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甫一坐下,就又恢复了之前的怒眉楞眼,没个好气的甩开中年人扯住自己的手。
中年人倒不在意,笑模笑样的看着他,眼睛中流露出无限爱怜。
无妄站在一边,看看屋里的中年少年,瞅瞅屋外河不受和洛玄川,心中竟莫名升起寂寥之感,仿佛这世间只余下自己一人一般......有些厌,有些倦,有些愤,有些恨......
“复......复......复......”那个声音又来了,机械而又冰冷。自小便是如此,自己心中只要稍起厌世愤世之意,这个声音就会突然在心中出现,平复自己焦躁的内心。
无妄打开窗子,深深呼了两口气。
猛然间,一张绿油油大脸从屋顶落了下来,与无妄正贴个对脸,唬得无妄一口气猛然闭住,呛了嗓子,倒退两步,满面通红的一手顺着气,一手指着洛玄川:“你就不能提前言语一声么?”
洛玄川翻身从窗户进来,斜乜了少年一眼:“说了?”
这时,那边少年突然从地上跳起来,高声道:“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信我!你就是这样的人!虚情假意!狼心狗肺!呸!”
中年人连连挥手,焦急解释道:“我不是不信,只是这,怎么可能......”
少年冷笑道:“人家说我娘是虎妖,你就信!我说我娘给我托梦,让我杀你,你就不信......”
中年人苦笑不得的摇头:“你让我如何信?你让我如何信?熏华!你娘,怎么会......怎么会让你杀我!”
“总之,就是这样!不信!你自己去问她!”少年手指着窗外,笑,笑得冷酷又残忍。
车已经停下,中年人顺着少年的手朝外一望,清风小拂,水波微漾,爽寒沁人,碎玉金光,是这里了,是自己寻了数年,梦了数年的那一汪水潭了。
中年人站起身来,又跪了下去,心里有泪,却流不出;心里有话,许多......许多,可一个字,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累死老子了!水来!茶来!”河不受一脑袋撞开门,扎进一碗残茶中,乱舔了一气,抬头吐着舌头道:“噗噗,这一堆碎茶沫子。”
河不受这一打岔,中年人便缓过了神儿来,颤声问道:“你娘,在这?”
“水底下,等着您呢!可是等了好些年了!”
中年人点点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直愣愣盯着水潭,跌跌撞撞走出门去,没人拦他,都跟着。
无妄跟在少年身后,见少年始终怨气不尽,生怕他一时又起了杀心,趁少年不备,伸手从少年腰间扯了那金镰刀下来,嬉皮笑脸道:“我先替你拿会儿!”入手一掂量,不禁暗暗咋舌:真金的!
镰刀柄上一道卦象一闪而隐,正被跟在后面的洛玄川和歪倒在草舍中盯住几人的河不受,瞧了个真着。
洛玄川猛然醒悟,难怪自己试探不出,却原来这卦灵是在这物件上。洛玄川又细细打量起无妄,神色间不觉有了几分好奇,这小子......有点意思......
少年回身一巴掌朝无妄打过来,怒道:“还我!”
无妄早有防备,转身朝洛玄川身后一躲,探出头来道:“不行,不行!不安全!”
少年见无妄躲在洛玄川身后,形容猥琐,毫无气概,不禁心生鄙夷。有心过去便抢,却见洛玄川气定神闲挡在身前,自己实在不是对手,只好对着无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且先由得他去。
中年人一路踉跄到潭边,左右看了看,当年,自己失足落水的痕迹还印在那里,几粒草珠子浮在水中,随水波上下飘荡,一切尤似昨日,昨日却早不知去了几何,心中感慨,眼中垂泪,望住水潭也不回头,问少年道:“孩子!你叫什么?”
少年不答,走到潭边,离开中年人大概两三步远,停住。转头恨恨道:“你还关心这个?今日有这几人在,我也再杀不了你!来年,我定取了你性命,给我娘献祭,使我娘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你叫什么?”中年人望住水潭,声音轻柔,再次问道。
少年撇了撇嘴,闷了半晌,细声道:“微熏!”
“微熏,微熏......风熏华,这辈子我微子苏对不起你!下辈子,我来做女子,你来做男子,我候着你!”微子苏对着水潭轻声呢喃。
少年并未听清,只觉出他似是在说话,
身后洛玄川,无妄也万没料到,微子苏毫无征兆的就跌进了水里,张着手臂。
不等众人下水去救,一道红光卷过,火辣辣的光,刺的众人张不开眼睛。
水面平静,平静的像不曾有什么打搅过。少年慌了神,跌坐在潭边,一劲儿嘟囔:“谁让你跳的,谁让你跳的......你要死在我手里,死在我镰刀下......你想淹死,也得我推你下去,谁让你自己跳的......”说着话,眼泪顺着腮边淌个不住。
无妄跪在潭边,扣住地面,闭了口气,将脑袋探进水里去寻,潭水幽深,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脸旁边“噗嘟”一声响,侧过头看时,却是一只小龟下了水来,向深水处游去。无妄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位大爷是两栖的!诶诶诶,无妄只感觉自己后脖梗猛被什么人一把拿住,张开嘴刚要喊,一口水呛了个瓷实,自己便被人拎出了水面。
河不受将他扔到一边,一只手上把玩着那把金镰刀,道:“小子!气够长的啊?”
无妄趴在地上咳了半晌,才明白过劲儿来,想是自己入水时间太长,河不受怕自己溺水,是以连忙过来将自己从水里薅了出来,无妄真想告诉他,本来没事,他这一下搞得自己险些真的溺了水......
无妄甩甩头发,冷哼一声道:“气不长,命长!”转头看见微熏双眼红肿的死盯着水面,喃喃自语,这模样很有他爹微子苏刚刚的风范。无妄一扯河不受道:“赶紧把这小爷弄屋去吧!别一会,那个没找着,这个也跳了!”
河不受掂着金镰刀道:“那不正好一家团聚!”
无妄白他一眼,懒得搭理这顺手牵羊,落井下石的驴妖,自己过去,伸手拉微熏起来。微熏失心障目,也没看清眼前人是谁,一头扎进无妄怀里,大声哭道:“爹!你别跳!我不恨你了!”痛哭两声,一口气闭住,晕了过去。
无妄讪笑道:“这怎么话说的!兄弟,你太客气了!”
河不受鄙夷道:“这时候还想着抄便宜?我还当你小子真是个正人君子呢!”
无妄挠挠头,“我也没说过,我是啊!”
河不受挥挥手,搭住微熏双腿道:“别扯了!赶紧抱屋去吧!”
无妄答应一声,顺势圈住微熏上身。两人将微熏抬进草庐内,安顿好,只等洛玄川消息。
过了约么一枝香的功夫,微熏缓缓醒转,有气无力道:“找着了么?”洛玄川趴在门口,晾着湿淋淋的壳,道:“没有!”
微熏紧闭住双眼,泪水滑落,哽咽不止。
无妄心软,看他哭得难过,自己也垂下泪来,在一旁陪着哭。
河不受见这俩半大孩子一时间哭得稀里哗啦,此起彼伏,在旁边毫不克制的大笑不住。
微熏张开眼睛,恨恨道:“笑什么?”
无妄与洛玄川也茫然的盯着他,等他回答。
河不受强忍住笑意,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我笑你们哭......”
“你这人......呸,你这妖,怎的这般铁石心肠!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微熏对着河不受狠狠的唾了一口。
河不受抬手一挡,冷笑一声,“对呀,我是妖,是异类,不懂你们凡人的那些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明明心里在乎的不行,却偏要恶言相向,恨得什么似的,装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儿,现在,人死了,倒来这样哭......这难道不够可笑?!”说罢,依旧笑着去到门口,坐在洛玄川旁边,一起晒太阳。
洛玄川偏过头看他,“撒谎?”
河不受咬了片熏华叶,仰面躺着,翘着脚哼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洛玄川道:“你,看见什么了?”
河不受一偏身子,背对洛玄川半晌不答,洛玄川爬上他肩膀,“跟小孩子,较什么劲儿?他说与不说,我们都是妖,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河不受噗嗤一乐:“话不少啊?你!”
洛玄川也笑:“好奇!”
“好奇什么?”
“红光!”
河不受见洛玄川直言关键,便道:“我当时就猜,你下水找不到他。”
“为何?”
“那道红光出现的时间......眼瞧着就是奔那人来的。”
洛玄川点点头,道:“地祇?”
河不受道:“有可能!”
洛玄川缩进壳中,“谁呢?”
河不受来来回回翻看着金镰刀道:“我倒不明白,这卦灵怎么会附在物件上?”
洛玄川突然抻出头来道:“他娘!”
“骂谁呢?”
洛玄川爬进草庐中,化为人形,坐到微熏身边道:“你娘,说说!你爹,或无事!”
微熏咂摸着河不受刚才的话,心里也正觉得不是个滋味,懊悔自己怎的变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样子......忽见洛玄川来问,便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
“自我娘走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梦到她来看我,那样子竟都不像是梦。在梦里她也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温柔的笑,拉着我的手。直到去年,我娘变了,再梦见她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阴鸷而冷酷,她不再拉着我的手笑,而是开始一招一式的教我功夫,指点我在山洞一角的地坑里挖出这把镰刀,叮嘱我白日间也要勤加练习......”
“怎么叮嘱?跟你说话了?”无妄道。
微熏摇摇头:“写字,她在地上写字。梦醒之后,那字都还留在地面上。”
河不受从门口晃悠进来,坐在瓦灶旁,以便能听得更清楚些。
“前两日夜间,我娘将我带去微府,带我看他,深宅大院,珍馐佳肴,娇妻美眷,父慈子孝,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我娘写道:本来这些,都该属于你!当时我还不觉什么,我一人在山里向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倒比他这朱门广厦中琐事不断快活的多。我娘垂着泪,又将我带回熏华山,在熏华山我又见着了他,很年轻,拉着我娘的手,说着深情的话,带着我娘回家......我心里顿时恨了起来,特别特别的恨......我便是不懂,不爱何故撩拨?爱又何忍放手?他拿我娘到底当个什么呢?可他刚那一跳,我好像有些懂了,他心里是爱的!是不是人活在世上,终究是要受人摆布,身不由己?”微熏眼神迷茫的转过头来,盯着洛玄川问道。
洛玄川摇头不答,河不受嗤笑一声:“放他娘的屁,你之前不挺懂的么?什么身不由己,不过是懦弱的借口罢了!”
微熏摇摇头:“不是,有些可能并不是借口,是无奈,是无法割舍的无奈!”
“这世间又有什么真是无法割舍的?到最后不一样都要舍?!”
听了河不受的话,微熏又迷茫了,本来他觉得自己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可被河不受这一说,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该是个什么道理了。
洛玄川见这孩子又钻了牛角尖,连忙开口,转移话题道:“你娘,有问题!”
微熏一怔,怒道:“我娘是个可怜人,哪有什么问题?”
“魂魄入梦......”
河不受扒拉着洛玄川腾出块地方,一屁股坐下,道:“生有生路,死有死途!你当思亲托梦是那么容易的事呢?五行门又不是吃干饭的?怎么可能让个死魂这般自在在人间游荡,还在地上给你写字,死魂无体,用什么写?”
微熏红着眼低头不言语,沉默片刻呢喃问道:“五行门是什么?”
“五行门说简单点,就是统辖死魂的地神。五行门的老大,是宗布神,下分金木水火土五门,根据人在世时的善恶多寡,而决定死后由哪一门前来收魂归类,遭哪一罚,得哪一利!”
“这不就是阴曹地府,十殿阎罗么?”无妄插嘴道。
河不受撇撇嘴,鄙夷道:“那是人根据佛经戏书而来的。宗布神你可知是谁?”
无妄和微熏张大眼睛,同声问道:“是谁?”
河不受指使无妄端茶递水捶腿揉肩,卖了半天关子,方才打着哈欠,漫不经心道:“羿!”
“羿的事,你们多少都知道,我就不赘述了,现如今要紧的事是,五行门拿了紫珍镜来夺卦灵,而这丫头......”河不受一指微熏,不等再说,无妄、洛玄川皆吃惊道:“丫头?”
河不受对他们的反应也很诧异道:“你俩没看出来?”
微熏自己倒是并不介意。自己是丫头还是小子,又不影响在山里生活。她不知道卦灵是什么,宗布神是什么,羿又是谁,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的娘是谁,爹又去了哪?
无妄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微熏几次,没看出跟自己有啥差别啊,一般的骨瘦伶仃的样儿,也没像书里写的,柔若无骨,绵软温香......
河不受见无妄愣眼看着微熏发呆,打了个响指在他眼前道:“小子,想啥呢?你是不是偷看我书了?”
无妄脸一红,干咳两声,道:“你刚才说这小......额,这位姑娘怎样?”
河不受正正经经继续道:“这丫头的镰刀上附着卦灵。据我们所知,卦灵下界,当是附在人身,何以会附着于物?若是这镰刀有甚来历倒也好说,偏这镰刀并没甚故事,就是当年微子苏进山之时,家里给打的。”
“卦灵许就是那时嵌进去的。此人用意很是险恶,蠱子弑父,污灵难归!”洛玄川接口道。
“所以,我是被利用了?被我娘利用了?”
“那人,未必是你娘!”
微熏浑身一凛,咬住嘴唇,突然眼中寒光一闪道:“宗布神是么?控制死魂,又来夺你们说的什么卦灵,只有他了吧?怎么找到他?”
河不受、洛玄川面面相觑,不知这小姑娘是个什么意思。
“我要找他,问个清楚,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要害我们一家?”微熏的眼睛在屋中几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没人能回答她。
“沃焦!”洛玄川冷丁说道。
沃焦在碧海之东,百川之下,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乃是当年羿射下的九只金乌碎浆所结,四周整日介热气蒸腾,百川汇海而海水不溢,便是多亏这块沃焦。
传说,羿射日之后即遭九天上帝贬谪,困于沃焦之中受煎熬之苦,直到万民请命,天地封神,方成地祇统领,脱离苦海。沃焦自此也就成了他的领地,与九天上帝各执一域,分庭抗礼。
无妄一扯洛玄川,小声道:“你告诉她这个,不是让她去送命么?”
“一起去!”
“卦灵不找了?”
“找!顺便!”
河不受点点头道:“玄川说的对。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
无妄愣愣的道:“怎么个意思?”
“嗨,你个傻小子,五行门这都公然来夺卦灵了,你还问我怎么个意思?你说怎么个意思?你说怎么个意思?洛玄川,咱俩是不是选了个傻子!”河不受气鼓鼓的扔嘴里一片茶叶,那是无妄新炒的春茶,一芽一叶,色翠形娇,嚼两口倍儿香,“小子,你能不能用你那琢磨茶的脑子想想,现如今是敌暗我明,与其咱们提心吊胆的防着他们,反不如来个直捣黄龙,主动去会这个宗布神。老子倒想看看,这老家伙玩的是个什么花样!”
洛玄川点点头:“是这个理!”
无妄惊了一惊道:“咱,会人家?凭什么?那可是射日的羿?一张神弓使开,九天上帝的儿子都给灭了。你们之前不还说你们灵力有限,不能滥用。这会怎么又要逞英雄了?还是说你们觉得我有对抗宗布神的实力?实话说,我可没有啊!你们要非惹这个事,可别扯上我!”
“娘了个圈圈,这小子,怎么这么怂?”河不受一拍脑门,戳着无妄道:“正是因为灵力有限,不能滥用,所以才要重点打击。只要咱们握着卦灵,他们就一定会追着咱们不放,不能把有限的灵力浪费在那些虾兵蟹将身上!”
“跑就是了嘛!咱们的目的不就是收卦灵么?不让他们夺去也就是了!”
无妄觉得以他们几人的实力,去寻宗布神的麻烦,无异于自寻死路,死活不肯跟去,与河不受一时争执不休。洛玄川立在一边,偶尔插一两句嘴,自然也是帮着河不受。
“你们别争了!”微熏站起身来,对着洛玄川河不受二人拱了拱手道:“二位前辈的好意,心领了!既然几位尚有要事在身,我便不叨扰了!山高路远,有缘再会!告辞!”说罢,抬腿便走,始终没有看无妄一眼。
无妄看着她步履虚浮的走出门去,讪讪道:“她是不是看不起我?”
洛玄川没答言,摇身一变化为原形爬进袋子里休息去了。
河不受气哼哼的从身后拽出金镰刀来,喊微熏道:“丫头!这个!接着!”
“诶?诶?诶?”无妄一把扯住河不受的手,急道:“这不能给她啊!”
“人家的东西!”河不受作势欲丢,微熏停在门口。
“你把这给了她,那些夺卦灵的人还不得要了她命去!”
“那你说,怎么办?咱就这么拿着了?人家本主在这呢!她今天踏出这个门,奔哪里去,你不清楚么?有这个玩意尚可傍身一时,没这个玩意,你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办?”
无妄咬咬嘴唇,看看微熏,十二三岁,骨瘦伶仃,孤苦无依......叹口气松开手道:“咱可说好!真要是寻到宗布神,你们可千万要保护好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