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收拾了杯盘,大伙就此休息。
杵子躺在床炕上,对韩松子道:“听大爷说了半日,你说熊大哥不会是让高和尚给抗走卖了吧!”
韩松子笑道:“卖老熊?买回去做什么?当祖宗供着?要我看,这高和尚和老熊八成是还在庙里,明儿个咱们再去庙附近找找就是了。”
杵子道:“房烧塌了都没见人,就那么大个地方能躲哪去啊?”
韩松子道:“上有天,下有地,天地之间是人居。既然地面上没有,他们又上不了天去,没准啊是躲在地下,预备着逗咱们玩呢!睡了吧!昨晚上都没睡好!”
二人一觉睡到大天明。起来的时候,大爷已经到绒线坊干活去了。大娘煮了些白粥,切了两碟咸菜,在院子里招呼杵子和韩松子出来吃饭。
二人出来的时候,付莺已经被大娘照顾着吃了一碗白粥,一块干饽饽。大娘夹了一筷子萝卜干,搅和在白粥里,喂给付莺,付莺连说好吃。
杵子和韩松子二人坐在条凳上,端起粥碗来,稀里呼噜两口吃完,扯着袖子一抹嘴,央求大娘照顾好付莺,二人便出门奔着弘法寺去了。
到了弘法寺门口,依韩松子的意思还要绕后墙,杵子道:“还绕什么,咱们就打前门进,要是这门倒了引的高和尚出来,咱们便扯住他要人完了。”
二人推开前门,进到庙来。
绕过前头护法神像,弥勒殿,再穿过中堂菩萨殿,直奔后院僧房。
到得当日起火处,四周围景象与他二人离去时无异。韩松子站在瓦砾堆上,四下里看看,跳下瓦砾堆对杵子道:“你找那边,我找这边。”
杵子道:“一望而知,还找什么?”
韩松子道:“只要他们在这,总会留下些什么!”
杵子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韩大哥既然让找,那就找吧。杵子在瓦砾堆里左翻翻,右翻翻,哪怕是翻一片碎瓦,也得来一句:“熊大哥,你在这呢么!”
韩松子知道杵子是成心,也不理他。自己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细看着地面。
一直找到天过午时。杵子累的不行,跑去坐在中殿檐下休息,韩松子接着翻找。杵子躺在檐下看着,对韩怂子喊道:“哥哥,歇会吧!吃口东西!”一翻口袋才想起,早上出门并未带着吃食。杵子站起身想跟韩松子说一声,实在不行回大爷家吃过午饭再来找,忽听见前院有脚步声响。杵子心道:“这地方除了我们还有什么人进来?莫不是高和尚回来了?哈,看我躲起来,出其不意的将他绑了,好好质问质问他,将我熊大哥带去了哪里!等找到了熊大哥,再将这瘟和尚带去飞虹山给赵将军治病。”心头想罢,也不跟韩松子商议,踩着墙两步上了中殿屋顶,虚探出些身子,扒住房檐,朝下头观望。见一个身影从中殿后门出来,便飞身向下,照着这人就是一扑,惊得韩松子只来得及喊声“别......”,那边杵子已经将这人结结实实压在地上。杵子的身量这些年虽也有长大,但依旧算不得魁梧,也好在是这个身量,换二一个人,这一扑只怕就要出人命。
只听的一阵稀里哗啦,碗跌盘碎的声音传来,杵子刚说一句:“看你还哪里跑?”也觉不对,再听身底下那人哼哼道:“快下来,快下来,可压死老汉了。我的老腰哦!”
杵子低头一看,自己压住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家大爷,连忙翻身起来,扶住大爷愧疚道:“您老怎么来这了?”韩松子也赶忙着过来,将碎碗盏扫去一旁,连问二人伤到没有。杵子倒是没什么事,大爷扶住自己腰,连连呼痛。二人搂住大爷往起要扶,大爷腰软绵绵的吃不住劲儿,半天也扶不起来。
杵子急得团团直转,嘴中连道:“怪我,怪我!太莽撞了,这可怎么对得起大爷大娘。大爷,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韩松子半跪在地上,在大爷腰上轻轻给揉着,高声道:“大爷,这样可好点吗?怎么,还是不行?这可怎么是好?不会就此再站不起来了吧?您说说,这是不是好人没好报,您家虽说只是卖绒线的,但也没少济世救人做善事,这老天爷怎么就忍心让您遭这个罪呦......您这要是再也站不起来,我大娘可怎么生活啊......”
杵子闻见这话,愧的是无以自当,恨不能此时躺在地上的是自己,冲口而出道:“大爷要真再站不起,我就将大爷大娘接到飞虹山上去,当亲爹妈一般伺候着......”
大爷趴在地上,很感动,道:“好孩子,大爷没事,你别太自责了。你大娘惦记你们出门没带吃食,怕你们饿了,叫我给送些吃的来。这庙里平日没个人出入,也难怪你们小心,就是下回啊,可千万看准成喽,你大爷年岁大了,禁不起这么折腾。没事啊,孩子!我再趴会就好了。”
韩松子接口大声嚷道:“您哪,可别安慰我们了,这要那么容易好,您能这许久站不起来,我的大爷呦,老天爷不开眼啊,这哪怕有一个明白人来给您瞧一瞧呢,没准还能有救哦!”韩松子扯着嗓子嚷嚷,大爷和杵子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也不知他是有什么打算,不敢拦他。大爷趴在地上,轻声对韩松子道:“孩子啊,那什么,你稍微换个地方给大爷揉呗,这儿,有点揉疼了......”话音未落,忽听碎瓦砾堆里,一阵咔嚓乱响,地面都随着震了两震。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从瓦砾堆里站了起来。
韩松子一见此人,扭转过头去,偷偷笑了笑。
杵子一见此人惊叫道:“高和尚?!”
高和尚在自己圆滚滚的脑袋上抚了两抚,抚下洋洋洒洒一堆灰尘,在阳光下漂浮着,清晰可见。
高和尚打扫完自己,半眯着眼,冲着韩松子道:“嚎嚎嚎,一刻都不给人清静,把人搭下来吧。快点!”
韩松子一招杵子,二人一个搭头,一个搭脚,半扶着大爷的腰,将大爷搭到高和尚身旁。朝地上一看,就原来佛龛桌的地方,地面上黑洞洞一个大口子,敞着,下面有台阶,不知通到何处。
杵子一见,对韩松子道:“韩大哥,这要下去了,咱们可要任人宰割!”
韩松子道:“下吧!你不想找老熊了?”
大爷道:“我信这高和尚不是歹人。”
杵子斜眼看一眼高和尚,高和尚望着阳光,头也没回,轻声说了句,“再不下,我可不管了。”
杵子一咬牙,心道“一个胖和尚,敢对我们下手,把他搓成球便了,怕个鸟。
跟韩松子搭着大爷,顺着台阶下了土坑。
那台阶都是土垒的,杵子下脚时微不注意,一脚蹬在台阶边上,蹬掉了一块。杵子一栽,赶忙稳住身形。大爷一颠也吓一跳,道:“孩子,稳着点!太暗了,看不清是不?”
韩松子在下头道:“杵子,你稍侧着点身子,把脚横过来再下。”
杵子点点头,微微侧侧身子,将脚横了过来,果然稳便许多。
不多时,脚沾实地,到了底。
高槐在上面,看他们已经下了台阶到了地面,也就跳上台阶,将密道口一关,霎时间,密道内漆黑一片。杵子眼前万物不见,如同置身虚无,唯有耳边听得见各种声响,呼吸声,大爷的微呼声,脚步擦蹭泥土声......还有一些细微的声响,分辨不出是什么声。
杵子站在原地不敢乱动,韩松子也是一样。
不一会,身旁仿佛挤过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韩松子问道:“是高师傅下来了么?师傅,我们这实在难以看见,只怕乱走动,摔了大爷!您给想想办法?!”
高槐从三人身旁挤过,不一会打起一只火折子,对他们道:“跟着我,这下面岔道颇多,走错了,只怕你们一生也转不出去。”
大爷担忧的叮嘱道:“孩子们,你们可千万跟住啊!”
韩松子是背对着高槐,抬头,用下巴点了点杵子道:“杵子,你千万可跟住啊!”
杵子的眼睛还没能适应过来这种暗无天日的黑暗,火折子的那点微光又被前头的韩松子挡了个结实,此时的他无异于个睁眼瞎,听见韩松子和大爷尽将希望寄托与己,只好将脖子使劲朝前抻着,寻着那点光,和那光中照着的身躯,小心翼翼的尾随着向前走。
地道果然错综复杂,五步一小岔,十步一大岔,高槐和尚为了照顾他们走的不算快,杵子和韩松子一直都跟的住,渐渐也就放下心来。此时,眼睛也已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杵子开始打量起这四周来,这地道中散发着一股夹着潮湿的微腐气味,每一条岔道中间,两壁上都有一处大凹陷,凹陷中拴着锁链,皆已被锈的死了,斑斑驳驳的表面上,爬着一些蜘蛛,蜈蚣一类的虫子。
杵子禁不住问道:“这链子锁什么的?”
高槐冷冷的吐出一个字道:“人!”
杵子十分惊愕,抬头瞧瞧韩松子,竟还神色如常,不由的轻声道:“韩大哥,这,锁人的......”
韩松子道:“我听见了。没事,那锁链一看就是许久不用了,都锈死了,锁不住咱们的,放心吧啊!”
大爷也跟着说道:“我都闻见铁锈味儿了。高和尚,这怕不是寺里以前偷藏人口的密道吧?!”
高槐答道:“就是!”
大爷唉声叹气道:“还真是!原来小愣子和万家大姑娘那时就被锁在了这里!难怪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呢!唉!作孽!作孽啊!阿弥陀佛!作孽啊!”
几个人感慨一番,继续随着高槐朝前走,又拐过几条岔路,前面隐隐有了些光亮,一个炸雷一般的声音,中气十足的喊道:“妈的,老和尚,你放开老子,呸!老子不喝,老子就不喝!”间或伴着几声拉拽锁链的哗楞声响。
韩松子一听这声音喜道:“是老熊!”
只听前面一声碗砸地面的声响,泥土柔软,这碗倒不曾碎裂。
高槐道:“你这蠢牛!若不是地面柔软,不曾摔得碗碎,到如今你不知要赔我多少碗盏钱!”
几人说着话,便走进前面一方小室之内。
高槐指着一处石垒的小床,让韩松子和杵子将大爷放在那张床上。
韩松子和杵子将人放下,连忙去看老熊,只见老熊被锁在一处之前见到的凹陷之中,冲着面前一人怒气冲天的嚷骂,他面前之人,跣足破衣,披头散发,看着像个头陀,正好脾气的端着一只装着汤药的碗,只是要喂他。
韩松子两步过去,对着老熊道:“你怎的又乱骂人,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请了人家给你治病,你这药也不喝,火气又如此的大,若是搅闹的病好不了,我们这银子岂不是白白的花了。这位师傅,药给我吧!”
那头陀闻见声音,转回身来,话也不说,将药碗递给韩松子,这人一转过来,给韩松子吓了一跳,长得也太丑了,口眼都歪歪着,两只眼睛几乎全是白眼仁,黑眼仁如同沧海中的一颗芝麻粒,不细看都看不见。
熊阳一见是韩松子过来,高门大嗓的道:“妈的,韩松子,你这是把老子送进了一个什么鬼地方,我睁开眼时,瞧见这和尚,还以为自己进了阴曹,见了鬼呢!这鬼和尚,话都不说一句,老要喂我喝什么,我他妈就琢磨,这不是孟婆汤吧,咬紧牙关也不肯喝......那胖和尚,更不像个好人,见我有力气摔碗,趁我不备,将我弄的晕了,再醒来时就给我锁在了这里,走不动,扯不开,可憋屈死老子了。”
高槐闻声道:“我这么干,可是为了给你们省些赔偿钱!”
韩松子笑道:“你这头熊发起脾气来,谁拦得住,不锁上你,你还不得把这地捅出窟窿来。来吧,先把药喝了,你那脚好些了没!”
韩松子扶住熊阳坐下,精细的喂着熊阳喝药。
那丑头陀看熊阳把药喝了,接过碗,那表情应该是想笑,可五官皱成了一团,却比哭还难看了。
丑头陀阿阿巴巴的比划了两下,看的韩松子一头雾水。
高槐道:“我师父说,他肯喝药,好的就快了!师父,您过来看看潘大爷这腰.....”
丑头陀转过身去,这一转脸,潘大爷瞧见他,“啊呦”一声叫了声妈,大伙都以为潘大爷是吓得,韩松子还劝:“大爷,没事,您让这位师傅给您瞧瞧,你甭怕哈,我们都在这呢!”
潘大爷没接韩松子的茬,看着丑头陀问道:“您是人呢?是鬼呢?”
丑头陀笑了笑,伸手在潘大爷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潘大爷道:“有热乎气,是人!”
丑头陀点点头,示意大爷先不要说话,伸手在大爷腰间轻按了两下,对着高槐比划一阵,高槐道:“师父说,没大碍,只是有些扭伤,静养几日就好。让你们嚷的这个吓人。潘大爷,哪个冒失鬼伤的您,可不能就此放了他,这几天就让他伺候您便了。”
潘大爷笑道:“哪用得上他来伺候。我不还有老伴呢么!嘿嘿,正好借这个由头歇一歇,每天多陪陪老伴。”
大伙都笑。熊阳嚷嚷道:“大爷,您这把年纪,还这般恋妻?”
潘大爷道:“小伙子,你莫笑话。这老伴可是我当年用尽了心力娶回家来的。我若不恋她,娶她做什么?只要个人烧菜洗衣煮饭或是为别的什么,你大爷这些家底,足够我请个厨娘,买个随侍的。我要的是你大娘来做我的家人,我的亲人。自我岳丈去世之后,我接手了线坊,这些年都少有功夫陪她,你大娘半句怨言没有,任劳任怨的操持着家务......我不恋她,我不恋她,要去恋谁呢.....”
熊阳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他一直秉承大丈夫何患无妻的想法,从未想过情爱之事,在他的思想中,媳妇不过是自己的附属品,好赖不拘,能伺候自己就行,似大爷这般的人物,他打心里有些看不起。
大爷也不跟他计较,转头对丑头陀道:“无妙师傅,您老还活着?一直在这住着么?”
丑头陀阿阿巴巴的比划了两下,高槐道:“是,师父!”转头对大爷道:“我师父讲话不方便,我跟你说,但你千万莫要外传。”
丑头陀又端起一只碗来,走出这间小室,潘大爷道:“是,但无妙师父以前是会说话的。他这是去哪?”
高槐道:“旁边还有个病人,我师父去喂药。我师父的确就是当年弘法寺的二徒弟无妙......当年的事,是无玄做的,我师父因发现了这个地道,无玄见再瞒他不过,哭着跟我师父说,自己就去出首,让我师父今后将弘法寺发扬光大......然后他递上两杯茶来,与我师父一人一碗,说是同门一场,以茶代酒当为自己饯行。我师父不异有它,接过就喝了,一喝下去,这嗓子便再发不出声音来,我师父扔下茶碗,指着无玄只是干着急,急的吐出血来。无玄本想着杀了他,往这地道里一扔就完了,平素跟他一起作恶的一个假和尚道:“如今事已经发了,咱们若继续在这地界行事,难保不被第二个人发现。总不见得来一个杀一个。如那样下去,只怕咱们众兄弟,早晚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为今之计,倒不如将这和尚推出去,将这罪替咱们平了,咱们落得一身自在,倒可另换地方行事。”无玄听了,深以为然,连忙纠结起假和尚们一起串供,将我师父绑了,将这拐卖人的重罪,安在了我师父身上。好在我师父之前游方之时,曾给审这案件的县官母亲治过病,那县官的母亲一听案犯是我师父,跟县官道:“这无妙和尚,你要是不救,我便没你这个儿子了!”。那县官也是个极孝顺的,当即招呼师爷商议这事,师爷给出的主意,说这事不难,有前例,在死囚牢里拉出个与和尚身量相当的死囚,毁了脸面,假充成是和尚就完了。只是这死囚需安排商量好,许给他些好处。无非也就是照顾父母妻儿一类......就这样,我师父算是拣下一条命。从那以后怕无玄知道他没死,再来陷害,只好四处躲藏。后来无玄将这弘法寺弃了,我师父一想此处倒可安身,就回到这弘法寺来,又怕吓着了你们乡民,便一直在这地道中居住。我师父常念着您岳丈当年收留之恩,所以没少在暗处对你家帮衬。你岳丈之所以病入膏肓,还多活了那许多年头,都是我师父给暗里送了药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