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违正道,有何不愿。”
墨匠道:“不违正道。你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五墨老老实实原地等着,不一会墨匠回来,手里抱着一捧衣服,递给五墨道:“换上!”
五墨乖乖换了,一身粗布衣裳,一股松油味道。
墨匠看着他换,嘴中说道:“你这和尚运气不赖。我们墨坊一位兄弟辞工,留下这身衣裳,身量与你正相当。我给你脸上擦点松灰,这葛巾你带上,把头包好,暂时先跟我在墨坊寄身。过个把月,待你续起头发胡须,再出城去,保管旁人认不出。”
五墨听话的换上衣衫,用葛巾将头包好,跟着墨匠来到墨坊。
墨坊里捶打之声不绝,每一块和好的墨胶都要再经过几万次的捶打才可入模成型。
墨匠进门找到管事道:“王管事,你说要我给寻个人伐木烧灰,你看看这位兄弟如何?”
王管事打量五墨一番,没太看中五墨,看着墨匠的面子,勉强问五墨道:“叫什么啊?”
五墨道:“安五。”
“以前做过这活么?”
“没有。”
王管事捉着下巴,故作为难道:“没做过啊......”那个“啊”字拉得特别长。
墨匠道:“没做过有什么要紧,这不有我带着呢么!”接着小声在王管事耳边道:“生手便宜,给几个子就打发了。您跟上面报帐,可还能按熟工的月钱报。”
王管事捏着下巴,笑道:“对对对,还是钟亮兄弟想的周到,就这么定了。那个安......安五是吧!从今天起你就跟着钟亮兄弟伐树烧灰,一个月一两银子。住处......”
“也跟我一处住!”钟亮道。
“同意就干活吧!赶紧!这个月货约多的紧,都忙的焦头烂额的。快去吧!”
钟亮领着五墨上了墨坊后一座小山,整片山栽满了松树。钟亮找到一小片地方,有个守着烤树泄脂的少年见钟亮过来,打了个招呼。钟亮挨个看看树根,对五墨道:“这几棵树,脂流的差不多了。你那棵,我这棵。来吧!”
五墨道:“我闻制墨,需松香流尽方可采伐,我看这个几棵树松香尚有余存,还是再等等吧!”
钟亮道:“让你伐就伐。哪那么多话说!”说罢,当先抡起斧子,对着面前松树砍去。
五墨也只得将自己面前的树伐了,跟着钟亮一起,将伐好的松木斩成小块,运到山下墨坊后的一座十几丈的竹棚中堆好,然后上山继续伐木,连伐几天,竹棚中松块渐满,钟亮封了竹棚,在竹棚前端的火灶中烧起火来,一烧又是几天。钟亮与五墨二人轮流看着火候,既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小。
有一天五墨盯火之时,不小心打了个小盹,被管事的瞧见,好一番训斥,扣了半个月月钱。钟亮得知,也不知怎么哄得管事,竟又把那半月月钱给要了回来。五墨自此对钟亮更为信任。
好容易等到松烟烧好,冷却下来,五墨跟着钟亮进棚刮烟。五墨也曾听闻,这棚尾的烟是最好,称清烟,出好墨。
中段的烟称混烟,出平墨。而最前段的烟,只可用作印刷,做不得墨。
钟亮将清烟刮好,五墨的混烟才刮了一半多些。钟亮过来,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瓷罐将清烟和混烟之间的烟刮到这个罐里,五墨看见,轻声问道:“这是?”
钟亮“嘘”了一声,眼睛左右瞟瞟道:“卖了请你喝......浆,吃斋。”
五墨道:“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以为只有我这么干?干活吧!”
五墨手上继续刮着混烟,心里却打了鼓,在信仰与人情之间,他不知该如何选择。五墨又想起自己与无妄说的那句话:“修行半生,终难舍人之常情。”
这棚活做完,因为要等松树泄脂,五墨和钟亮各得了一天空。钟亮当天出去,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回来给五墨带了烙饼豆浆道:“吃吧!”气息里夹着一股子油腻的熏肉味。
五墨猜想自己之前在郊外遇见的怕就是窃烟偷食的钟亮,这豆浆烙饼自也是用那不干净的钱买的。
五墨心中反感,一口未动,略略洗漱一番走去厨房,端了墨坊供的稀粥咸菜来吃。
钟亮一见有些生气,一把将五墨的粥碗夺过,本来想摔,转念一想,摔碎了管事定要罚钱,于是一仰头,咕咚几口将粥喝尽,然后把豆浆朝五墨推了推,道:“别绷着了,吃吧!”
五墨扭过头去,只吃咸菜,一小碟咸菜吃个干净,然后端出去,拿起斧子去后山上工。
钟亮将烙饼豆浆吃喝了,心道:“倔和尚,较什么劲呢!看一会不渴死你。”心中发狠,可还是在身上多带了两个水囊上山。
五墨自己挑好一株松香流尽的松树,自顾自伐着,看见钟亮上来,也没言语。钟亮在五墨边上挑了一株松香尚未流尽的伐着,斜眼看着五墨,专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找水喝。
不一会,五墨果然口渴起来,心中后悔早上不该赌气吃那许多咸菜,遂停下斧子,去摸身上,左摸右摸才想起,自己只顾赌气,上山时忘了拿水囊,偏头看看钟亮,有心开口借水,心想钟亮也未必带得够,还是自己下山去取吧!
钟亮装模作样的伐树,等着五墨过来开口要水喝。再一抬头,却发现这个胖和尚拎着斧子朝山下去了。
钟亮哭笑不得的几步追上,扯住五墨道:“哪去?”
五墨憨憨的答道:“去取水囊。”
“你都不会问问我么?”
“不......你也要喝......我不喜欢你弄虚作假,窃灰盗烟!”
钟亮解下身上水袋,递给他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知道绑着这些水袋做活可有多累人,喝吧!赶紧!”
五墨接过水袋,正喝着水,只听王管事的声音传上来道:“冯大人安心,咱们这墨坊,活不干净,可人,那绝对都是干净的。绝不能有那十恶不赦作奸犯科的恶徒。告示我看了,留意着呢!一个胖和尚,那么明显,哪能认不出。您放心,要遇见,准绑了给你送去,还劳动您挨个来查么?”
五墨有些慌神,求助的看着钟亮。钟亮拿过水袋道:“别慌,砍树去。我去看看。”
五墨回到山上。钟亮装作下山打水的样子,故意凑到话音传来处,只见王管事正陪着一个身着便服,气度雍容的人朝山上走,那人满脸写着疲惫与不情愿,不用问也知道,这就是王管事刚称呼的冯大人。
钟亮故意发出些声响,引起王管事和冯大人的注意。
冯大人和王管事一起转头看着钟亮,王管事对冯大人道:“这是伐树烧烟的工人,叫钟亮,墨坊老人了。”转头对钟亮道:“慌慌张张干什么去?惊了大人驾有你受的。”
钟亮晃晃水袋道:“打水!安五早上吃多了咸菜,老渴,我这三水袋没够他喝。”
冯大人问道:“安五是......”
“哦,也是伐木烧灰的工人,跟钟亮一起的。”
冯大人仔细瞧瞧钟亮,精瘦,细高,脸上嵌满了像是永远洗不掉的墨黑,堆起笑来,满脸横纹,夹着墨色更显深刻。”冯大人,抬头看看山上,道“还有多远到他们伐树的地方?山上还有别人么?”
王管事不等说话,钟亮开口道:“上面就我跟安五,没别人了。你要上去也不远,看见那片林子没,绕过去就是,只是路不十分好走就是了。”
冯大人问王管事道:“伐树烧灰的是不是样子都差不多啊?”
王管事刚要答,又被钟亮抢了先道:“那可不,干这活能有什么好模样!一天累的吃肉都长不出几块肉来。”
王管事对钟亮凶道:“问你了?干活去!老多什么话呢!”转过头笑模笑样对冯大人道:“不过钟亮说这倒也是真的。墨坊这活计,听着文雅,实际卖的也都是苦力。”
冯大人之前在墨坊里转了一圈,过筛的,打捶的,熬胶的,压模的,实实在在都跟这个钟亮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碍于公事,听见山上还有人,不得不跟着王管事上来看看。现在见了钟亮,又听说山上只还有一人,冯大人先入为主,只当山上的安五与这些人皆是一般模样,实在不想再多走那些冤枉路,本来么,自己要找的是个胖和尚,跟这些精瘦肮脏的墨匠能扯上什么关系。
冯大人道:“既如此,我就不上去了。劳王管事多多留意,有什么线索,及时来官府出告,有重赏。”
王管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前些天刚出了几块好墨,冯大人来选选看有没有中意的,拿一块回去用着玩玩。”
冯大人假意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冯大人肯用我们清乌坊的墨,那是长我们的脸呢。”
冯大人似笑非笑的谦逊两句,道:“说起来,上次你送我的那两块墨就十分不错。我送了一块给一位贵人,那位贵人也十分看重,前几日还问我这是哪家的墨,我可是一五一十的将咱们清乌坊的字号告诉了那位贵人。你们哪,怕是要走好运了。”
“还不是多亏冯大人.......”
二人渐行渐远,后面的话,钟亮没有听见,他拎着水袋,哼着小曲回到伐树的地方,正看见五墨摇着肥胖的身躯哼哧哼哧的将棵树砍倒,喜滋滋的对五墨道:“还不赶紧谢谢我!又救你一命。”
五墨头也不扬,讷讷的道了声谢,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一日伐木没什么好说。过了晚饭,五墨自己到后院里寻了个隐蔽地方,拿着一枝烧了一半的松枝蹲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
刚写了没两个,听见后院墙根处似乎来了人,赶紧站起来扫了两脚灰将字抹了,装作刚解完手的样子提了提裤子,往院子里走。
走没两步,墙根那人道:“安五啊!”是王管事的声音。
安五道了声“是!”
王管事似乎是喝了酒,心情不不赖,喜滋滋的对五墨道:“蹲那干嘛呢?”
“解,解手!”
王管事笑了两声:“啧啧,还装,还装!我都看见了,字写得不错!我这刚应了个差,给冯大人家的灶上写副对子。你这字好,这差事就交给你了。不白让你写。二两银子。”王管事伸出两个指头来,在五墨眼前晃着,见五墨没应声,狠狠心道:“五两!这可不少了,再说,给县太爷家的灶上写对,多露脸的事。明儿早来找我,纸笔我都给你备着。”
也不等五墨答应,自己晃晃悠悠往茅厕去了。
五墨心事重重的回到房间,钟亮一看他那副样子,随口问道:“踩屎了?”
五墨摇摇头:“没有!”
“没有你哭丧个脸?怎么了又?”
“王管事,让我明天去他房里写副对子。”
“多大个事。怕写不好丢人?”
“不是,我怕给人瞧见。说是要贴今天那大人家灶上的。”
“瞧见就......哦!”钟亮一拍额头,“你怕给人瞧出来笔体跟那字帖一样?”
五墨点点头。
钟亮大咧咧一拍五墨后背道:“我说你就多余担这个心。你这字帖除了我跟那个,那个......”有型无声的吐出四个字“当今圣上”继续道:“还有人瞧见过么?”
“有!”
钟亮一凛道:“谁?”
“我师父!”
“害!那不算!外人外人......”
“还有一位小友,现居山中。”
钟亮道:“你看,除了这些人,没人知道你这字就是那所谓失窃御书中的字体。你怕个什么,怕“皇帝老儿”去钻一个县太爷家的厨灶么?”
五墨闻言也觉得钟亮说的有理,便卸下心事,安稳睡了。
第二日一早,五墨待王管事用完早饭,才去敲管事的房门。王管事在屋中问道:“谁啊?”
五墨应了一声,王管事道:“有事?”
五墨道:“您昨儿个夜里说,让我今儿个来找您,给冯大人家灶上写对儿。”
王管事“哦”了一声,道:“进来吧!”
五墨进了屋,见地上横横纵纵散了一地写废了的红纸。
五墨低着头,看到最上面扔的一副写的是:“三餐味美,四季安康。”字句皆是平常。
王管事停下笔,道:“你说我找了你来写对子?”
五墨点点头。
王管事敲敲脑袋道:“我这记性!行吧,你来。”说着,王管事将笔放在笔搁上,让开位置给五墨。
五墨稳稳当当,气定神闲的站在桌前,提起笔来,略略思索一蹴而就,写完将笔放好,对王管事道:“好了!”
王管事刚啜了口茶,一听说写好了,惊异的抓着茶碗走过来看。
只见摊开的红纸上,工工整整的写着一副对子道:“坎离恒既济,颐井益家人。”
王管事满意的点点头,道:“这字......”
五墨一听见这两个字,瞬间紧张起来,自己已经尽力将字写的平庸中规,不带丝毫家风气度,难道是哪里遗漏了?
王管事啜口茶道:“这字平常,用句不错。”
五墨吐了口气,道:“我字本属平常。管事若不满意,可另找字好之人,重录一遍。”
王管事挥挥手道:“这就很好,不必再多一举。你去吧!”
五墨退出门来,轻吐一口气,拎着自己的斧子上了山,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钟亮平日所哼的小曲,嘴上跟着哼了出来。
快走到伐树的那片所在时,只听见钟亮正放声高歌,唱的正是五墨哼的那首:“神仙好,神仙好,神仙游山行海角,吃得好,穿的好,解苦救厄良心好,不存世间恼。”
“不存世间恼。”五墨反复叨咕着这一句,钟亮看见他,手上活不停,抽空问道:“写好了?”
“写好了!”
“就那么写的?”
“没!换了初学字时的写法!”
钟亮道了声:“哦!”继续砍树,结果这一下没控制好力道,树朝着钟亮倒了下来,钟亮跃身闪开,那树咕咕噜噜朝着山下滚去。
这一片坡树少,草多,那树没阻碍,顺着坡一路向下。
钟亮叫声不好,丢下斧子,划着草向下去追。
五墨。在上面喊道:“追它做什么?待一会落下稳了,我跟你再去拉回来就是。”
钟亮叫道:“这边山下是城内一条偏路,我怕这树压了人。”
五墨听说,怕钟亮一人力量不够,拦不下这树,便也跟着追了下来。
钟亮一路追着树,五墨一路追着钟亮,眼看要到山下,钟亮看看山下并无人走动,放下心来,刚稍歇了歇,这一会功夫,不知从哪转出一辆驴车来,车板上没人,任驴自走。
那拉车的驴子,毛不棕不黄,四蹄刷白,拉的驴车有间房子那么大,上面还挑着一面幌旗写了个“茶”字。
钟亮见那驴丝毫不知危险,闲庭信步在山下走着,连忙高喊:“驴车,停下!驴车,停下!”“吁~”
眼瞅着那树就要撞下去,钟亮急得连叫带嚷,站起身来,朝山下急跑。越着忙越出错,钟亮跑没几步,脚底打了个绊,向下一趴,顺着山势滚了开。
钟亮本来还着忙止住下滚的势头,抽空偏头一瞧,自己这一滚,反倒比树落得快,急忙护住头颈,任自己顺势滚落。
腰间后背皆硌得生疼,钟亮也顾不得了,见自己已超出那树许多,连忙止住身子,站起身来,拦树是拦不住的,钟亮没了命的跑向驴车,拦不住树拦住那驴总是可以的。
钟亮跑到驴车前,两步上了驴车,一扯驴嚼口,那驴一惊,止住脚步,刚要尥蹶子,只听咕咕噜噜,震天一响,脚尖前多出了一株小松树来。
钟亮轻嘘了一口气。跳下车来,这时才觉出来,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动动哪里都是痛入骨髓。
五墨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把扶住堪堪要倒的钟亮,道:“没事吧?伤哪了?”
钟亮道:“哪都伤了!”
身后驴车门打开,一个姑娘的声音道:“什么事?这么大的动静?”
钟亮回头撇了一眼,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干干净净,柔柔嫩嫩,小脸略圆,体态已显丰润。
只一眼,这姑娘的样子就如同刻字匠在他的心上刻了印,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