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圃中,一夜之间多了座花园,四季的花都在这里肆无忌惮的开着。高谦踏进来的时候,竟被花香扑得打了个喷嚏,方感叹道:“得入此境,此生足矣。”提篮掐了花,来至外面,将花上屉蒸透,揉捻出花汁,添了蜜糖和着面,对蔓娘道:“仙子真好本事,不知能养蜜蜂不能?若能养得,这蜜糖钱倒也可省下不少。”
蔓娘喂着兔子,心不在焉道:“这有何难,我招些蜂儿来就是。”说罢甩甩衣袖,草庐车内顿时满室花香,早压过了高谦之前蒸花生出来的味道。不一会“嗡嗡”声起,由远至近,由少到多,
高谦再向外看时,只见黑压压一片,成群结队的蜜蜂糊满在草庐车上。只听无妄在外大喊:“蔓娘,姑奶奶,祖宗,你这又生的何事?客人都给吓跑了!”
蔓娘吐吐舌头,将蜜蜂挥散,只留了两群成群的带入云泥圃中。
无妄见清净了,连忙进来道:“她刚才又玩什么呢?”
高谦忙道:“无老弟可是怪错仙子了。是我请她帮着养些蜂,好省了咱的蜜糖钱。”
无妄笑呵呵的道:“高大哥想的真是周到。”
高谦道:“那也是依靠仙子有这番本事。”......
几日下来,说世茶舍的点心在臣余城郊闯下了名头,附近百姓都知道,在城郊处,有一驴车拉着的茶舍中的点心,竟比城中最大的点心铺荣盛斋的都好吃,价格却还不到荣盛斋的一半。每日慕名前来的茶客络绎不绝,高谦忙的片刻不得歇息,到最后实在是无法应对,只得挂出牌子:茶果限量,日供卅块。
自从挂了牌子,每日一早推开草庐车门,门口准都是乌泱乌泱一大群人,揣着钱,排着队等着这口点心。无妄等人可算也体验了把门庭若市的感觉。
无妄天天看着门口茶客傻乐,心道:看来这十贯钱很快就能赚回来了!
三十块点心属实不够这些茶客分,有那排了一早没吃着的茶客,心中不快,嘴中骂骂咧咧,吵着要打人,刚扯住无妄领口,微熏一把捏住他腕子甩到一边道:“明儿个请早!”
茶客揉揉手腕,又骂了两声转身刚要走,一头撞进一人怀中,抬头一看,忙堆着笑脸,低眉顺眼的道:“呦,高爷!您来这......”这人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道:“高爷,这荒村野店的哪能比得上您哪,说他好,无非都是穷人图他个便宜,您可千万甭听旁人乱嚼舌头,就当了真,还特意跑来给他脸面。您瞅瞅,这帮人,东西不好,还不让说,动手就打人呢!”
“穷人图便宜?这么说,老夫也是穷人了?”那人闻言回头一看,一个半大老头,胡子一把,面貌丰润,自己却并不认识,挺直了腰杆,刚要回口,只听高爷道:“曹管家好!”
那人见高爷都这样客气,知道这准不是一般管家,到了嘴边的脏话,吞了口口水咽了,自己想想着实没脸再在这站着,硬着头皮跟高爷告了个失陪,走了。
曹管家招呼高爷坐下,要了碗茶道:“点心可是老夫好容易排的,不能给你。吃茶吧!”
高爷客气两句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道:“曹管家今儿不当值?”
“当值!咱家老爷听说了这家茶舍有好茶果,昨儿特意嘱咐我来买。”
高爷笑道:“这点小事,还值得您老亲自跑一趟了,交给底下人也就办了。”
曹管家咬了口点心,抖了抖点心渣,笑呵呵的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景,这茶,这果,值得我这老胳膊老腿走一遭!”
高爷笑了笑,啜口茶没搭话。
曹管家看了看高爷脸色道:“你也不必多虑。我刚问了那开茶舍的小哥,他们在这呆不多久,往后的生意还是你的。”
高爷被揭了心事,面上有些讪讪,口中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曹管家站起身整整衣衫道:“高老弟再坐片刻?老夫可要赶回去给老爷回话去了。”
高爷站起身来,告了个礼连道:“您老忙着!我再坐会!”
曹管家走后,高爷前前后后开始打量这驴车拉着的茶舍,一个平平常常的破草庐,真没什么出奇,这两日有些风,屋顶的稻草掀飞不少,露出木板来,一个小姑娘正蹲在上面修整,一个少年和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边照看生意,边递草上去。旁边一头毛色不棕不黄,四蹄刷白的驴子盯着那些草,怒气冲冲的叫了两声。少年边递草,边安抚驴子道:“借我们用用,过后还你好的。”
高爷纳闷的又环视了一圈四周,最后眼神落在驴身上,心中暗道,一头驴拉这么大个家伙,这驴,不一般哪!
高爷三口两口将碗中残茶喝尽,喊道:“伙计,算账!”
无妄答了一声,连忙过来,算了算道:“十块点心,两碗茶。一共90钱。”
高爷愣怔了一下,心中暗骂:个老匹夫,没结账就走了!从怀中取出一串钱来,整100钱,递给无妄道,“甭拆了,都收了吧!”无妄乐呵呵的收了,悄声道:“无功不受禄。这样,今儿我们师傅多做了两块新样点心,我送您一块尝尝。您哪别跟旁人言语,我给您拿去。”
高爷心中一喜,点点头道:“如此多谢小兄弟了。”
无妄将高谦新制的点心端了一块出来,口中只说,是这客人昨儿订的。结果众茶客听闻可提前订,忙你五块,我十块的将第二日的茶点分了个干净。无妄刚要写个明日茶点已售罄的牌子挂出去,高谦拉住他手道:“别平白让人见了失望,明儿该卖的还卖。一会我把预订的赶出来就完了。”
无妄喜滋滋的点着头:“高大哥,辛苦!”
高谦笑道:“不妨事。”
外面高爷坐在座上盯着眼前这块点心,状似蔷薇,花瓣重重叠叠,层次鲜明,片片薄嫩,颜色美润,芳香扑鼻......高爷心道,许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卷来,摊开了,里面各式各样精细工具,切点心的,压花的,雕型的,最小的似一根针大,最大的不过寸长。
高爷将点心细细切了,一片花瓣分了几份,吃的细致,实没想到这点心的味道竟也跟外形一样,层层叠叠,循序渐进,时而清甜,时而浊重,不生厚腻,沁心沁脾。
高爷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工具,眼神复杂,心道,输了,这味道,我做不出来。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手艺在这份茶点面前,一击即溃,不值一提。这块点心如今在高爷心头竟已不是一块点心,如同无边的海,无涯的路,钻入云海的山......
头几日荣盛斋门可罗雀,高爷心中并未在意,这俩日,客人却突然又多了起来,好奇之下,高爷便嘱咐了店里的小伙计跟熟客打听因由,才知道原来是城外一家茶舍的点心限了量,客人只得回来荣盛斋买些点心,将就一日。
高爷闻听愤恨不已,荣盛斋这字号打从盖余国立国就在此地经营,自己接手十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哪一天少得了这里的点心来配茶,如今城外来了个不知来路的茶舍,众人贪他个新鲜,吃我荣盛斋的茶点反倒成了将就,我荣盛斋岂容得他们这样糟践......
今日自己过来,本是要找个由头,羞辱他们一番,可尝了这块蔷薇糕,心中已然明了,自己败了,虽然不服,但这样的点心,凭自己的手艺,做不出来。
无妄见高爷盯着点心发愣,一扯高谦担心道:“高大哥,你那点心里放什么了?你看那客人,别是给吃坏了吧!”
高谦顺着无妄所指看了看高爷,样子确实不太对劲,道:“我去问问!”
高谦一靠近桌边,便看见了那一套精致的工具,高爷还在发愣,面上时阴时晴,高谦轻轻敲敲桌子道:“客官,这位客官!可是茶点不合口么?”
高爷一仰头,随口回道:“不,不,合口,十分合口!你......”
高谦施礼道:“这点心是在下所制,见客官看着它发呆,还以为是哪里出了差错,慢待了客官!”
高爷一听这点心是眼前人所做,顿时起了争胜之心,骤然间冷眼冷语道:“差错倒是没有,只是也没什么特别,中规中矩罢了!”
高谦闻听,忙虚心讨教道:“哦?看客官的物件,似也是深通此道,不知能否耽搁些时间,细细同在下说说......”
高爷一翻眼睛,站起身来,冷哼一声打断道:“我的时间,你耽搁得起么!”说罢抬腿便走。高谦愣怔当地,只当自己言语造次,惹得这客官心生不快,甩袖离开,心头不免惴惴,见茶点还剩了一半在桌上放着,遂掐起一片花瓣来入嘴尝了,自言自语道:“这味道原来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果然是人外有人,万不可自满。”
高爷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入工坊,不肯出来,只为能做出一块一模一样的蔷薇糕来。左一块,味道不对,右一块似是而非,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只是做不出,高爷眼睛通红,抓着头发低吼道:“究竟差了什么?到底差了什么?”
高爷翻着自己的手,摇头晃脑的盯了半晌,而后突然狂笑道:“哈哈哈,我知道了,是手,差的是手......”
突然窗外一声轻笑,声音平缓而沉稳:“要换手,后日是个机会......”
这一日恰是高老爹三七,一大清早,无妄便备好了纸钱果品交于高谦。高谦借了河不受做脚力,往田庄外的荒冢去。
无妄微熏二人忙活着店外众茶客,渐看日已过午,仍不见高谦回来,无妄心下不免嘀咕,高大哥是老实人,莫不是河不受拉着他顺道找乐子去了?
微熏洗涮茶具,道:“高大哥还没回来?明儿的茶点又订光了!”
无妄理了理衣衫,道:“你照看一会,我去高老爹坟上看看。”
微熏点点头,随手摘下无妄衣服上挂着的一片草叶,道:“去吧!小心些!”
无妄噗嗤一笑:“青天白日的,你是怕高老爹从坟里爬出来将我带走不成?”
微熏咬咬嘴唇,啐他一口道:“我是巴不得高老爹将你带走。”
洛玄川摇摇袋子道:“口下留德,莫开死人玩笑。”
无妄微熏吐吐舌头,笑了一阵。无妄走出门去,回头道:“我去了啊!”
微熏手下忙活着洗涮,故作冰冷道:“赶紧走你的吧!”
这一片荒冢,孤坟甚多,只有高老爹的坟冢像模像样的立了块碑。无妄到时,只见高老爹的碑倒在一旁,坟冢大开,棺盖翻在一旁,周围不见祭祀过的痕迹,也没有河不受的蹄印。
无妄惊得向后一坐,唬得连忙将师父给的神符摸出来两张,一张贴自己脑门上,一张攥手里壮胆,心道:“莫不是高老爹真爬出来了?”哆哆嗦嗦站起身来,抻着脖子朝棺材里仔细又看了看,高老爹安安稳稳的躺在里面,面色已不十分好,除此外与下葬时并无差别,再细看时只见左手齐腕消失不见,一边翻着的棺盖,有些焦糊的痕迹,似是被火烧过一般。无妄又看了看四周,实在再看不出什么,连忙一路狂奔回茶舍,歇了业,把人找齐,将自己所见复述了一遍。
洛玄川想了片刻,遂吐出口水来化成云雾,去寻河不受,哪知云雾只飘了两飘,在茶舍门口打了个转,竟又化回成水,掉落地面。洛玄川惊愣片刻,河不受的气息竟被人刻意掩藏了......
洛玄川翻身出去,上到屋顶四下张望,找到河不受的蹄印,一路寻去。
蔓娘本也想跟去,被无妄拦下,指了指脸道:“你还是留下看家吧!我们去!”无妄,微熏也知道事情不简单,能捉的了河不受,还能掩藏他气息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蔓娘应了,嘱咐他们千万小心,抱着兔子转进云泥圃中,心中不安的盯着兔子道,不会是你做的吧!兔子从她怀中跳下,无忧无虑的啃着草根......
河不受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还是驴的形态,想站起来,抖抖四肢,却发现自己的四蹄都被精钢链锁了个结实,本来这样的链子再来个十条八条也未必锁的住他,可恨腰间和颈间的那两条却定了他的妖门,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黑暗中,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人走进屋来,门外虽有光亮,这人却背光站着,河不受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似乎有条腿是瘸的,走起路来脚底下带着擦地的声音。那人走近之后,一鞭子抽下来,又摸了摸河不受的鼻子道:“知你不是凡种!莫要倔强,免得挨打!乖乖的做活,一样不少你吃喝!”
河不受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那是很多很多牲口的气味,夹着血腥。牛,羊,猪,驴,人......
河不受咴咴的叫了两声,挣了挣链子,链子抖了两下,又恢复了平静,那人从背后抽出一把尖刀来,舔舔嘴唇道:“闹,你再闹!高爷见你模样漂亮,才想留着你做个脚力。你要再这样闹,我正有理由宰了你,尝尝你身上这口肉!”
河不受安分下来,心里却将眼前这人骂了千万遍,敢威胁老子,还惦记吃我肉,娘了个圈圈,等我得了自由,踢死你个驴骑马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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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见河不受安静下来,竟失望的叹了口气道:“本以为你是个清高良种,原来也不过是匹贪生畜牲!没意思,没意思!没种的畜牲,肉也是没味道的!”
河不受打个喷鼻,不屑道:“便宜话谁不会说。你有种你倒是把老子放开!”
那人听着河不受哼唧,摇摇头,一屁股坐到地上,从怀里陶出一包切好的烤羊肉,一小坛酒道:“你个畜牲倒比老子住的舒坦,有个地方挡风遮雨不说,还要老子我在门外伺候着。想当初老子风光的时候......”说着,随手扯过一把干草递到河不受嘴边,“来来来,吃吃吃,明儿个还有好事等你呢!”这人说着,瞄了瞄河不受下身,咧开嘴笑了,笑得有点瘆人。
洛玄川一路追寻河不受足迹,寻到半路竟然断了,地上一片脚印,杂乱的分不出方向。洛玄川站起身来看看四周,一路无岔口,前去有荒冢,回头既茶舍,两侧皆农田。无妄微熏追上来问道:“找着什么了?”
洛玄川摇头道:“断了......”
几人站在郊外路上,一时没了主意,无妄道:“不如一人一路分开找。”
洛玄川皱皱眉头盯着二人道:“不可,危险!”
无妄抱头蹲在地上急道:“那你说怎么办?”
微熏趴在地上仔细盯着脚印安慰道:“别急,俩大活人总不见得就飞了!这痕迹总还有留着的。”
洛玄川闻言也跟着微熏趴在地上细细分辨,终于在一团杂乱中,寻出几对重重的脚印,看样子是许多人扛了很重的东西留下来的,方向则是朝着左一侧的农田。
洛玄川笑道:“丫头,不错!”
微熏笑笑:“走吧!我倒想看看什么人这么大本领,连河不受都捉得住。”
洛玄川朝着左侧的农田眯眯眼睛,暗道:我也想看看,是谁这么大本事。
顺着脚印一路过去,终于找到一户宅院,外间竟有一处门楼,朱门铜钉,厚瓦高墙。
微熏又趴在地上辩了辩脚印道:“是这!从这里进去了!”
无妄抬脚就去踢门,没等微熏拦住,已经惊了里面的门房,高声骂道:“嘿!又是哪家熊孩子过来淘气。”
微熏将无妄拉在一边,洛玄川在门另一侧站了,只见朱门开阖,一个红脸红鼻子的门房倒提着一把扫园子的大扫帚从门里走出来。
微熏伸腿照他膝窝处一点,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微熏在后面捏住他脖子,问道:“这里住的什么人?”
门房浑身筛糠般抖着,扫帚落地时扬起的尘土‘扑簌簌’落在他身上,又被他抖起,一时周围好一阵尘飞埃舞,呛人口鼻。
门房被呛的咳嗽两声,颤栗道:“好汉姐饶命!这里是臣余城有名富户,高郁高老爷的别院!”
“高豫!”微熏一愣,回头看了眼洛玄川和无妄,继续问道:“你们这高老爷可是本地人么?”
门房带着哭音回道:“好汉姐,小的来这做工不过俩月,主家的事,实是不知!”
微熏手上稍泄了些劲力,又问道:“今日可是往里送了东西?”
“送了,送了!老爷带着贴身随从,送了两头驴进去。”
微熏再问道:“还有别人么?”
门房想了想道:“没别人了......哦!我们老爷有个师父,俗家姓卜的一位道爷,刚才过来找老爷,余的再没了。”
微熏满意的点点头,一指头将门房戳晕。
无妄道:“哎哎,你倒是再问问,里面还有多少人?各人都在哪啊?”
洛玄川握住无妄手,抬腿迈进了门洞,比划个‘嘘’的手势。
微熏将门房拖到门洞中倚着门道:“他不过一个门房,哪里知道那许多,剩下的咱们自己找吧!”说着,戳戳洛玄川道:“有道士!你小心些!”
无妄撇撇嘴道:“你可真会瞎操心!我也是道士,你看他在乎过么!”
洛玄川走出门楼,隐在暗处,悄声道:“这道士,跟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