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爷道:“难怪我岳丈那几年精神那般的好。城里的大夫给瞧,都说没救了,只肯给开些不死不活的药汤子喝着,分明是叫等死,没想到又精精神神的活了那些许年,原来竟是受了无妙师傅的好处。老丈多谢了!多谢了!你师徒二人真真是大德行的僧人......”
这边话音未落,只听隔壁传来“咣当”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声音。
众人都一愣。高槐连忙走过去看,不多时掺着无妙师傅进了屋来,只见无妙师傅身背后蹭了许多的泥土,脖子上一圈红印子。
熊阳见了无妙的样子道:“呀,这又是谁跟和尚动了手?”
杵子道:“熊大哥怎知是有人动手?”
熊阳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道:“嗐,我才醒过来的时候,见了这和尚的脸不是害怕么,也这么打和尚来着,先在他胸前一推,将他推撞了墙,然后跑过去伸手掐他脖子......连那手指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这人谁啊,这膂力看着可跟我不相上下......”
高槐扶住无妙师傅坐下,替无妙师傅拍着后背,又去看那红手指印,心疼的道:“您就是这样,老是不肯听我的,结果到头来都是自己吃亏。像这样的鲁莽人,怎么也该先锁住。”
无妙师傅笑着咳了两声,摆摆手。
正巧熊阳的话传过来,高槐没好气的接口道:“还问是谁?不就是你们救下来的那个女人!你二人可真是天生一对,一样的莽撞。”
熊阳一愣道:“女人?什么女人?喂,胖和尚你可莫乱嚼舌头。”
韩松子是知道的,一拦熊阳道:“老熊,就咱们半路救得那个相公,是个女子扮的!”
熊阳和杵子皆都一愣,熊阳还好些,毕竟天晚只见着是个人,并未曾瞧清样貌。可杵子是真真瞧见的,那人四方脸,重眉毛,身量长大,除了没胡子哪里也不像个女子。这时听了韩松子说出来,有些恍然。
熊阳一拍手道:“嘿!这姑娘好好的扮个男子做什么?”
此时隔壁传来“咚咚咚”砸墙的声音,一个高门大嗓的粗喉咙在隔壁大喊:“你们什么人?是不是那天杀狗娘养的和尚派你们来的?妈的,你们有本事杀了老娘!老娘决不跟你们做这没天理的买卖!”
这边一屋子人,面面相觑,高槐奇道:“这样快就醒了!”说罢,瞥眼看看熊阳道:“比你早了俩时辰!”
熊阳腾的一下站起身来道:“胖和尚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俺老熊不如个娘们?”
高槐道:“我没说,我就说她比你早醒了两个时辰.....”
熊阳道:“妈的,胖和尚,你给老子解开这劳什子,我倒要会会这娘们,看俺老熊倒是如她不如她。”
高槐轻蔑道:“算了吧!赢了不露脸,输了怪丢人,你省省吧!”
熊阳瞪大了眼睛吼道:“不能!你赶紧给老子解开了!”
韩松子明知高槐和尚是故意戳老熊的火,让老熊去跟那女子相争,只怕是为了给无妙师傅出气。有心劝老熊别上当,但一见老熊将锁链子扯的哗楞乱响,凹壁中的泥土都被扯松动了不少,稀里哗啦的只往几人头上落。心知老熊又犯了呆气,不遂了他的愿,不是个了局,不如且随他去,自己在一旁小心在意护住他就是了。
高槐又戳了熊阳几句,将熊阳激的火冒三丈,满目通红,一心只要跟隔壁的女子比试一番,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韩松子对高槐道:“师傅,我这兄弟是个实诚人,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我代他给师傅赔礼,您要是想瞧个热闹的,话说至此也就算得了,再多说,只怕不出人命不是了局......”
高槐一笑道:“你说的是!”说罢,从腰间扯出一把钥匙来丢给韩松子道:“你给他解了吧!”
韩松子伸手接过钥匙来,把熊阳的镣铐打开。熊阳活动活动手脚,就往隔壁冲。
韩松子紧跟其后。杵子自然也在后跟着。
无妙师傅轻拍了高槐一下,高槐知道师父这是责怪他不该如此行事,对无妙师傅道:“师父放心,出不了事,没准还可成就一桩美事。师父,您老在这安心歇着,我过去看看把那姑娘的镣铐打开,不然那姑娘准是要吃亏。”
无妙师傅遂叫他赶紧过去。
高槐出了门,来在隔壁,只见韩松子和杵子都在隔壁门口站着,一女子声音从室内传来道:“你是什么人?将老娘锁在此处,意欲何为?”
熊阳的声音道:“老子什么人也不是,就想来领教领教你的功夫。”
女子笑着,一抖锁链道:“就这样领教?”
不等熊阳说话,高槐进来将女子的镣铐解开,转身又出了去。
熊阳这才道:“这可行了!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女子微微一笑,二话不说,伸脚照着熊阳就踢,熊阳立在当地受了这一脚,只晃了两晃,赞了句:“好力气!姑娘有这份力气,老熊我可就不留手了!看招!”
说罢,使一招双峰贯耳,抬起两只手照着姑娘双耳两旁就打,姑娘也不含糊,竖起两只小臂在耳旁一挡,被老熊将小臂打到贴近脸颊,震的耳朵嗡嗡乱响。
姑娘也赞道:“力道可以啊!可惜了这身能耐,却来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老娘今日非好好教训你不可!”说罢,二手连挥,左拳右掌,拳打眉心,掌劈侧颈,熊阳听得风声不善,两手成掌,一掌挡在眉心去握姑娘拳头,一掌横在侧颈去拦姑娘手掌。
姑娘见了,竟中途变招,左拳变掌,左掌变拳,攻眉心的改打侧颈,攻侧颈的改袭小腹。
熊阳防势已成,万没料到姑娘转势如此迅速,变招不及,侧颈处的一掌虽然挡下,腹上这一拳却生生受了,直觉腹中一震,五脏六腑都跟着颤了三颤,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撤了两步......
二人在小屋内你来我往打得热闹。看得韩松子和高槐在外连连赞叹,韩松子道:“这也就是老熊,若换成我,早不知被这姑娘打飞到哪里去了!”
杵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不信道:“我看这招式也都一般,怎就有那么厉害?”
韩松子道:“她跟老熊都是大开大合的招式,并无什么精妙,但二人都胜在膂力过人,即便是最基本的拳法,由他二人使出来,也成了杀招,不等你用什么奇招妙法,可能就被打死了。一力降十会,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
杵子不以为然道:“真有那么厉害?”
韩松子道:“你熊大哥什么样你不知道么?那是在战场上,单手扳倒过战马的人。”
杵子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熊阳活动活动撞的生疼的后背,一双牛眼瞪的铃铛大,直愣愣的瞧着面前的姑娘。
姑娘向前踏上一步,飞起一脚来直奔熊阳面门,熊阳向旁一闪身,一把捞住姑娘脚踝,一拧一转,姑娘身虽脚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将另一只脚抬起踢向熊阳下颏。
熊阳抬手将另一只脚也捉住,原地抡了一圈,就要朝外摔。
高槐喊道:“别......”
熊阳一听,恍然道,自己不过为挣一口气,并不为要她性命,便生生收住了力,将姑娘轻轻往地上一扔。
姑娘不等他扔下,将上半身抬起来,一双手反抱住熊阳后脖颈,朝下一搂,双腿措劲睁开熊阳双手,顺势用膝盖在熊阳腰眼上一夹,拉着熊阳一并倒在地上,向后一滚,将熊阳反压在了地上。道:“老娘宰了你也算是为民除害!”
双手一较劲就要扭断熊阳的脖子。
韩松子见状大喊道:“姑娘,杀不得,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姑娘闻声一怔,熊阳趁这功夫一扭身,将姑娘从身上摔到一旁,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抱拳对姑娘道:“是俺老熊输了!”
姑娘摇摇手,转身一指韩松子道:“那个狐狸脸的,你说什么救命恩人?你们到底什么人?”
韩松子进到屋来,便将怎么在林里遇狼救的她,又怎么到此的事说了一遍。
姑娘听后道:“原来如此!那俺岂不是错冤了好人!熊大哥,是小妹的不是,小妹先前实是不知,只道你们也是那贼和尚一伙的,小妹给您赔礼了。大恩不言谢,往后有用的着小妹的地方,您说话就是!”转过头来又对高槐道:“这位师傅,被我打伤的那位师傅现在何处,小妹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去!”
高槐指了指隔壁,姑娘抬腿就跑过去,见着无妙师傅,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无妙师傅连忙给搀起来,安顿在一旁坐下。
潘大爷趴在土床上,侧眼瞧着这姑娘直乐道:“嚯!这大丫头,跟个浑小子似的!刚她一磕头啊,震的我在这土床上只颤悠。”
姑娘听了也不介意,冲着潘大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一笑,潘大爷更乐了,道:“嘿,这闺女这一笑,嘴快裂到耳根子了,人都说嘴大吃八方,好,好!是个好闺女!闺女,你叫什么呢?家哪的呀?”
姑娘道:“俺姓妲,叫葵花!俺娘说生俺的时候,她疼得不行,偏头喘口气的功夫,正看见一朵葵花在窗外摇摆,然后俺就生下来了,所以给俺起名叫葵花。但因俺自幼生的魁梧,乡里人叫俺大葵,那花字就都给免了。大爷叫俺大葵就成,俺听着亲切。”
潘大爷点头道:“哦,大葵啊!你家乡在哪里啊?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啊?”
大葵摇头道:“没了,都死干净了。俺家在重花镇东霖乡......”
高槐道:“东霖乡?那离这里可不近,你怎么到了这里?”
大葵道:“嗐,说来惭愧,皆因俺无意中害死娘亲,地方官将俺发配去了鬼头坳......”
妲葵花父亲去的早,只留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全仗葵花有几分气力,给周遭买卖家抬搬货物,够与母亲二人糊口。
那一天葵花活干重了,累的慌,早早脱衣沉沉的睡了。谁料第二日一早起来,发现母亲竟死在了自己脚下,自己的脚趾头被母亲脖上带着的一条颈链死死缠住,将自己的脚跟母亲的颈项紧紧箍在了一起。
仵作看了,说娘是被勒死的,就是因为葵花的脚绕住了那条颈链。那颈链是母亲出嫁时唯一的嫁妆,这些年母亲从不离身,没想到最后却被这颈链要了性命。虽说是场意外,但罪名不可就免,县太爷一纸批文将她发配去了鬼头坳,叫她自生自灭。
葵花从不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地方。
连绵的山势中,藏着的一片山坳,出入只有一条路,是两道山峰夹起的一条窄道,风从这窄道中呼呼的刮过,响起的声音如同鬼嚎。
葵花跟两个解差从这道山缝中走过,期间山峰上竟还不断的落下石头,有一块鹅蛋大的石头,就砸在一个解差的脚边,砸在另一块石头上,两个石头都各蹦起了多高,弹起的碎石渣,正巧打在解差的脸上,划出一道伤口,吓得解差忙去捂头捂脸,加紧了脚步朝前走。
一个解差对葵花抱怨道:“接你这倒霉差使,一点油水没有,还要搭着半条命在里,给你送进去了,我们哥俩还得出来走这阎王道,你说说,我们是招谁惹谁了。”
葵花愧疚道:“抱歉了二位大哥!俺也头回知道这鬼头坳是个这么样的险处......小心......”葵花说着话见前面一块大石落下,一挥手上枷号,将解差拦在一边,那块大石正砸在解差站的地方,惊得解差一身的冷汗,连连对妲葵花道谢。
葵花道:“咱们还是赶紧前走,快出了这鬼地方!”
解差连连称是,三人屏息静气,足下生风,总算是有惊无险的从这夹缝中走了出来。
出了这夹缝,眼前别有洞天。
一片开阔地上,有许许多多的木棚子,中间有一处最为高大,解差道:“那便是阎王居了!”
葵花问道:“怎么叫阎王居呢?”
被她救下的解差对葵花不无怜悯的道:“阎王住得地方自然要叫阎王居。走吧!将你交给他,我们这差使就算结了!你今后在此......在此......唉,我也不多说了......我回去之后,给你立个牌位,算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葵花听得一头雾水,心说:俺又没死,立的什么牌位。
跟着解差朝阎王居走。
阎王居门前有两个当差的,见了解差招呼道:“哥两个来了?又有什么新奇物件给我们捎着没有?”
一个解差道:“这回还真没有,再有机会,一定给兄弟带。归老爹在呢么?”
门前当差一听没新玩意,有些不太高兴,嘴里哼哼着道:“没在,后山看着那些畜人干活呢!这些畜人,一时不看着就要偷懒,就算不是畜人,一时不提点着,就要忘东忘西呢......”
解差干笑了两声,道:“那兄弟们忙着,我们去后山去找归老爹交接个犯人。”
当差的挥挥手。解差陪着笑告辞,带着葵花去后山。还没等转过山弯,就听见一声声空抖鞭子响,有人骂道:“你们这些蠢猪,笨狗,一天只会干吃粮,一点活都干不好。挖断了银脉,老子断了你!妈的!”
三个人转过山弯来,见一个高大魁梧,胡子灰白,脸庞通红的大汉一脚蹬地,一脚踩在板凳上,一手空挥着一条鞭子,一手端着一只大碗正喝着什么。
解差忙过去,递上妲葵花的交接文书道:“归老爹,怎么又这样大的火气。跟这些人,您老犯得着么!”
归老爹看也不看那文书一眼,将手中碗墩在一旁的桌子上道:“你两个小子又给我送拖累。这些干遭尽粮食的畜人,老子还不知怎么发落,又送!这个是犯得什么事啊?”这才接手去看葵花的文书道:“怎么还是女的?这可没前例啊!”说罢,抬起头手搭凉棚去看妲葵花,只看一眼就把头偏了过去。端起那酒碗来喝了一口道:“我就说么,能被发配到这来的女子,估计也不能是什么温柔可人的,这模样,可真够瞧的。你们老爷给我弄这么一个来,存的什么心?!看着就吃不下饭去。况且你这叫我怎么安排?”
不等解差说话,葵花道:“归老爹不必为难,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就是了!俺大葵跟男子比并不差着!”
归老爹一酒碗照着葵花的面门打过去,正砸在葵花额头上,血顺着脑门就流了下来,盖住了葵花的一只眼。
归老爹道:“有你说话的份么?到了这了还拿自己当人呢?你他妈就是个连一头猪,一条狗甚至都不如的畜人。妈的,乱插什么嘴。”
葵花被打得一愣,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适从,这里跟她过往的世界不一样,不是那个讲究踏实做事,忠厚待人的地方。血糊在眼睛上很难受,葵花想擦一擦,好好的看看这个地方,这个她要在此不知渡过多久的地方。她用手揉了揉眼,带着枷的手,将血揉进了眼睛里,从那只眼看出去,这个世界,血红一片。
归老爹将解差带来的文书签了,两个解差赶早上路回去了。
归老爹吩咐人将葵花的枷卸了,给换上链铐,朝自己面前的坑下一指,有人将葵花送了下去。
葵花带着镣铐,被推在一处地方,面前是被挖开了土面的山石,身周众人都麻木的在这山石上凿着挖着。上面有人给葵花扔下来一把小锄头。那锄头扔下来时,砸在了旁边人的身上,那人刚呼一声痛,上面立刻有人骂道:“鬼叫什么?你砸死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日。妈的,再叫,我叫他们每人给你一锄头。”
那人吓得连忙闭了嘴,暗暗揉了揉自己被砸中的地方。
葵花从地上将锄头捡起,学着周围人的样子,一下一下在山石上凿着。
从这天起,每日从早到晚便只剩了这一件事。葵花感觉自己活着,又感觉自己死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样,活着,却也死了。
归老爹的辱骂每天不断,却也没什么新花样,无非是,猪啊!狗啊!的乱骂,有时候葵花甚至都分不清他是在骂他们,还是在骂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