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甫右眼一颤,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感知是骠骑院最为重要的课程之一,学生们从入学开始便被要求在任何场合之下保持警惕。胥甫尤其精通此道,从入学后第三年开始,再也没有人能够无声无息地侵入他边三米范围之内。
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突然开口的中年人仿佛一道没有气息的冰冷幽影,就这样突兀地出现。
年轻的学徒下要意识想做出掏枪动作,但很快知觉到自己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对面申罗不悦的目光也让他猛然想起自己所处的位置。他生生止住了右手那股冲动,抬手的动作被捏转为拍拍大腿,似乎想要抚平上面的褶皱。
胥甫有些尴尬的冲申罗点头以示歉意,随即转头观察来人。那是一位面相在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身着一整套黑色西装,身姿挺拔,带着些皱纹的面部从容沉稳,一双眼睛里蕴含着智慧与平和。他就站在那儿,脸上的笑容似乎有种吸引旁人接近的魔力,却又让人不敢生出丝毫僭越的妄想。
“莫十是这座港湾酒店的负责人。”申罗毫不在意自己的编排被旁人听去,转而为两人互相引荐,“这位是胥甫,骠骑院首席,我的新同事。”
又或者,他本就是故意如此。胥甫内心如此猜测,自始至终,这位引路人的行为都令他感到迷惑。
“原来是骠骑院的高材生,那可真是前途无量呢。既然是申罗先生介绍过来的,以后就是朋友了。”莫十客气地与胥甫握手,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简单的话语却仿佛演讲般值得信赖,“这大厅里可不适合谈正事,两位请跟我来。”
莫十在前方引路,两人则跟随在其身后。申罗一言不发,而胥甫自然也不能随意开口,他们沉默地穿过大厅,来到北端专用独立电梯间。闪耀着淡淡光泽的雕花铜门适时打开,待三人进入后径直朝酒店顶层驶去。
聚集在封闭的电梯内,莫十率先打破沉寂。“申罗先生来的很巧,就在刚才,长老们跟我开了一个短会。我大胆猜测,你此行的目的与会议内容应该大致相同。”他说道。
申罗不置可否,盯着电梯面板上跳动的数字轻声问道:“我听说你们这边有人失踪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怕,这可是昨天晚上刚刚发生的事情。”莫十点点头又摇摇头,在雕花铜门再次开启后抬手优雅地请两人先行。他随后走出电梯,整了整稍微有些歪斜的酒红色领带,沉声道,“失踪一两个无足轻重的人是小事,但这一次恐怕要闹大了。”
港湾酒店外形与风帆相似,顶部整体收缩并向下凹陷的数层作为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使用。最顶层的数百平米空间是莫十的日常活动区域,除去几间会议室模样的隔间外,仅有他本人的办公室位于楼层正中。这个房间并不大,除去一张干净的书桌外,仅仅摆放着一套可供三人入座的崭新皮质沙发,似乎极少有人到访。
“喝点什么吗?两位都请自便!”莫十指了指木质茶几上的酒瓶,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挂在衣架上,随后为自己斟上一杯。
申罗摇摇头,酒对他而言向来是一种禁忌,更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破戒。他没有丝毫寒暄客套的想法,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昨天老城区一座地下钱庄有伙计失踪,我需要详细的情报。据说这一次嫌疑人也一同现身,并且失踪的伙计还见到了他。”
“我一直都非常好奇,这些消息究竟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不瞒你说,风帆会每个月都会对组织内部人员进行调查评估,可至今也没能找到任何疑点。”莫十顾左右而言他,“如果有一天你碰上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会此为筹码作为交换的。”
“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道消息,如果我能查清细节,就不会再来找你。”申罗轻声说道。
“嗯哼!”莫十不知可否的耸耸肩,兴趣似乎全然集中于被美酒染作琥珀色的酒杯。
“风帆会的长老为什么如此重视,究竟还发生了什么?”申罗继续问道。
“超乎你想象的大事。”莫十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畅快的轻叹一声。他翘起二郎腿,双手随意的搭在沙发两边,不再卖关子,“哈哈,看来你还不知道呢,这稍微让我安些。说起来,这起虚金币案件背后的推手胆子可真不小,他已经不再满足小打小闹的虚金币,甚至……老实说,这事关风帆会的颜面,长老们严令我不得随意泄露情报。”
“倒是稀奇,你还会担心黑旗的人来找你麻烦?”
“害怕倒不至于,但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无可奉告?”
“不,我还是决定告诉你一些情报。”
“所以长老的命令就不管不顾了?”
“他们不会抓着不放。毕竟,这里是兴襄。”莫十傲然说道,“其实很简单,对方在伪造风帆会发行的黑币。目前我们已经查获一批,做工十分精良。”
“伪造黑币?胆子的确很大。”申罗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凝重,“也不知是无知无畏,还是信心十足。”
“或许是胆大包天吧。而且,那个失踪的伙计已经确定死亡了。”
“我想也是,他是怎么死的?”
“你觉得呢?”莫十耸耸肩,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
“哈,我猜是有人雇佣了杀手,而且还直接越过了风帆会私自行动?”申罗突然轻笑一声,似乎比起一个人的死亡,风帆会吃瘪是件更加令人愉悦的事,“可以想象,那些老头子一定气疯了。”
“这可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莫十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用食指与中指将它轻轻飞了出去。“别弄丢了,否则你进不去。”他说道。
申罗抬手接下飞旋而来的纸片,简单看了一眼后将其收入囊中,轻描淡写地问道:“已经足够慷慨了,那么代价是什么?”
“这一切……”莫十指着巨大落地窗上车水马龙的投影街景,朗声大笑道,“哈哈,开个玩笑。老实说,我有种预感,这件事会愈演愈烈。在不久的将来,我会需要你的帮助。”
莫十与申罗并没有继续谈论太多细节,简单达成口头协议后这场会面便草草结束。
告别了这位难以捉摸的大人物,申罗与胥甫再次回到马车。莫十所提供的是一份邀请函,以及他们下一站去往的目的地。伴随着轻微震动,俯卧的的械兽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行进。
车厢内十分安静,申罗右手杵着脸注视窗外,胥甫则是在低头思索着什么。直到许久以后,沉默的引路人再次将目光转回自己学徒身上,“你的行为让我很不满意,这是第一次,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他冷声说道。
“前辈,我明白,不会再有下次了。”胥甫如是回答。
“我会看到的。”申罗点点头,面色微微缓和些,“那么,再来谈谈你的想法吧。这些事情如果想不明白,我恐怕你后面跟着我也没有意义。我猜,你觉得风帆会的存在不符合所谓的正义观?”
“是!”胥甫依旧是那个敢于直言的年轻人,面对前辈的提问,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如果有人告诉你,外族对联邦内部的秘密渗透,其中百分之七十的行动都在计划阶段被地下世界的巨头们提前摧毁。对此,你怎么想?”
“我会嗤之以鼻。”胥甫皱了皱眉,“但我会要求证据。”
“等你成为正式探员,九科档案室里会有你想看的东西。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这个世界会更加混乱。”
“所以这算是一种妥协吗?因为机械蛮族、翼族还有海族的存在……”
“没错,如果这是一个和平安稳的世界,联邦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势力存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但现在,既然你出身与骠骑院,对于边境战事情况应该十分了解。”
“是的!”
“说说看。”
“近十年来,各地与海族发生大型战事两次,局部摩擦一百余次;与机械蛮族爆发大型战事一次,局部摩擦三十余次次;与翼族的关系最为紧张,大型战事共发生五次,局部小摩擦两百余次。此外还有联邦内部叛乱一次。”
“攘外必先安内,但联邦没有余力去做这件事。地下世界的巨头们自己制定规则限制黑暗,公众才能享受当下的光明。所以,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有时候不是正义,而是规则。规则让人类区别于野兽,也正是规则,才带领我们走到今天。”
“但他们会遵守规则吗?”
“如果没有风帆会,所有人都会遵守规则吗?”申罗有些好笑地反问道。
胥甫怔了怔,摇摇头:“我的问题太幼稚了。”
“但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将阴影地带变作另一种意义上的盟友,那些破坏规则的人便无处可逃。”
“我……接受这种说法。”年轻的学徒脸色一阵变化,最终还是趋于平静。
“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你的想法。但无论你是否喜欢,在想办法改变它之前,必须去解它。”申罗满意地点点头,他之所以同意将胥甫直接带来,同样也抱有试探的想法。如果对方只是一个空喊着正义与热血的青年,恐怕并不适合与他共事。
“明白!”胥甫说道,“那么,你们刚才所说的黑币是什么!”他很快进入状态,试图去了解那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黑币是一种由风帆会发行的虚金币,杀手只有通过这种货币才能享受风帆会的某些服务,非常珍贵。黑币的常规途径是完成风帆会发布任务后的额外酬劳,除此之外还有少量会通过拍卖的形式与联邦货币兑换,但大多会被超级富豪们买走。可惜你正好错过,下一次要等到三个月以后。”申罗解释道。
“如果发生杀戮抢夺呢?或者,像刚才所提到的伪造。”
“没有用的,每一枚黑币都记录在案,不能掠夺或者转让,即使是血亲也不行。”
“那么伪造……”
“我可以断定,那是个对地下世界没有太多了解的愣头青,他恐怕不知道自己究竟惹上了多大的麻烦。”
“那我们岂不是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不,风帆会很低调,从九科插手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会静观其变。至少,动手的绝不会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