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贲听到洛七的名字,大惊失色,他是知道洛七的,小时候自己阿爷马虎常常提起,提的次数多了他就不爱听了。
有次顶嘴说,他要真那么厉害就不会被抓了。马虎一个巴掌就呼在他脸上。
但马虎说洛七二十年前已被斩首,现在如何又成了逃犯,还要邀请不良人午宴。马贲好奇,他若想知道答案,唯有赴约。所以立马调整内息,试图从刚才战损中恢复。
洛七的失望不只在不良人的武力平庸,更在他们的态度散漫。重犯外逃,不良人不尽力追捕,却只知逃避推诿,毫无尽心尽力可言,父辈们可不是这样的!
洛七教训着,仿佛自己仍是不良帅,而那个外逃的重犯,则另有其人。众不良人看着这个穿着囚服的老头正气凛然,都面露愧色。
花峰和李茗杰不觉感慨大师兄被囚二十年,威风竟尤胜当年,连旁听的李简也不得不叹服,洛七毕竟是洛七,不良帅永远是不良帅。
洛七针对不良人抓捕逃犯不力提出批评后,又补充道:
“我还听说,你们中间有个不良人娶了长安千牛卫大将军的千金,为了追到人家,不良营不惜全营出动,深夜扰民,就为给人家准备一件像样的彩礼,什么时候,不良人都开始学会攀龙附凤了?”
李茗杰觉得洛七在含沙射影,赵凡认为洛七是无端指责,都要开口,却被马贲截断。只见他大声喊道:
“我阿爷近来,精神恍惚,总是喃喃得意,逢人便提起他曾一人独挡一寨,虽受重伤,但不良人皆佩服不已。
其实他受的那些旧伤根本无法痊愈,每至深夜,呻吟不绝。我就在隔壁,咬着牙听着,他呻吟一夜,我就听一夜。
即使清晨出门如厕,他也需人搀扶。近年来他更是诸事遗忘,唯独记得每日擦拭佩刀,佩刀比他命重。有多少死在他刀下的鬼,就有多少活在他刀下的人,然而他还是被人看不起!
我入不良人十几年,弯腰,奉承,冷嘲,谩骂,人来人往,唯独找不到一个尊重不良人的人。
江湖人称我们是朝廷的鹰犬,庙堂人嫌我们职位卑贱,百姓说我们媚上欺下,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直到一个不长眼的守卫得罪了权贵,被贬为不良人,那混小子做什么都拼命,死斗黄龙堡,血战孩啼帮,他图什么!?后来我才明白,他是自尊!
李将军的千金那日迈进不良营,只为见他一面。我看着他们,没看到龙凤,也没看到贱役,只看到两个人。
那夜我们全营给他们置办彩礼,不是为他们!是为我们自己!是为了告诉我们自己!不良人也是人!我们不丢人!不丢人!”
马贲强忍泪水,忍不住,泪如刀,割在场上每个不良人的心上。
赵凡紧握双拳,李茗杰表情阴郁,若有所思,花峰神色严肃。
洛七又想起张三,想起张三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那是在发现张三尸体的前几天,张三说:“洛老大,你说,给女孩子送什么礼物,她会喜欢?”
众人沉默良久,乌云偷偷从远处盖过来,黑云翻墨,罩在望雀楼顶。少顷,雨落下来,溅起街头尘埃,又把尘埃砸进泥土。一支响箭逆雨升空,炸开,惊醒众人零零散散的梦,马贲一惊:千钧箭!
李简突然淡淡得对李茗杰说:“是今日吗?”李茗杰不置可否。
茶博士上楼换茶之际,不良人已悉数出楼,奔赴响箭的方向,赵凡奔在最前列,因为他知道那枚箭是李梦吟发的。
李梦吟和赵凡成亲后,对不良人的生活起了浓厚的兴趣,暗号,哑语,刀法,弩艺,无所不学。赵凡本不愿教她,但总感觉近来生活不同寻常,不是因为新婚燕尔,而是总有被觊觎之感。倘若真有人暗中图谋不轨,自己倒是无惧,但李梦吟得学会自保,他还给了李梦吟一支千钧箭,千钧一发之际,即发。
附近不良人见此信号,必会驰援。可是李梦吟为何会发这一箭,他告诉李梦吟去南门守卫处求援,不只为了求援,更是因为到了南门,李梦吟就绝对安全了。这一箭也并非发自南门方向,而是南市西面的温柔坊。
话说洛雪对李梦吟下了诛杀令后,回头走进了附近一家面馆,与其说走进,不如说躲进。她本来是打算亲手结果李梦吟的,在恶狠狠发了一顿牢骚后,却高估了自己的冷血,她下不了手。
于是她把最后的复仇交给旺敌帮。旺敌帮的两大高手,一个叫陈耿耿,一个叫陈于怀,嗜血如命,杀人如麻。
她打算先回避一下,去附近吃碗面再回来,店家把面呈上来,面白如肤,又在面上淋了一层滚油,如肤的面条滋滋抖动。
洛雪突然觉得有些残忍,又想李梦吟并非恶贯通天,非杀不可,于是一口没吃,扔下几个铜板匆忙赶回,一路小跑着担心李梦吟是不是已经被“耿耿于怀”分尸了。
然而等她回来,李梦吟并没有作为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躺在地上的却是陈耿耿和陈于怀,他们扭打一团,难舍难分,李梦吟就在一旁张着嘴看着。
洛雪对耿耿于怀发出格杀令之后,陈耿耿毫不犹豫,抽刀瞬间逼近李梦吟,陈于怀的枪更快,李梦吟看着他们的脸,面目狰狞,然后吐了。
两人皆是一愣,停了下来,李梦吟忙说抱歉,看了陈耿耿一眼,又忍不住捂着嘴恶心。
陈耿耿自知自己样貌经不住推敲,感觉被严重冒犯到,爆喝一声,破风刀凌空批下,一支枪却由下而上,戳在破风刀的刀柄上,陈耿耿意料不及,刀脱手,落地,立在风中,等待陈于怀的解释。
陈于怀说,不能杀,她有身孕!
于是陈耿耿和陈于怀就能不能杀已有身孕的李梦吟这一点产生了分歧。
两兄弟早年间也是侠肝义胆,他们说,做人一定要堂堂正正。
后来在长安做生意被骗,倾家荡产,他们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后来沦落街头卖艺,遭不良人驱赶,饥寒交迫,被旺敌帮帮主赖无为救了下来。旺敌帮是个无所不为的杀手组织,兄弟俩说,可以加入旺敌帮,但绝不滥杀无辜。
后来又说,绝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又说,绝不杀妇孺。
又说,绝不杀手无寸铁的妇孺。
又说,绝不杀孺。
洛雪找到他们说,李梦吟非孺,他们说,好。却没料到李梦吟怀有身孕。
陈耿耿的观点是,他们杀的是李梦吟,李梦吟非孺,可杀!
陈于怀却说,杀了李梦吟,腹中胎儿必死,我不杀孺,孺却因我而死,不可!
两人争执不下,李梦吟想乘机溜走,才挪一步,一支枪已瞬间抵住她的咽喉,说:我们还没辩完,你最好别动!李梦吟虽然心急,但知道自己跑不了,只好在旁边看着。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陈耿耿说,既然如此,那把绝不杀孺改为人皆可杀,就没问题了。
陈于怀说:不能再改了,再改我们就成畜生了。
陈耿耿冷笑一声:从我们加入旺敌帮杀的第一个人起,就已经是畜生了!
陈于怀红着眼:你闭嘴!然后一拳打在陈耿耿脸上。陈耿耿立马还击,两人从地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回地上,最后扭作一团,彼此动弹不得。
李梦吟站在一旁看着,略显尴尬,她自知这是逃跑的最好机会,但倘若逃跑,耿耿于怀难免不会放下分歧,把矛头指向自己,所以她不敢逃。倘若去劝架,又觉不妥,所以她不知如何是好。
洛雪这时急匆匆赶回,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一路上被自己吓坏了。
她知道耿耿于怀的手段,想着陈于怀的槊雪枪已经贯穿了李梦吟的胸膛,陈耿耿的破风刀也给李梦吟破了肚,肠子流的满地都是。她又想起李梦吟似乎和在长安时有些许不同,小腹微微隆起,莫非腹中怀有胎儿。若真如此,她更是无法想象,自己余生恐将再难入眠。
她心急如焚,然后就看到在地上撕扯的耿耿于怀,和一旁错愕的李梦吟,不觉心生疑窦却又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