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朱颜城，便是盖余国国都。国都的风景比起他处自不一般，城外城内竟是同等的热闹，城外的房宅屋舍虽不比城内华美，却也整洁规矩。说世茶舍近了城边，竟一时寻不到地界落脚。河不受回转了有十里地方才寻到块差不多的空地。无妄支起摊子来，蔓娘也出来帮手，就是那鲜花脸的姑娘。无妄一见蔓娘出来，忙道：“姑奶奶，姑奶奶，您老进屋吧！忘了前两天那大嘴巴了？我这脸可再挨不起了！”蔓娘一时无语，几天前自己不过探了个头，一个茶客直接就挥了一巴掌过来，口中惊骂道：“娘个求，这什么玩意？”蔓娘撤步一躲，正赶上无妄端茶过来，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无妄脸上，茶水泼了一地。无妄懵了片刻，一把捂住略显红肿的脸道：“茶钱十文，药石费，三贯！”
茶客抻着脖子朝车里望望，并不见蔓娘踪影，摇摇头自语道：“幻觉？”自觉理亏，扔下几百钱道：“谁还能背着三贯钱出门喝茶？剩下的明儿给你送来！”说罢，故作镇定的走了。
之后，一直到他们启程，那人也没送了钱来。
微熏一扯蔓娘衣袖道：“屋去忙吧。玄川大哥也是在屋的时候多！”蔓娘闻言，一脸娇羞，粉嫩嫩的花瓣上，漾出一片红晕来，喜滋滋的进屋去了。
无妄边擦桌子，板凳边道：“野蔷薇恋上小乌龟。赶明我写个戏本子，卖到戏班子里去。”
微熏轻啐一口道：“哪个戏班子敢买，我拆了他。蔓姐姐那样单纯个人，我可不容你这样笑话！”
无妄撇撇嘴道：“呦呦，才几天啊，就蔓姐姐了！怎么听不见你叫我声妄哥哥！”
“可不是‘忘’哥哥么，都忘了，还叫什么！”
“你个小妮子！你忘了我试试！”无妄作势上来掐微熏嘴，微熏偏头一躲，笑道：“干活吧！一会来人了！”
两个人遂安排好桌椅板凳，煮好茶水，坐在门边聊着天，等客人上门。
无妄多讲观里的事，微熏多讲山里的事，话不到一处，却都还挺喜欢听彼此说的事。
突然眼前草丛一阵晃动，微熏眼疾手快，一把骨刀飞出，正中一物，走过去一看，竟是只大野兔。微熏提起来晃了晃道：“晚上有肉吃了！”
无妄舔舔嘴唇，道“正好！刚换的胡椒盐。”
晚上，几人在草庐车前圈了火，微熏将烤好的兔肉切了几块大的，拿碟子装了，无妄撒上佐料，给众人一一分了。
河不受不吃荤，端过来闻了闻，抽抽鼻子，道：“这味我都闻不了。”无妄劈手夺过他手里碟子，道：“前边空地，草有的是！”
蔓娘也不吃荤，接过碟子一边放着，看着洛玄川吃差不多了，将自己碟子笑着递了过去。洛玄川随手接了，道：“我集了些露水，等会给你。”蔓娘开心的点着头，瞬目不移的看着洛玄川。洛玄川虽略有些不自在，但也并未多言。
河不受踏着月色，一把一把的薅着路边青草，扔嘴里嚼着，道：“这太老......这水分太大，且得烤烤，晾晾才好吃......”正在地上来回观瞧，两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晃进眼帘，河不受顺着草鞋向上一看，二人，一老一少，灰头土脸，满面风霜，老的那个，一把骨头弱不禁风，有些难以支撑的晃了两晃，年轻那个连忙一手扶住老人，见河不受衣着齐整，只当是夜宿郊外游玩取乐的子弟，便十分谦卑的对河不受道：“这位大哥！您可有吃的能赏我们一口？”
河不受将手中的青草递给年轻人道：“吃的？这不满地都是。”
年轻人苦笑道：“大哥莫要打趣。我父子已吃了几日青草，我倒还好，我爹他可是万万撑不住了，还望大哥行行好，救我爹一救！”说着就要下跪磕头，河不受拦住他向后一跳，一指草庐车前的火光，道：“你往那走，问问，兴许还有剩的。”
年轻人感恩戴德的朝河不受拜了两拜，背起老人来，朝着火光步履艰难的走去。
无妄几人将兔肉吃个干净，正人手一碗茶水喝着，消食聊天。只见一年轻人背着一老者晃晃悠悠的朝这边走来，不等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妄连忙跑过去扶，年轻人晕过去之前，指着老者道：“我爹！给口吃的，一口就行，给我爹......”
无妄用洛玄川集的露水煮了一锅稀粥。似这等饥馁之人，若上来就喂荤油之物，反有所伤，需得稀粥调养几日，才能略进其它蔬果，荤腥。
无妄轻轻撬开二人唇口，将米汤灌了。洛玄川又给号了号脉，道：“无碍！”又转头对蔓娘道：“露水，我再集。”
蔓娘笑道：“坟头上的花，没那么娇贵的。”
洛玄川笑了笑道：“如今不是不在坟头了么！”
河不受嚼着青草回到车内，看看地上躺的二人，舀了舀锅里的稀粥，转脸对无妄道：“你倒煮点查汤灌啊！”
无妄不以为然的道：“这俩人都这样了！就不用了吧！”
“宁可错万，不能放一。再说那“查”可是我八玄灵物，不比你这破粥喂着强！”
无妄撇撇嘴道：“你们‘八玄灵物’那么好，到今儿也没试出一个来！”
河不受脸上挂不住，抬腿轻踹无妄一脚，道：“煮去！”
无妄白了河不受一眼，虽不情愿，但还是摘了两叶‘查叶’煮了些汤来。无妄心中也知道，他们手中没有紫珍镜那种可寻得卦灵方位的神器，要想找卦灵，只能一个个的喂‘查汤’来试。
两碗‘查汤’缓缓灌下，二人却没有一丝反应，无妄得意的瞟了河不受一眼。
河不受嘿嘿一笑道，“但求无过，但求无过！”
第二日一早，无妄打着哈欠，刚推开门，就见门口蜷着一只小小的灰色毛团，无妄提起来一看，纳闷道：“这附近是不有兔子窝啊？微熏，你看着办！”说着将小兔递到微熏手中。不等微熏接过，蔓娘抱到手中，道：“这小小一只哪够塞牙缝，我养着吧！”
微熏将手放下，看看兔子，吞了吞口水。无妄扯了扯微熏的袖口道：“我去城里买办茶果，你照看好家里！”微熏点点头，出门去摆桌椅。
无妄煮好粥，喂了那遭难老少吃了，揣好钱，挂上洛玄川栖身的布袋，进了臣余城。
入眼雕梁，转眼画栋。宝石嵌门，碎玉点窗。臣余城的街市店面，是无妄未曾见过的华丽。
无妄站在一家茶果店前，掂了掂包袱中的钱，心中竟生了怯，看了半日，也不敢迈步进去。
店里的小伙计见无妄衣着普通，相貌平平且有怯色，心道，此人必是初来乍到，不识我臣余城的体面，被吓住了。生怕失了生意，忙堆笑招呼道：“小哥儿，敝店茶果齐全，价格公道，包您满意！进来看，进来看，门口能看个什么？”
无妄抱住包袱，握了握袋子，洛玄川哼哼道：“壳要碎了！”
无妄干笑了两声，深吸两口气抬步进店，却因脚下绊住了台阶，将刚挺起的腰杆又塌了下去。小伙计连忙扶住，道：“这台阶本比别处高些，小哥儿当心了！”
无妄点点头，小心翼翼的迈步进来，四下里转眼一看，店里四方柜上，薄水晶罩子，罩着几只茶点，内容十分精致。花、叶、竹、桃，雕琢细腻，色泽柔嫩，似是非是，足以乱真。
“我的乖乖，这是茶点？就只有这些？”无妄转头对着小伙计诧异道。
“不不不，这几样乃是我们店主亲制的极品茶果，摆在此处候着约订的客官来取！小哥儿跟我来就是！”
无妄恋恋不舍的多看了几眼那个四方柜，跟着小伙计来至里间。
里间的茶点，无妄见着就亲切的多了，水晶甜包，红豆糕，桂花酪，玫瑰酥......都是常见的小点心，价格也确实公道，与前几城的价格并未差出多少，小伙计拣了块玫瑰酥递给无妄，无妄咬了一口，惊喜忘形的塞进袋子中，喂给洛玄川道：“尝尝这个！”
袋子中传出些咀嚼的声音，并轻轻晃了两晃，无妄知是洛玄川也满意这味道，转头见小伙子疑惑的盯着袋子，忙道：“我的宠物。这玫瑰酥，桂花酪，红豆糕，各拣十块包了吧！”
小伙计笑着包好点心，无妄到柜上结了帐，又对着水晶罩子里的点心赞叹了一番，问小伙计道：“这一个值得多少？”小伙计笑回：“纵有金银百贯，也是难买的！”无妄啧了啧舌道：“那还需得什么？
小伙计四下望了望，悄声道：“似这等样式，需得是一等宰相才订的到！”
小伙计送无妄出了门，无妄迈步下了台阶，转头对伙计道：“劳烦问一句，这附近可有肉铺没有？”小伙计抬手指着对街一处幌子道：“那家就是！小哥儿慢走，常来！”
小伙计一进门，洛玄川的声音便从袋子中幽幽传出道：“又吃肉？”
无妄‘嗯’了一声：“微熏爱吃。”
蔓娘自知自己不能见人，早抱了兔子进到云泥圃中，里里外外只微熏一人忙活，快到午时，方得空歇了片刻，饮了半碗凉茶解渴，正要将粥热了，喂给遭难老少，却见年轻人悠悠醒转过来，挣扎着要起身拜谢。微熏一把按下，道：“好了再拜，忙个什么！”
年轻人口中答应着，心中却道：“这小姑娘，好大的气力！”
年轻人斜倚着，喝了两口粥，见微熏又端了米汤，细细喂了自己父亲，遂感激涕零道：“小生高谦，敢问恩姑大名。”
“什么恩不恩，姑不姑的？我叫微熏。”微熏收了碗，随口又道：“粥可不是我熬的，你想谢什么的，等他回来吧！”说罢，听见外面似是又来了茶客，连忙出去招呼。高谦晃晃脑袋，略一想，昨日确实是见着有几个人，好像还有一朵花......
蔓娘将兔子放在地上，任它自己跑跳，自己则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茶园，小兔跳着跳着，眼珠一红，站立起来妖妖娆娆的道：“这帮人可是够狠的。兔子也吃！”
蔓娘似是有些惊怕，颤颤微微的道：“是！”
“我还以为是大兔子的模样不可人疼，没想到找了只小兔子做傀儡竟也险些一个下场。幸好有你。你现在叫什么？蔓娘？”
“是！”
兔子眨巴眨巴眼睛，跳到蔓娘肩上道：“看你那个样子。放心！我不伤你玄川哥哥。不过是要些他们行踪消息罢了。等这事过去，我再传些灵气给你，让你完全化了人形，到时候你和你玄川哥哥就好好做你们的神仙眷侣，肆意快活去吧！”
蔓娘喜得花瓣一颤，连道几声‘是’。兔子又道：“嗯，招呼打完了，我走了！以后若有什么消息，在这小兔顶门上拍个三下，我就来了。”
小兔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眼珠漆黑灵动的转了两转，蔓娘松了一口气，抱起小兔，喜滋滋的道：“和玄川哥哥......唉呀，羞死了......”蔓娘捂住脸，趴卧在大石上，花枝乱颤个不住。
无妄一路感叹着盖余国的华贵回到茶舍，见微熏一人着，忙放下东西，出来帮忙，边添茶布水，边对微熏道：“赶明也该带你去这城中见识见识，真真是华美异常。满城中嵌金镶银，珠光宝气，奢华盖眼。”
一茶客闻听，接口问道：“小兄弟，那城中果然如此？”
无妄道：“可不是，我刚打城里回来，连个肉铺的幌子都用金线坠边。”
几个欲赶奔臣余城讨生活，路经此处歇脚的茶客，连忙都围坐到一起，道：“小兄弟，快再给我们说说。”
无妄见众人来了兴致，遂给自己倒了碗茶，将水瓶交于微熏拿着，拿手巾擦了擦手，抿了口茶水，得意洋洋的将自己在城中的所见所闻，一一与众人说了，“......我看的清清楚楚，盖点心的罩子都是水晶打磨的......”
众人一阵惊叹，一人道：“早听闻臣余城遍地黄金，我还道不过是赚钱的机会比别处多些罢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众人皆点头，突然全默不作声的一口将茶水喝了，算了茶钱，急急火火的朝着城中赶路去了。
无妄将茶碗收进屋中，见微熏正盯着那一大块羊肉发呆，笑道：“切一块，剩下的用冰镇了，留着明儿吃。”
微熏点点头，将肉切了两切，待无妄出去，洛玄川方从袋子中爬出来道：“四百钱。”
微熏一愣，道：“什么？”
洛玄川眼也不抬，懒洋洋的道：“这肉，四百钱！”
河不受嚷道：“嚯嚯嚯，我瞅瞅，我瞅瞅。守财奴竟然放血了？”
微熏将切好的肉包了一包，进到云泥圃中，道：“他，算不上守财奴，不过是在钱财上仔细些罢了！”
河不受看着微熏身影消失，捉着下巴自语道：“呦，小妮子什么时候与无妄这般亲近了？都开始帮着他说话了！”
洛玄川刚要说话，只听高谦颤抖着声音激动道：“你们是......仙？是妖？”
河不受，洛玄川一阵惭愧，一时大意，竟忘了这屋中还躺着这二位的事了。二妖对望一眼，心道，既然被他撞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抽了他记忆就是。
河不受刚要动手，高谦道：“仙也好，妖也罢，若能帮了我的忙，我，高谦甘愿给诸位当牛做马，回报恩情。”
高谦目光灼灼的盯住河不受，河不受见他言语诚恳，眼神谦和，主要是自己起了好奇心，便随口问道：“什么忙？”
高谦温柔的看了眼自己始终未清醒的老父道：“用你们的法力，帮我找个人！”
河不受鼻子一哼道：“没意思，不找，不找......”抬起蹄子就要踹倒高谦，抹去记忆。
正在这当口，高谦的父亲突然猛烈的咳嗽了起来，高谦忙支撑着起身，跪到父亲身旁焦急喊道：“爹！爹！”
无妄微熏听见声音，都围了上来。洛玄川化为人形，坐到高老爹身边，拾起腕子，搭上寸关尺，细细号了片刻，将手放回被子中，对着众人摇了摇头。
高老爹临终前，精神了片刻，扫了扫周围众人，最后眼神落在自己儿子身上，似乎是想抬抬手，却未抬起来，张了张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高谦趴到高老爹嘴边，连连道：“爹，我知道。我知道，爹！”
高老爹欣慰的笑了笑，阖上眼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再没醒过来。
高谦呆呆的坐在父亲身边，三日，喝粥，喂一口喝一口，不阖眼，拉着他爹的手，不停的嘟囔，微熏听过片刻，无妄也听过片刻，河不受、洛玄川甚至蔓娘都听过片刻。
高谦说的是自己小时候的事。小时候跟着爹走街串巷卖小点心，有时候点心剩下了，就分给自己和哥哥吃，他记得有一次哥哥多吃了一块分给自己玫瑰酥，他就哭着跟爹告状，爹狠狠的打了哥哥一顿，拿扁担，打得哥哥四下乱逃，最后一摔门逃走了，再没回来。
爹担心，领着自己出去找。跟爹出来那年，自己八岁，二十年，走了无数地方，一直都没找到。前段时间过山时遭了劫，除了一老一少两条命，什么都没了，连当年打哥哥的扁担都没留下。
爹就这一个心愿，自己也就这一个心愿，找到哥哥高豫。
爹还说，这茶舍的人，不坏。
安葬高老爹，十贯钱，无妄存的家底花了个干净。
高谦不好意思拿，无妄道：“不是白给你。我这正少个做茶点的人。”
高谦顺水推舟收了钱，找了块地将高老爹葬了。众人见到碑上的刻字才知道，高老爹的名讳叫做‘高仁’。
这天夜里，几人围坐一方，燃着篝火，谈论着之后打算。
众人端着茶碗，高谦品着无妄从城中带回的点心，几个妖精也没有避讳他，他若有异心，河不受随时可以抽了他的记忆。
微熏坐在无妄身边，轻声道：“没想到，这次你竟这样大方。急人所难，英雄行径......”无妄喝口茶苦笑道：“别提这事了行么？”说着一拍胸口接着道：“这里，现在还滴着血呢！”
微熏闻言翻个白眼轻嗤一声道：“刚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你就这个德行。”
无妄三分得意，七分玩笑道：“呦，都会‘刮目相看’了？刚才你还说什么来着？‘急人所难’、‘英雄行径’啧啧，最近闲书没少看啊！我跟你说，洛玄川的书看看行，河不受的可别看啊！”
微熏“呸”了他一口，站起身坐到蔓娘身边去了。
高谦将几种点心尝了个遍，对无妄道：“这两样普通的紧，我都做得，只这玫瑰酥中有一味材料，却尝不出来。”
无妄道：“多吃几块，不碍的。要实在尝不出，就按你会的做，咱们也不是非这一样的不可。”
高谦点点头，道：“怕是这鲜花也不太好弄。”
蔓娘闻言抱着兔子站起身来，一甩衣袖道：“你要什么花？不好弄？”地上成片成片的开出花来，各式各样，唬得高谦忙道：“蔓娘仙子，收了神通吧！够用了！”
蔓娘笑着撤了法术，道：“要什么花，跟我说，我在圃里给你们种就是。”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各自睡了。微熏临睡前，对无妄道：“你不怕？”
无妄一愣道：“怕什么？”
“钱都没了！”
“嗨！这怕什么，人不是在呢么！这茶舍不也在呢么！”
微熏点头笑着，转身进到云泥圃中，却在无妄眼中留下两点梨涡，陷了他一夜不得入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