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随从回来对国王道:“这和尚在前面一座小庙挂单,我跟到门口见不便再跟,所以先回来禀报。”
国王道:“带我过去。”
随从带着国王七转八拐半天也没找着那座小庙,国王不耐烦道:“这许久不见庙宇踪迹,你是不是记错路了?”
随从含糊道:“不能啊!我记得是这条路,可周围景色与之前全然不对。”
国王道:“先回转吧!别到时候失了归路,误了回宫的时辰。”两个随从皆点头回转,可沿着来路,却怎么也走不回大路上,来来去去老是在这一小片林中兜转,一随从道:“林深丛密,怕是遇见什么精怪给打了墙了。”
国王道:“你是说鬼打墙?”
随从不置可否,之前追踪的随从道:“这山上庙宇甚多,多少妖精邪祟也镇住了,我看必是那和尚搞鬼。”
国王寻了个平坦处坐下,道:“你二人莫挣,别管是妖施还是人为,找着出路是正经。”
那个说是鬼祟作怪的随从,闻言道:“臣听闻,遇鬼打墙,可用贿物解之。臣斗胆恳请一试。”
国王道:“试吧!”
那随从转到树后,解开裤带,对着树根尿了一通,系好了腰带,转出来道:“有劳圣驾。”
国王跟着兜转一圈,再次转了回来。
另一随从此时道:“我便说是人为,你偏又不信,这回怎样?”
那随从默然不语,眼睛中却满是暗恨之色。
另一随从又仔仔细细将周遭看了一遍,不一会手里拿着一丛杂草返回来对国王道:“我就说是人为,这杂草浮种在地上,全照归路上模样布置,迷惑了咱的眼了。我已将这草通通拔了,现如今肯定走的出去了。”
几人休息片刻又开始行路,这时天已转暗,林中更显阴暗,几人走了许久,确实没再转回原地,但也仍旧没能回到大路上。
国王此时焦躁起来道:“待朕回宫,便差人围了这山,一把火烧个干净。”
几个人走在山中,心中惶惶,忽见前面不远处似有火光,几人朝着那处就去。到近前一看是一处凸起来的山石,上有一洞,洞口点着篝火,前坐一人身穿一领道袍,头挽阴阳髻,面貌被火光映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尖嘴猴腮,身材瘦小,正架着树枝在烤野果,一股清淡的香气飘散开来,戳得三人食欲大动,一随从道:“这位小兄弟,我主仆三人迷路至此,行路疲惫,腹中饥馁,冥冥中得遇尊处,还望小兄弟见怜,有多余吃食遗我几口,给我家主人充饥。”
小道士抬眼看看几人,拿出几枚野果丢下平台,又拣出一枝烧着得柴火并几根枯枝,递下来道道:“野果,柴火都只有这些了。”
随从谢过,将枯枝枯草拢了一堆,拣些石块在周围围了,点起火来,然后学着小道士的样子,将野果架在火上烤制,烤过的野果寒气尽消,滋味更显清甜。
国王一口气吃了不少,没过片刻忽嚷肚痛,口中连呼:“有毒!我要死了,刁民害朕!”
一个随从站起身来,爬上石台,拿剑指住小道士道:“贼人,快拿解药来?何人派你在此暗害?”
小道士极其无语?_?,用指尖轻推了推剑,道:“刀剑无眼,兄台慎重!”
“对你这贼人我慎重个鸟!快快拿了解药出来,就地伏法。”
小道士两手一摊道:“我好心好意送你们野果,你们自己吃坏了肚子,反倒来怨我?”
“你定是在那果子上抹了什么毒物!”
小道士叹道:“我现在倒真希望我那么干了,也免得受这样冤枉。”
这时,只听石台下面,传上来几声震天响的五谷之气,国王哎呦了两声道:“邱护卫,撤下剑吧!万莫伤了好人!朕好了!”
邱护卫收了剑,回到国王身边,国王道:“是朕吃的猛了,压住了气,现在好了!快给小兄弟道个歉,咱们可冤枉了人家了。”
邱护卫不情不愿的对着小道士散漫的施了一礼,算是道歉,小道士也不跟他计较,灭了残火,转身回洞中去了。
国王和随从二人烤着火,眼见火焰渐小,邱护卫道:“天色已晚,我看今夜咱们就在此处休息,明日再寻归路。我再去寻些干柴枯草,将这火养住,莫叫熄了,山中潮冷,再感了风寒。”
邱护卫在左近拾了些枯枝,看着并不甚够,又从树上撅下了些新鲜枝条回来,放在火边烘着,备用。
国王如今安下心来,又开始琢磨白天看见得那一手好字,遂撅了根树枝,烧了烧,在地上临摹起来,左写右写不得其形,心中烦躁,丢下树枝,道:“若能得那字帖一观,必能摹出个形状来。老和尚恁得抠门,借着看看都不肯。”
抱怨一通,站起身来,在四周闲逛,仰头看着石台上,忽然发现山壁上似有些字迹,当下爬上石台,仔细去看,山壁上确实刻着四句小诗,字迹不深,似是新刻,左右是两种笔体,其中一种笔体便是今日那和尚的字迹。
“山中无日月,
只闻百鸟鸣。
但得茶一盏,
独敬掩草亭。”
国王将小诗吟咏一遍,对着山洞中喊道:“小兄弟,这诗可是你刻的么?”
洞内传出声来道:“半数是我,半数旁人。”
“小兄弟字迹很工整!不知另外半数是何人所刻?”
“一个过路的和尚!不认得!”
国王失望的“哦”了一声,垂头丧气的下了石台,坐回到随从身边,打了两个哈欠,随从忙脱下衣衫铺在地上,安顿着国王睡了,两随从轮流值夜,过了这一宵。
第二天一早,几人醒来,就着一处小泉眼,接了些水,洗漱一番,刚要上路,只听石台上面山洞中传出声音来道:“老和尚来得这样早?”
另一个敦厚声音道:“来跟小友道个别。”
“你要走?”
敦厚声音没有回答,只道:“再来讨你一碗茶喝!”
不一会只见小道士由洞中走了出来,奔着山泉处去,遇见国王三人,点点头算是招呼。
随从连理都不理,国王却靠过去道:“小兄弟打水啊?”
小道士点头。
“煮茶?”
点头(′~`;)。
“可容我一碗?”
小道士刚要点头,忽然硬生生停住,看看国王,再看看二随从道:“这......茶碗不够!”
“不要紧,不要紧,他们不喝,他们不喝!”
小道士勉强答应,带着国王进到洞来。
国王遍观洞中,一领草编席,几只草碗,一个石钵和小道士手中一只打水的竹筒而已。
小道士进洞便道:“老和尚,水打来了。”
无人回应,小道士将竹筒水倒入石钵中,架上火烧着,自己又喊了几声“老和尚!五墨禅师!”,依旧不见回应,小道士跑到洞后转了个弯,国王跟着过去,才知道这山洞原来是个两通的。心说,这老和尚怕是在洞中听见我二人谈话,是以从这洞后跑了。
国王本是为这和尚怀中字帖而来,此时和尚已走,自己再待也无益,是以寻了个由头便也起身告辞。小道士道:“那个说要喝茶,不等水来,走了,这个说要喝茶,不等水煮好便也要走,你们这是哄我玩么?罢罢罢,不喝也罢,可水我也煮了,茶也备了,茶钱是不能少的。十文钱,拿来!”
国王笑道:“你这小兄弟真有意思,茶我又没喝......”
“我没让你进来,你偏要来,不管,茶钱不能差。”
“你可知我是谁?”
“青岩国国君。国君赖账,传出去不更丢人么!”
“??,哼哼,你让我丢人,我让你丢脑袋。”
“唐唐一国之君,为赖十文茶钱,要我的脑袋,就算我信,你怕也不肯这样干呢!我跟你说,你别以为这里人迹罕至,杀个把人,无人知晓,其实啊,没准就有哪个修行的和尚,悟道的仙师在这一左一右看着你呢!”
国王突然一改满脸严肃,哈哈笑了起来,道:“好好好!看在诸位高僧,仙师的面上,这十文钱我给了。马护卫,拿钱!再多给一两,算是昨夜野果干柴的酬谢!”
小道士刚要推辞,一听说是昨儿那些东西的酬谢,便理所当然的收下了。
国王带着邱马两个护卫告辞而去,临走时,问道:“小兄弟留个名姓来,也好让我时常念想。”
小道士站在洞口道:“别了!只怕你心里不知是怎样骂我呢。国君慢走,顺着这条路下去,不远就能看见下山的正路了。”
国王咬咬牙,恨恨而去。
国王刚走不远,只听山洞里有人喊道:“无妄小友,水沸了。”
无妄转身回进洞来,见五墨禅师,席地而坐,将石钵下的火压小,手中拿着一只小竹筒将茶汤舀进两只草碗之中,无妄坐在席上,接过茶碗,二人不言不语,一饮一啜,赏着洞外景色,直到五墨茶水喝完,才说道:“贫僧就此拜别小友!”
无妄放下茶碗道:“不准备在此落脚了?”
“为人所妒,落不得脚了。”
“那个国王?”
五墨点点头。
“为那字帖?”
五墨又点头。
“怀璧其罪!”
五墨道:“我看那国王心胸狭小,气量不宽,你刚才得罪了他,今后也要小心。”
无妄道:“我身上又没字帖,还没资格让人家一大国王惦记。老和尚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五墨道:“唉!身在方外却因俗物而不得清净。罪业,罪业!”
“好歹是祖宗遗物。若是就此让我拱手让人,我也必不能甘心。此乃人之常情,老和尚何必介怀。”
五墨苦笑道:“修行半生,终放不下人之常情,唉!走了,走了。”
五墨辞了无妄,下山专挑僻静处走,不一日走到一处小城下,过了此城便出了青岩国境。
五墨赶到城门口,正赶上城门关闭,再不放人。五墨看看城下,四周荒僻,连一间草舍也不见,倒是北侧林密处露着几点房檐土色。
五墨朝那处走去,想着化些斋饭再讨口水喝。
走到近处,那房檐下却是荒舍,不见一人。
五墨进到屋内,屋中锅灶塌毁,席破梁斜,墙壁皆裂,丝丝凉风由缝隙处吹进,打得五墨身上一个激灵。
此处倒也可容身一宵,五墨在破席上坐了,拿出竹筒来,打开,将里面所剩无几的水滴进口内,又摸出一块干粮来,就在席子上敲碎,捡着碎块填进嘴里。
吃喝毕,面西而拜,打起坐来。
不一会听外面脚步声响,有人哼着小曲,进到屋来,惊讶道:“哪里来的和尚?这样肥大?吃荤的吧?我可没有多余吃食斋你。”
五墨鼻子里飘进一股肉香。耳听进来那人走到屋子另外一角,坐在地上,打开纸包,口中吧嗒有声。
五墨咽了咽口水,想拉回神思,可终究没能敌过正常的身体反应,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隙,偷往那边墙角瞧去,黑暗之中,只见一个人影在那边角落里,抓着只烧鸡,吃得正香。
五墨的口水瞬间充盈了口腔,往下一咽发出咕咚一声响,惊得墙角那人一抬头,嘻笑道:“果然是个吃荤的和尚。”说着扯下一只鸡翅膀来,丢到破席上,道:“吃吧!吃吧!”
面前的鸡翅膀,香气扑鼻,五墨的口水再次涌了上来。五墨忙收住心神,闭眼,口念,“阿弥陀佛!”对那鸡腿假装不见。
角落那人将自己手中的烧鸡吃了个干净,打了两个油腻腻的饱嗝,就地抓起一把干土来,擦了擦手,站起身来,走到五墨跟前,见鸡翅膀在席上,上面已经趴了几只蚂蚁。遂道:“你这老和尚,装什么呢?啧啧,这么香的鸡翅膀,喂了蚂蚁岂不可惜。”说着拿起鸡翅膀来,将蚂蚁扫落,两口吃尽。
这时,五墨才闻到这人身上带着一股子松树烟的香味。五墨张开眼道:“施主身上好大的松烟味。”
那人扯起袖来擦了擦嘴,满不在乎的道:“泄脂伐松,炼烟制墨,哪能没点味儿。”
“施主是墨匠?”
那人抓起酒葫芦来,喝了两口酒,道:“墨匠!是啊!是个墨匠!”
五墨奇怪道:“青岩国如此尚书,制墨者十有九富,施主何止沦落至此?”
那人道:“十有九富,我就是不富的那个。哈哈......”遂开口做歌道“都道松烟墨深重,谁知轻墨十万杵......哈哈哈......”
那人笑着窝在墙边,抱住膀子,不一会只听鼾声雷动。
五墨也就此卧在破席上,脱下僧衣将自己裹住,一宿被鼾声扰着,也没睡熟,到天将明,才不觉睡去。
天光大亮,五墨醒来之后,发现那个墨匠早不知何时走了,地上放着些钱,大概可以买两个烧饼。
钱旁边写着几个小字:给你买饼吃。
五墨将钱收了,走出小屋。天气晴和,风静日丽。
五墨进了城,在一个早点摊前买了两张新烙的焦饼,外加一碗豆浆,坐在矮几旁,吃喝毕,掌柜的拿油纸包了两张焦饼过来道:“这是送给师傅吃的。”
五墨谢过,刚要走。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师傅哪去?”
五墨停下转过身,看看这人,并不认识,客气道:“施主有何指教?”
那人一扯五墨手道:“跟我走!”
五墨这才听出,这声音正是昨夜那个墨匠。
五墨见此人眉目端正,性情豪迈,此刻眉眼间颇有些急切之意,便道:“施主这是?”
墨匠将五墨拉到僻静处,上下打量着五墨笑道:“没想到你这木头木脑的老和尚竟然是个贼!”
五墨愣道:“这话从何说起?”
墨匠从身上拿出一张告示来道:“满城都在发这个呢!我正准备去城外告诉你,万莫进城,谁想就在那摊子处遇见了,幸好那摊主不曾见过这个。”
五墨拿过告示,白纸黑字写着:“此人盗窃宫中御书,罪犯十恶,有遇者速报官府,可得重赏。若自行捉缚押送至官,赏良田百顷,布帛百匹,金银各百两。若有藏匿不报者,同罪处斩。钦此。”字上面画着一个圆圆滚滚,呆头呆脑的和尚,细看眉眼正是自己。
五墨道:“这,这......昏君!昏君!”
墨匠夺过告示道:“单凭你这两个字,我就可以出首将你送官,告你个“毁谤君父”之罪。”
五墨愣怔怔的立在当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唉!”
墨匠见和尚起了急,有心逗他,故意道:“如何是好?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官府认罪,还能用你这无用之身给我换一场富贵。”
五墨道:“我本无罪,又有何罪可认?这告示上所谓的御书,根本我连见都不曾见过。若非要我认什么罪,我也该跟佛祖认罪,昨夜我对那鸡翅膀动了凡心,起了欲念,错不在动念,而是不该欺心欺人。除此,贫僧再无别罪可认。施主若真是想用贫僧去换金银钱粮,贫僧也无怨言,只这罪,是认不得的。”
墨匠捂着嘴偷笑了两声,道:“啧啧......堂堂一国之君,还来冤枉你个和尚不成?”
“唉!只怪我,太不小心,露了祖宗遗帖,才引来这场大祸!”五墨从贴身衣物内取出一本小帖,展开给墨匠看,墨匠将两手背负在后,就着五墨的手,端看字帖,上写着一首四言小诗:“扬扬漫天,砌玉琼枝,我坐暖室,把酒言欢。北风卷地,霭霭皑皑,我坐暖室,岂见群哀。书尾落一长款写道,庚子年十月初五日,草于闲居小室,雅闲安道子。”
墨匠看完,赞叹道:“好字!好诗!比那些靡靡霏霏的好多了。和尚俗家姓安?”
“正是!先祖本为雅闲县大户,子孙不肖,只知享乐,将资产败坏一空,到我父这一辈,已到家无隔夜粮的境地,父亲要奉养祖母,无暇顾我,只得将我送到附近一小庙内出家生活。到我十八岁那年,祖母去世,父亲上山来,将这帖交给我,嘱咐道:“莫忘祖训!”后,再无音讯。我辞了师父,四处寻找,直到如今。不想今日却因这遗帖,横遭大祸。”
墨匠听完五墨所述,道:“我倒有一计,可令你逃出城去。”
五墨道:“如此天罗地网,满城之人哪个不如你一般,准备拿老和尚去换个富贵,还有何计能得脱逃?”
墨匠笑道:“办法我有,只看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