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人道了句:放肆!胡景在旁拦道:“让她进来准备吧!咱们还是回书房议事。”
起身朝外要走,一只苍蝇飞过来,正落在胡景耳朵上,杨公公小心挥手去赶,胡景也下意识侧头抬手去赶,这一偏头的功夫,瞧见灶上贴着一副对子。
胡景看着字迹一般并未在意,临走到门口,忽觉那对子上有什么不对,忙转身回到灶前,仔细端详,片刻,喊过冯大人指着对子道:“这什么人写的?”
冯大人老实答道:“不过一个墨坊管事罢了。圣上若觉不妥,下官摘了就是。”
胡景摆摆手道:“贴着吧。这管事什么模样?可是胖嘟嘟憨呼呼的?”
冯大人道:“胖倒是有些,可憨......是绝对不憨的。”
胡景心道:这对子的字迹细看下来,确实是那和尚的风骨,虽然他已尽力做了遮掩,但这一钩一划还是将他暴露殆尽。没想到这和尚还怪有本事,竟躲到墨坊里做了管事,可冯大人说那管事并不憨,倒使我有些惊奇,难道是这和尚经过这些时日的磨炼,才智登升了?嗯,还是亲眼确认一下的好。老和尚啊老和尚,想不到你最后还是落在了朕的手里,这回看你哪里躲去。
胡景招呼冯大人道:“那墨坊可是邵差役今日去找钟亮的那个?”
冯大人道:“正是!”
胡景笑道:“冯大人,不如咱们今日就去这墨坊中议事,顺便让朕瞧瞧,平日里用的这墨是如何造的,也算朕体察疾苦,以策将来。”
冯大人应着是,忙要差人来去通知墨坊准备恭迎。
胡景道:“不用,咱们直接过去就是。万勿泄露朕的身份,只说朕是你世侄便了。”
冯大人道:“这怎么敢?”
胡景突然严肃道:“你要抗旨么?”
冯大人道:“不敢,不敢!那是不是派人通知邵差役在墨坊领着钟亮候着。”
胡景捻着手指道:“不用。告诉门人,邵差役回来,让他们在府中候着就是。”
胡景又交代郑通,此去墨坊只是玩乐,无有危险,让他与陈桃不必跟随,只管在府中休息,多商讨些行军布阵之法,日后好用。
郑通却不甚放心,非要跟随,胡景拗不过,只得答应。陈桃见郑通要去,自己便也要求跟去。郑通拍着陈桃肩膀道:“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郑通告诉冯大人:“告诉你的下人,那些鸽子收拾好后,等我回来再烤。”
冯大人连忙传话下去,厨娘在门口应道:“我就是想烤,现在也地方不是!”
胡景笑道:“得了,咱们快走吧!真没想到,朕竟会被一个厨娘嫌弃。”
冯大人又要训斥厨娘,胡景阻住道:“莫训她,这厨房本就是她的地界,司职忠守,不因惧上而忘其职,该当褒奖才是。”说罢再感叹道:“厨下之妇尚知如此,况你我哉!”
冯大人点头称是,反赏了厨娘一两银子,厨娘掂对着银子,道:“谢老爷。不过我还是得说,您赏我这个,还不如给我换个拿脚踩风箱,您瞧瞧这风箱,拉扯着好生费力......”
冯大人哭笑不得的道:“那你拿这银子,差个小厮给你去买不就行了!”
厨娘一拍脑门,大咧咧的一笑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老爷就是老爷。”
冯大人安排了小轿从府中出来,陈桃和郑通皆骑马跟在后面。
刚出了府门没走出多远,正遇见前来寻找陈桃的微熏,微熏挤在躲避车马的人群里,看见陈桃从眼前过去,大声喊道:“陈大哥!陈大哥!”
陈桃似是并未听见,跟着轿子远远的走了。
微熏失落的站在当地,有些不知所措,她原以为陈桃此举或是为她,若果真如此,自己便是生拉硬拽也要将他拉回茶舍,不能让他冒这个风险。但此时见陈桃意气风发,满面春风的样子,感觉又不像是为她......
共夕的声音突然在耳边道:“回去吧!他生来为此,你不必过于内疚,或许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他的付莺不是你......”
微熏低首垂眉,似是受了不小的打击。片刻后,仰起头来道:“他的付莺本来也不是我。咱们走吧!”
冯大人一众到了墨坊,王管事闻着消息,迎出门来,扶住冯大人下轿,满面堆欢的道:“冯大人,您来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小的也好多做准备,扫阶恭候。这要不是我家小二眼尖认出了您的轿子,我连扶您下轿的福气都不能有了。”
冯大人道:“临时生的主意。”指着另一顶轿子继续道:“我的一位世侄,好舞弄些笔墨,想来墨坊看看热闹。”
王管事见冯大人提及这位世侄目色间不甚自然,态度恭敬,料想这所谓世侄身份可能不一般,忙对冯大人道:“墨坊活计脏苦,只怕贵贤侄见了要大失所望。小的过去扶贵贤侄下轿。”
冯大人点头,王管事隔着轿帘施了一礼,说了些客气话。
只听轿内胡景道:“我自有家人,不用你扶。你还是去跟冯大人讨好吧!”语气中满是失望。
只听王管事几句话,胡景便知道,此人绝不是那和尚,瞬间觉得索然无味,甚是荒缪。但来都来了,顺便走走看看也好,心头转着这个心思,便下了轿。杨公公在旁边伺候着,见胡景脸上尽是失望,问道:“不是他?”
胡景叹口气摇摇头。
杨公公道:“那咱回?”
胡景道:“不了,看看吧!看看墨匠怎么干活!”
王管事引着几人进了大门,锤打之声不绝与耳。王管事道:“此间吵闹,几位大人不如来我屋内,喝茶说话。”
胡景道:“我就是来看他们干活的,去你屋里还有什么意思。”
王管事赔笑道:“是,是,是,那大人您想看什么?我带着您瞧!”
胡景道:“随便瞧瞧,你忙你的去吧,冯......叔叔,不如您去跟王管事喝喝茶叙叙旧!”
冯大人刚要行礼,心觉不妥,忙装出长辈口气道:“嗯!那你不要乱走,看够了便回来找我。”
胡景摆摆手道:“知道了。”
冯大人与王管事转身刚要走,胡景突然叫住王管事道:“哎?我听说,冯......叔叔家的对子是你写的。”
王管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厚颜无耻的承认道:“正是!写的不好,让大人们见笑了!”
“写的不错!”胡景一面看着一个墨匠捶打墨块一面夸赞。
王管事又客气几句,见胡景满面不耐,遂告个退与冯大人回房饮茶去了。
胡景东逛逛西瞧瞧,见着身材稍有些肉的便凑上去,可每次又都失望的摇首退开。
如此往复几次,心里难免生起疑来:怕是我多心了?也许只是那王管事的字迹与和尚有些相似罢了。算了,不找了,叫上冯大人回去便了。估计邵差役早领着钟亮到冯府了。
胡景来到王管事房前,推门便入。
冯大人与王管事正在书桌前说话写字。王管事研磨,冯大人写。听见门响,王管事刚要斥责:谁这么没规矩。一看进来的是胡景,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呛的自己一阵咳嗽。
冯大人见胡景进来,将笔搁下,道:“看完啦?”
胡景点点头,进屋一屁股坐到正位上,杨公公过来将桌上的茶杯收到别处,另拿了一只新杯,倒上茶水端了过来。
胡景喝了一口,压了压心中郁气,对冯大人道:“您写您的。”
冯大人听话的拿起笔来,可刚才胸中的那点文采经过这一打断,早已忘了个干净,提笔空想了半天,将笔放下道:“算了,不写了!”
胡景将茶杯放下道:“别啊!我瞧瞧你.....您写的什么!”说罢,来至桌前,只见一张压花纸笺上,写着一行半的蝇头小楷,字迹颇为秀雅。
胡景读道:“故锤显新声,百里......后面呢?”
冯大人道:“还没想出好词句来!”
胡景道:“冯叔叔若不弃,小侄愿替叔叔填上几字。”
冯大人将笔交到胡景手上道:“求之不得!”
胡景略略思考片刻,刷刷点点,龙飞凤舞的写下“故锤显新声,百里闻不绝。无有千钧力,何得满纸阙。”
冯大人连赞:“妙绝,妙绝。此句非我辈所能得。下官佩服,佩服。”
胡景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道:“冯叔叔怎的高兴的语无伦次了?哪就有那么好!”
冯大人这才想起王管事还在一边,自己举动有失分寸,忙道:“可不是。叔叔见世侄文采出众,替你父亲,我兄长高兴。”
王管事从这君臣间的举动中,隐约猜到这所谓的世侄是何身份,若是他所猜不错,那这张纸笺可是非同小可。刚冯大人可说了,这诗笺送我,我得先把这事按瓷实了,免得节外生枝。待二君臣话尽,王管事对冯大人道:“小的能得冯大人与贵世侄同留墨宝,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胡景道:“怎么?这给他的?”
王管事道:“是,是,是。冯大人爱民如子,视民如命。偶有几次遣使小人,便觉过意不去,屡屡思报。所以小人一说想求大人墨宝一副,彰显门庭,冯大人提笔便写了此笺,以赠小人。”
胡景挑挑眉毛,对杨公公道:“如此,你将这诗抄下。这纸笺便留于他,以全冯叔叔声名。”
杨公公应了,正要去拿笔,胡景猛然道:“慢着!”转头一指王管事道:“还是你来抄吧!”
王管事忙不迭的应着拿起笔抄了起来,胡景仔细看了他前两个字和落笔习惯,摇头道:“那对子,果然不是你写的。”
王管事见说,忙称罪道:“那对子确实不是小人所写,乃是本坊一位墨匠代笔。适才因怕大人怪罪是以未敢承认。”
胡景道:“是哪一个墨匠?你指给我看!”
王管事道:“他叫安五,现在后山上伐木烧灰。说起来今天是取灰的日子,钟亮又不在,全靠他自己,这回子恐怕在灰棚里手忙脚乱的忙活着呢!”
胡景道:“他跟钟亮是一起的?”
王管事道:“是啊!两人一屋睡一屋吃,一起干活,好的跟什么似的。说起来这安五还是钟亮介绍来的,胖乎乎傻憨憨的样子,什么也不会,要不是钟亮说尽好话,我都不想留他!”
胡景重复道:“胖乎乎傻憨憨......?你们的灰棚在哪?”
王管事道:“就在后山半腰的一处大缓坡上......”
胡景不等王管事说完,急切的闯出门去。杨公公等人随后跟着。
王管事抓着那一张花笺,在桌后道:“写完了!不,不要了么?”
冯大人在桌旁啜口茶道:“先搁着吧!”
五墨在灰棚里,刮着清烟。脸上挂着一层汗,烟灰一飞,正沾在脸上,混成黑泥一般。五墨却全然不顾脸上脏污,小心翼翼的将清烟刮进手里的小瓶子里。
手上干着活,心里想着钟亮最近都没动手脚偷工盗料,一会下了工,领了赏钱,该买些好吃的给他。想到这心里开心,想哼个歌,翻来覆去也只能想到钟亮常唱的几首,那些歌他又不十分喜欢,最后竟和着调子将佛经哼了出来。
正哼的高兴,忽见灰棚门被人猛地一掀,扬起许多烟灰来。五墨也不回头,依旧刮烟,只是嘴中教道:“下次进来手脚轻着些。”
只听身后一人道:“老和尚,还真是你!”
五墨闻声一凛,下意识想躲,可这灰棚中哪有地方躲藏,无法,只好故作淡定的继续刮烟,道:“施主认错人了!”
胡景哈哈笑了两声,却被烟灰呛了嗓子,咳嗽好半天,才接上话道:“和尚!咱们出去说话!”
五墨道:“跟你这昏君有何好说?你为强夺我字帖,竟谎称我偷盗,发榜缉拿,害我栖身于此,不得侍候佛祖。如今既然被你寻到,我五墨不逃不避,你想捉,捉去就是,但字帖我就算毁了,也不会给你这样的昏君。”
昏君二字,狠狠的扎进胡景心坎。自继位以来,他早朝晏罢,勤于政事,奉母以孝,待弟以慈,每日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得一句怨言,可如今母亲和弟弟却联手夺位,大臣多附,五墨此时又骂自己是个昏君,还骂了两遍。自己不过只任性了那么几次,难道就抹杀了曾经的一切,成了个失国失信昏庸无能的昏君了?做个这样的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
五墨刚才惧而生怒,口不择言,此时冷静下来,心中颇有些后悔,一悔自己心不定,二悔自己吐恶言。偷眼看看胡景在原地愣着,脸色阴晴不定,五墨放缓刮烟的速度,对胡景道:“你倒也不用太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你对我做了不好的事,我自然会那样骂你,可在受你恩惠的人那里,你定是个明君。”
胡景道:“可如今受尽我恩惠的人却在想着如何杀我!”
五墨道:“不会的,除非他不觉得那是恩惠。”
胡景闻言若有所思,自己给胡渡的难道不是恩惠么?好像还真不是,自己一直以来甘心忍辱,伪善假慈,为的就是今日能得了他的实罪,杀而有名。没办法,谁让自己是皇帝呢!想坐稳这个位子,哪有那么容易。
胡景心中释然了,自己还是想做皇帝,即使这个位子没那么好坐,即使难免要背负些恶名。不如这恶名就先从这和尚背起吧!
胡景笑着对五墨道:“和尚,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五墨道:“不好奇!”
胡景继续道:“你可认识个叫钟亮的么?”
五墨心念一动,心说,莫不是钟亮将我告发的?心头又一转念道:不可能,不可能,他若想告发我,何必等到现在!
五墨背对着胡景,胡景虽看不见他表情,但看他刮烟的手明显有些改变,知道他是动了念头,不慌不忙的道:“哎呀!有些人哪,偏喜欢拿好人当恶人,反把恶人当好人!那个叫钟亮的现在正拿着你那本帖子,在县太爷府上等我呢!”
五墨手一抖,转过身来,对着胡景吼道:“不可能!那帖子一直在我身上,他怎么拿去。”说着激动的从怀里抽出帖子来,扬起给胡景看。
胡景一见五墨真的又拿出本帖子,也是一呆,他本以为钟亮那本帖子必然是趁五墨不注意时偷拿的,想用此换些富贵。没想到五墨这里却并没丢,那只能说明这两本帖子中必有一本是假的。钟亮那本我细看过,并不像假的......是了,是了,定是这钟亮只想换富贵,不欲害和尚,怕和尚发现帖子丢失,闹将起来,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是以拿了本假的将和尚的真帖偷换了。
想到此处,胡景继续挑拨道:“你就从未给他看过么?”
五墨骤然想到,不久之前钟亮借自己字帖之事,难道是那时......
胡景看五墨心中已信了十分,对五墨道:“他如今就在县太爷府上,不如你跟我去看看?好人歹人,一看便知。”
五墨本不欲去,可看看手中字帖,那本跟随自己多年的字帖,此刻竟变得陌生起来,上面的字迹仿佛一条条长牙欲啮的毒蛇,此刻正对着五墨的手虎视眈眈,吓得五墨忙将字帖仍在地上。五墨知道是自己心中起了挥散不去的疑念,这疑念不除,自己再无法正视自己,正视这本字帖,正视这世间一切。
五墨蹲下身去,抖着手,闭着眼,将字帖捡起来,放回怀里。对胡景道:“我跟您去!”
胡景带着五墨下山,跟王管事结算月钱。王管事想到五墨一走,刮烟的活一时找不到人来顶替,心中百般不愿,却又只能无可奈何的多结算了些月钱,乐乐呵呵的放人。
胡景让冯大人给五墨备一顶小轿。冯大人一时间无处去找,只好让五墨坐自己的轿子,自己在左近租了头驴骑着跟在后面。
那租行今日生意不赖,只剩了一头今天新买来的驴还未出租,那驴虽说老实,但还不识口令,冯大人要往东,它偏朝西,冯大人要朝西他就偏偏朝东,冯大人打了两鞭,这驴一委屈,索性停下不走了。
冯大人眼瞧着胡景的轿子越来越远,指着驴骂道:“如此不知体谅,活该你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