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头打开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牢门,冲着坐在牢房一角,跟狱友谈笑风生的一个青年喊道:“刘施,出来!”
刘施不迭的答应着,站起身来,对着其余人一抱拳,道:“小弟南郊城隍庙栖身,有没去处的,可去那寻我!小弟先行一步!诸位哥哥保重!”
“赶紧着!怎么着?不想走啊?”鲁班头不耐烦的喊道。
“走!走!走!鲁老哥辛苦!”刘施陪着笑脸,生生在脸上挤了几根皱纹出来。
“少他妈跟老子称兄道弟的!”鲁班头踹了刘施一脚继续道:“都几回了?你要再犯事落在老子手里,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刘施笑着,拉住鲁班头手:“不能够,不能够,这点小意思,请弟兄们喝酒,辛苦,都辛苦了!”
鲁班头撤下手来,将手藏进袖口,偷偷掂了掂,不轻!
天真蓝,空气真好,刘施深吸两口气,唱着小曲往南郊走。
走到南市口,正瞧见胡大娘费劲巴力的自己布置生财(做买卖的工具),连忙过去搭手:“小心着,小心着!”
胡大娘抬眼一见是他,手上不闲着,关心道:“出来了?你说你这孩子,年轻力壮的做点什么不吃饭,怎么就非得干那不要本钱的勾当?三天两头进衙门,牢房的门槛踏个平,那衙门口就那么好进,牢饭就那么好吃的?又没少遭罪吧?”
刘施将板子铺好,笑道:“没遭罪,没遭罪!里面的人对我都好着呢!”
刘大娘叹口气,“挺好个孩子......”
刘施不接话,帮刘大娘置好了生财,道了句:“大娘,您忙着吧!下回有这些活,喊着左右街坊搭把手,别老自己一人逞能,您都多大岁数了!”
胡大娘笑着抓起两张羊脂饼,递给刘施,“谁还没个自己的事!你大娘身子骨硬朗着呢,不愁没你的羊脂饼吃!”
刘施咬两口羊脂饼,羊油和着鲜韭黄,这叫一个香。三口两口吃完一张,另一张揣在怀里。
一路上,满南市的人都跟他打招呼,他也挨个客气着。
到城门口,守城的兵丁一见是他,都乐,其中一个打趣道:“有日子没见,刘爷这是哪发财去了?”
“害,发什么财啊!让个相好的给缠上了,缠了这些日子不让走,临走时候还拉着我手,恋恋不舍的跟我说呢......”
兵丁给他放了行,好奇打问道:“说什么?”
“说‘我儿子今儿个在南城门值卯,见着了替我捎个好!’”说罢,抬腿就跑。
后面一众值卯兵丁高声叫骂,骂爹骂娘,咒死咒活。
刘施一溜烟朝着城隍庙跑。
也不知是哪一年,一个游方的道士到了这地界上,找到县太爷说,本地城隍老爷让他带话,南郊那风水不好,想另换个清净地界。道士又指点了县太爷几句俗世烦恼,县太爷奉若神明,深信不疑,连忙请道士相看好地面,筹资兴建了一座新庙。
迁神那天,十里八乡都赶着来看热闹。刘施也在,那时候还小,挤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那天之后,很长一阵子,他都吃的特别好。
南郊城隍庙日渐荒废,倒是成全刘施得了个安身之所。
说起来,刘施还是很感谢那个道士的,有事没事就往新城隍庙跑,给老道士扫扫院子,打打水。
老道士每回见着他,也不说话,捋髯看着他笑,笑得刘施心里发毛。
城隍庙离南城门并不远,刘施跑了几步,眼瞅着就到,一抬眼却见城隍庙前多了点东西。
刘施“呦”了一声,停下脚步,细看这物件,说是个房子吧,它下面有轮子;说是个车子吧,它上面有房子。小草庐倒是不大,盖的精致,檐上挑着一面白底皂字,蓝边带穗的旗子。刘施不认字,也不知写的是什么。草庐车前,一头俊模俊样的驴子,悠闲的啃着脚边的青草。侧边抻出来两张小桌子,几条板凳,上坐了几个乡农,一个约莫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拎了个水瓶,挨个添茶。
刘施盯着姑娘腰间看了半晌,“金的?杂金的?”
那驴子啃了两口草,抬起头来,看着刘施,没好气的打了个喷鼻。刘施讪笑一声,也不好再停留,便朝着城隍庙走。
正走着,茶座上一个乡农喊道:“刘施,刘施!”刘施转头一看,是个熟人,叫不上名字。客气道:“兄弟,跟这歇着哪!”
“可不,刚进城卖了点鱼!你这哪去啊?”
他一提卖鱼,刘施想起来,这是前村打渔的渔夫刘七七,俩人聊过天。
刘施笑道:“回家!”
“一起喝口茶!我请!”
刘施本欲推辞,一眼又瞅见小姑娘腰间那把小镰刀,转而笑眯眯的道:“那小弟可就不客气了!”
“客气个什么?我爱跟你聊天。小姑娘,加碗茶!”
“嗯!”小姑娘不冷不热的答应一声,去了。
刘施跟刘七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心里头盘算着小姑娘的镰刀。刚才仔仔细细的瞧了瞧,确实是真金的。这要是弄了来,自己就远走他乡,寻个地丰水美的地界,买地建房挖池塘,养鱼养鸭,种菜种粮......娶一房媳妇,白白胖胖,勤俭持家,特别会做羊脂饼......再生两个娃,男女都要......
“客官,您的茶!”刘施想的开心,没注意周遭,一碗热茶放到桌上,抓过来就喝,烫的直吐舌头。
“我的兄弟诶,你倒是吹吹!这可烫坏喽!”刘七七在刘施嘴边扇着手,关心道。
刘施摇摇手:“不妨不妨,刘兄见笑了!”说罢抬起头来,准备跟端茶的小姑娘搭个话。一抬头才看见,一边站着的不是刚那小姑娘,换做了个尖嘴猴腮的少年。
少年眼神里有些张慌,有些不忍,道:“您没事吧?”
刘施笑笑:“没事,没事。你这茶舍怪有意思的?驴车拉着!”
少年放心的笑道:“还不就是图个方便。”
“小兄弟打哪来啊?坐!”刘施喝着茶打问,一边指着自己身边位置,让少年坐。
少年见这一时也不忙,便真的坐下来,回道:“刚打君子国过来。”
“君子国?离这倒也不远。到了几日了?我就住你这旁边的庙里,咱也算个露水街坊。”
少年噗嗤一乐,露水街坊这词听着新鲜,不过想想倒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少年笑着答道:“有个三四天了吧!始终没见着您这位大哥,早要见面,一定就去拜访了!”
刘施嘿嘿一笑道:“这几日在城中寻营生,一直没回来!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少年老实道:“来日也不长了。最多再两三日,我们也就去了。”
刘施心下一惊:哎呦,两三日,这时间可是够紧的!嘴上却道:“这怎么话说的?咱兄弟都还没亲热够呢!”
少年叹道:“身不由己啊!”
刘施关切的拉住少年的手道:“兄弟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跟哥哥说说!”这一刻,刘施觉得自己后脖梗上,有些发热。
少年笑着摇头,再也不提。刘施还待再问,赶上另一桌茶客叫着要添茶,少年便起身告个失陪,忙活去了。
刘施陪着刘七七又坐了一会,见少年始终忙着,没得下空来,自己一时也探不到什么消息,正巧刘七七也歇得够了,结了茶钱,二人便互相告了辞,刘施一径回了城隍庙去。
无妄好一阵忙活,收拾了茶碗进到屋中,发现微熏正倚门站着发呆,心中有些不乐意道:“外头忙的那样,您倒自个清闲!”
微熏转过头来,不看他,也不答话,接过茶碗来,舀水刷洗。
无妄一时憋闷,转身出去了。
这丫头自从被收留下来,除了跟河不受偶尔聊个几句,对自己向来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河不受也不知哪偷了合适的衣裳来给她穿,又找了相好的女子给她收拾的干干净净。那日回转来时,无妄险些没敢认,原来微熏是个这么清秀的小姑娘。
河不受这流氓,怎么不见他对自己这么好呢?我这衣裳都破了,以前好歹还有大师伯给补补。唉!无妄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正在刷碗的微熏,心里有点酸。
第二日一早,刘施出门来先跟无妄打了招呼,见无妄衣服上多了几个线疙瘩,笑道:“这是哪家姑娘的好手艺?你那妹子?”
无妄苦笑,“大哥莫要乱说。我哪有妹子!自己缝的!见笑了哈!”
刘施见他一个少年带着个小姑娘,只当他们是兄妹,不曾想竟然不是。刘施眼神暧昧的看了无妄两眼,暗想:这俩孩子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吧。又跟无妄闲聊了两句,见小姑娘一并出来忙活,二人之间并不说话,也没甚亲密之举,心下颇觉奇怪。
小姑娘腰间的金镰刀迎着日光,灿烂耀眼,财气逼人,刘施吞了吞口水,自己未来的指望,可都在这把镰刀上喽。
昨日夜间,刘施翻来覆去苦思冥想,倒也真想出个法来。雇几个熟识的泼皮来寻点麻烦,量两个外乡人也不能怎么样,自己趁乱偷了就是。
今日再看姑娘这镰刀,真是越看越爱,恨不能马上就握在手里头,买房置地去。
赶紧进城找人,刘施打定了注意,跟无妄告了辞,又对微熏笑了笑,微熏正眼都不看他,刘施略觉讪讪,转念一想,自己正谋划着偷人东西,人家对自己没个好脸也是应该,也就不放在心上,转头去了。
刘施进了城,帮胡大娘摆好生财,嘱咐了几句,日暖天寒,注意身体之类,又跑到新城隍庙里,帮老道士打满了水,扫了院子。老道依然一言不发,看着他笑,笑得格外开心,笑得刘施心里比以往更毛。
刘施找了城中有名的两个泼皮无赖,谈好了价钱,两个泼皮又寻了三四个弟兄,跟着刘施来到城外。刘施远远的指了指茶舍位置,便躲在道旁一株树后瞧着,等着乱起来,自己好动手。
万没料到,那小姑娘这样厉害,没看怎样动,几个泼皮就趴在了地上。领头的赵老八在众乡亲面前失了颜面,脸上搁不住,论打又实打不过这个丁点的小姑娘,一腔怒火说不得就撒在了刘施身上。
刘施心里也清楚,不等赵老八找过来,赶忙躲了。茶舍的驴子,脖子上挂了个袋子,趴在树后的小径上啃着草,看刘施慌张狼狈的逃走,咴咴叫了两声,仿佛是在嘲笑。
那边无妄赶忙着打发了众茶客,收拾起东西。一边过来牵驴,一边嘟囔道:“就顾自己痛快。惹了那样的人,这地界还能呆了?!”
河不受抖抖土站起身来道:“挺大个小子,还没个小姑娘有胆量!”
“有胆量?打人,人不疼?打你,你不疼?打不打的先不说,咱要真是那老老实实开茶舍的,惹了那样的人,茶舍还开不开了?”说罢一扯缰绳。
河不受轻蔑的打个喷鼻,说实话,自己真是不怎么喜欢这个胆小怕事的小子,倒是挺喜欢微熏那个小丫头,对自己脾气。“为啥非得选他做执事?换人行不行?”河不受心里嘀咕,不妨嘴上嘟囔了出来。
洛玄川斩钉截铁道:“不行!”扯着袋子晃了两晃,拽的河不受脖子生疼。河不受忙道:“我就随便说说,总不能真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不是?”
“你倒擅长!”
“嘿,你可别瞎说!哪个相好的老子没惦记着。”
“他不是你相好!”
“废话!老子不好男色!话说回来,为啥不能换人呢?”
洛玄川抻出脑袋来,眯缝着一双绿豆眼看着晴空,缓缓道:“说不上,就觉得,非得是他!”
“非得是他么?”河不受想起当日在岭云观,应施秋那老不死问自己的时候,自己也是坚决点头,一门心思的非他不可......或许真的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这天地都快不能自保了,难道还会有“意”?
锦官城就那么大,刘施能躲哪去呢?就算躲进县衙大牢,也总要出来的。赵老八集了人满城找他,到底在新城隍庙门前找着了他。老道士扔出来的,说,这是清净之地,万不能藏污纳垢。笑眯眯的看着刘施被赵老八等人拖走,转身回进庙里,将门掩上了。
毒打。吊在北郊荒凉地的一棵柏树上,一顿棍棒,临了,赵老八等众还啐了刘施一身粘痰:“同在一个街面上混,竟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坑老子是吧?打死你!”又狠打了几棍解气,方才散了。
从小到大,这样的打,不知挨过多少,刘施扯着嘴角笑,不疼,一点也不疼,就是胳膊有点麻。上回这样挨打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偷了一个外乡人的钱袋,结果那外乡人竟然是城中富户的亲戚,家中豢着恶仆打手,把自己捉住打了一顿;又好像是那次做赌局,把那肉鸡赢得急了眼,雇了赵老八一伙寻到自己......刘施想到这,费劲的抬抬眼,看了看周遭:好像也是在北郊,好像也是这棵树,嘁,这个赵老八也不说换个地方,这要被人发现......谁又能发现呢?荒郊野地的,如果不是特意过来......谁又会特意为了我这混混过来?刘施又笑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刘施嘴里断断续续的嘀咕着。几年前吧,蹲在学堂墙角下寻活计,学堂里传出来读书声,洋洋洒洒挺长一段,偏偏刘施就记住了这段话。他喜欢这段话。
下雨了。泼洒下来一般。刘施的脸颊上像被谁兜头泼了一舀子水,水不住的向下淌,刘施伸出舌头来,舔着,不过瘾,抬头,张嘴接着雨水。挂了半日,他渴。
“娘了个圈圈,陷住了!”
刘施听见一声愤怒的驴叫,定睛一看,是那辆驴车,腰间挂金子的姑娘的茶舍。
这雨下的忒大,郊外的土路都泞了,坑坑洼洼极不好走。河不受自打出了城,脚下一直小心着,没想到还是陷住了。
无妄听见他喊,赶紧披了蓑衣戴了斗笠下来,跑到路边寻木石一类能垫之物。
刘施有气无力的喊:“小兄弟,这!小兄弟,这!”雨声遮住了他的叫喊。
无妄寻着一块方石垫到车轮后面,河不受借着力气将车拉了出来。无妄拍拍手,连忙上了车。草庐车小心翼翼的又上了路。
“小兄弟,这!”刘施又喊了一句,看着驴车走远,他心中突然惊恐了起来,北郊地广人稀,来往的人不多,自己会不会就......
刘施垂下眼来:结局还不都是注定好的么?可我这结局是不是来得有点早了!
雨停了?手松了!
打伞的是小姑娘,解开绳子的是无妄。不远处停着的是草庐车。
微熏看见刘施的。车停在那的时候,她掀开窗子看雨,看见的。本来不想管,结果还是告知了无妄。
河不受说:“管他个球!今天这事,就他做的。活该!”
怎么也是相识一场,就这样把他扔在那,无妄不忍心,微熏也不忍心。河不受听了微熏的话,跑了回来。
无妄铺好自己的床铺,让刘施躺着。洛玄川早变了人形出来,替刘施查了查身上的伤,转头对无妄道:“皮外伤!”
刘施头一回见到洛玄川,虽说身上有伤,还是挣扎起身,习惯性的扯了个笑容,对洛玄川道:“多谢兄弟!不知怎么称呼?”
洛玄川转了头,掀开窗子看雨,并没有听见。
无妄煮了些粥来,扶着刘施吃了,道:“刘大哥不用太客气,安心养着就是!”
“你们这是哪去?”
无妄笑道:“惹了地头蛇,别处营生去。走哪是哪吧!”
往前走是哪里?是山?是川?是城?谁也不知道。
河不受披着蓑衣,在雨幕里奔跑,天色阴沉,分不出个时辰,雨从大到小,淅淅沥沥的滴着。
天越来越暗,连成片的土馒头由少到多,出现在河不受四周。寂静,黑夜郊外特有的寂静,疑神疑鬼,慌慌张张,唯有河不受的脚步发出踢哒踢哒的声音。洛玄川突然翻身出来:“停下!听!”
河不受一个趔趄,骂道:“你个龟孙子,吓死老子了!”
洛玄川一手捂住河不受的嘴,轻声吐出个:“嘘!”河不受便住了口,驻了足。
半晌无声,许是被河不受刚才的叫声惊到了。
洛玄川轻声道:“慢慢走!”
河不受动了起来,小跑着,慢慢的。
洛玄川坐在车头,装作驾车的样子,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是铲子的声音,下铲子轻轻的,铲起土,扬到一边,欻,唰,噗,欻,唰,噗......很单调,很有节奏,一个人。
“偷坟掘墓?有点缺德啊!”河不受打个喷鼻轻声道。
洛玄川又仔细听了听,飞身而起,朝声响处奔去。不多时,提溜回一位身长六尺,骨瘦嶙峋的老头子来。洛玄川一松手,老头子便跪地磕头道:“这位英雄!小老儿就是扒死人衣裳典当而已,可没干过别的坏事啊!”
车里头,无妄微熏都掀开窗子朝外看。扒死人衣裳典当,这营生,头回听见。
刘施躺在那里,似睡非睡,也听个真着:扒死人衣裳典当,那可得扒刚下葬的,时间一久,衣服可就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