什么时候还学会喷火了?
洛玄川打个饱嗝,翻身跳出去,搭在房檐上,问河不受道:“哪个?
“五行门祝炎!”
“地祇?”
“我就说,这帮神仙准不安生吧!果然地祇先绷不住了!”
洛玄川若有所思点点头,指指屋内中年和少年:“卦灵,哪个?”
“不知道!但既然祝炎来抓,这事准没跑!我看见他手里端着紫珍镜了!”
洛玄川挂在屋檐沉思片刻,道了声:“不对”翻身回到屋内,追问少年道:“何人?指使!”
少年扭过头去,赌气道:“杀他还要人指使!”
洛玄川冷笑一声:“不说?”
无妄见洛玄川微眯双眼,起了怒意,心知此事必是不小,若少年执意妄为,少不得要受番折磨,想想少年身世也是可怜,心中实不忍看他再受皮肉之苦,连忙伸手拽住洛玄川胳膊,温言对少年道:“你是怎么找到你......这个人的?”
转头又悄悄询问洛玄川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受人指使?”
“利用!”
“利用?”
洛玄川指指二人,“嗯!卦灵!”
“他二人身上有卦灵?”
见洛玄川点头,无妄继续道:“所以你怀疑,这小子被人利用了来做恶事?那卦灵是在他身上?”无妄转头盯住少年。
洛玄川道:“弑父!”
无妄惊得一拍脑袋,如果今天真让这小子把自己亲爹砍了,砍死了,可不就是大逆不道的弑父之罪么,卦灵若沾了这个恶气,天地不容啊!
想到此节,无妄不禁冒了一身冷汗,要不是河不受绑了二人回来,好悬就让人家得了手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阴损小人,出手这般狠辣,不明着跟你硬夺,却来使这样的阴招。
洛玄川朝着少年,态度依旧强硬道:“说!”
少年很有些胆怯的朝后缩了一下,转而仰起头倔强道:“没有!”
洛玄川嘿嘿冷笑,抬腿就是一脚,这一脚踢的猝不及防,谁都没能反应过来去阻拦,少年连着袋子直接撞碎了墙壁,半个身子挂在墙壁外头。
“嘿,你个龟孙子,下手够狠的!轻点轻点,别再给打死喽!”河不受道。
洛玄川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墙壁前,将少年一把薅起来,无妄连忙抢过去,不等说话,只见中年人持着一根木柴向着洛玄川兜头便打:“放开他!你放开他!有什么冲我来!”洛玄川抬腿向后一脚,中年人便摔了出去,少年情难自抑喊了声:“爹!”千挣万挣,挣脱不开,便抬起手来乱抓乱挥一副拼命架势,无妄见状赶忙将中年人扶起来道:“没事,没事!”在场众人都清楚,洛玄川手下留情了。
洛玄川与少年始终僵持不下,无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中年人看着着实心疼,又毫无办法,垂泪劝道:“我也想知道,使我们父子相见的大恩人,是谁!”
无妄顺嘴接茬道:“就是就是,这是有恩与你,咱不能狼心狗肺给人忘了不是!”说罢,脚底下并不闲着,脚尖轻轻点了点洛玄川小腿。洛玄川会意,松手将少年放下,冷脸捉着下巴,跑到一边站着。
中年人赶忙过去,拉住少年的手,重新坐下,“你说给我听听,这人是谁!”
无妄走到洛玄川身边问道:“试出什么来了?”
洛玄川摇头道“没有!”
“没有?他不是卦灵,难道是在那个大叔身上?”
洛玄川依旧摇头道:“之前,有!刚才,没有!”
“怎么个意思”无妄一脸茫然。
“白日时,一点儿!”
“你是说,白天咱见着他的时候,他身上有卦灵之气?”
“嗯,瞬间!”
怪不得,白日里自己给少年白糖糕时,洛玄川无故惊异,原来就是为这。
卦灵之气转瞬即逝,洛玄川只当是自己过于敏感,将别的什么灵气,误认成了卦灵之气,是以惊异之后,并无下文。
适才贸然听闻少年可能身附卦灵,速想起日间之事来,便再次出手试探,本拟出手凶狠些,也好迫出少年的卦灵之气来,谁知却并无所得。其中关窍一时百思不得其解,洛玄川索性不想,再次翻身挂在屋檐上,天边金光微嵌,洛玄川仰起头来,冲着朝阳采夺了两口灵气,这灵气真是不比从前通透自然,个中总带着那么一股子脏味,说不上,是邪?是腐?是臭?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