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降临,倚坐在墙角的影子动了动,藏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抬起,将银色手枪放在身旁小圆桌上。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摘下用来遮挡光线的墨镜,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缓缓起身朝浴室走去。影子是一名杀手,一名早已经死去的杀手。他手握力量与刀刃,却也失去了再享受温暖床铺的资格,唯有冰冷的墙角才能带给他不多的安全感。
走进浴室,卸去衣物后的身体有几道狰狞的伤疤。伤痕是男人的勋章,却是刺客的耻辱,影子是个强大的刺客,也从未有人让他受伤,唯有那一次,那一次令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耻辱。他将隐藏于手臂、腰间以及腿部的匕首卸下,与枪械一同摆在触手可及的铁架上。冰冷的水透过花洒淋在身上,他就安静地站在那儿,嘴唇在缓缓蠕动,宛若一名虔诚祷告的信徒。在他眼前,一副全息投影的建筑模型在缓缓转动,与落下的水滴汇合在一起,仿佛破碎的镜花水月。
许久之后,手腕上表带的轻微震动唤回了影子,他重新抬起头,毫无神采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的味道。“老朋友,终于等到你了。”他认真的将武器一件件固定在身体上,随手裹上浴袍,声音低沉有力,“东西收到了?”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老朋友们还聚在一起为你办了葬礼。”话筒另一端传来略显暴躁的声音,“东西我看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去享受你的自由,不要再回来掺和风帆会的事情。”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把我从地狱门前一脚踹回了深渊。”
“我跟你说过,杀手是没有资格老死在床上的。你本可以成为一名黑旗执事,甚至在未来成为长老,偏偏要去追求什么自由。”
“少废话。”
“听这语气,你认为是他们干的?”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无法衡量规则在他们眼中的价码究竟有多高。不管怎么说,这场闹剧不掺上一脚,我寝食难安。”
“这可不是普通闹剧,明眼人都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听说莫十那老狐狸干脆把邀请函给了九科。”
“九科?你是说申罗?”
“大概是他吧。”
“那可就更有趣了。听着,你将消息递上去,其余什么也不用管。”
挂断电话,影子的行动加快了许多。他换上一身全新便服,带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单肩背包独自离开了酒店。
兴襄老城外分布有过许多私人作坊,在大规模机械流水线尚未普及的过去,许多相互熟识的家庭相互合作,以此规避风险并增强竞争力。这种合作生产区一般包括工坊、码头、住宅,一些大型合作生产区内甚至还会修建学校、商店,形成了极具特色兴襄园区文化。后来,随着工业化的不断加深,私人作坊逐渐被遗弃,人们转而开始在距离城区更远的地方修建工业园。然而由于老城区改造计划一再受阻,加之所属权问题盘根错节,这些私人作坊却也得以保存至今。
影子的目标是一个名为乙壤的老院区,那里曾经聚集了数十座私人作坊,鼎盛时期有超过两百人聚居,是过往最著名的香薰生产集群之一。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乙壤,但借助精确的实时三维地图,整片区域的构筑早已经被他铭记于心。
此时已是深夜,浓厚的乌云遮蔽了月光,园区几乎没有一丝光亮,破旧腐朽的金属、木材堆积成山,在夜色的衬托下,仿佛一座破败坟场。
影子早已经习惯了黑暗,行走于夜色之中如鱼得水。他没有使用任何人工光源,视觉的阻碍仿佛没有对他产生丝毫干扰,看似漫不经心的潜行,却总能发现沿途那些毫不起眼的陷阱。
乙壤城东有壤河流经,而东接乐江,水运是自古以来香料商人的首选。过去兴襄几乎所有的生产集群都配备有码头,乙壤同样也不例外。在这座园区的最北端,有一座能够容纳数艘老式小型商船的废弃码头坐落,影子的目标便藏身于那里。
码头由混凝土浇筑的墙身还保持着过往的样貌,但金属窗框与梁柱早已腐朽。影子小心地爬上屋顶,黑色紧身夜行衣让他仿佛矫健野兽,划过夜色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没有丝毫停歇,猎手来到早已物色好的位置,小心蹲在安全的屋檐上,探头用双眼再次确认下方的情形。
一切如计划顺利进行,一男一女两名杀手正安静的呆在下方,一人正背靠着码头右侧一个废弃油桶,另一个则是盘腿坐在码头左侧,背靠墙壁假寐。码头内同样没有点亮一丝光亮,甚至连月色也被屋顶遮盖,但仅凭呼吸的声音,猎手已足够判断出其中一人已陷入浅睡状态。
看了看时间,夜还很长,影子并不需要着急行动。他还在继续观察猎物,又注意到两人似乎有接受身体改造的痕迹。虽然仅仅是手臂上的一小片区域,影子还是从背后的小包里取出一台摄像机样式的仪器,谨慎的上下扫描。最终,他确认下方两人接受了相似的改造,右手小臂以下的部位被替换成了机械。
“呵,小丑把戏!”影子在心中嗤笑一声。
因为文化与战争带来的冲突,人体改宗这种来自机械蛮族的科技被联邦严令禁止,违者甚至会被以叛国罪起诉,轻则去除改造部分后实行监禁,重则直接处死。影子从未见过有平民以身犯法,但对于地下世界的人而言,禁令却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影子从不拒绝使用高科技手段,但人体改造却是他一直蔑视的手段。杀手是一项精细的艺术,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机械的任何一点微小故障都可能导致严重错误。唯一能够百分之百相信的,只有他自己掌控的身体,以及身上那几柄利刃。
影子仍然在耐心等待,杀死目标并不是他今天的目标,他必须让人看见,一切才会显得自然。好在杀手最不缺少的便是耐心,他曾经为了伏击目标,在满是毒虫的森林之中潜伏数天,这区区几个小时不过是饭后茶点。
等待仅仅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直到手表微微亮起,黯淡的屏幕上浮现出五个字,“快件已签收”。很快,他又收到另一条信息,信息来自另外一个人,内容也仅有两个字,“无咎”。
影子嘴角露出一丝淡笑,他的老伙计没有让他失望。
再次闭上眼睛凝听下方的呼吸声,静止如雕塑的身影开始轻轻挪动脚步,从旁侧破碎的天窗爬到了下方屋顶钢梁,上下翻腾,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
黑暗中,他就如同一尊巨石,甚至连呼吸与心跳也已经停滞。猎物就站立在距离半米前的位置,却对他的到来无知无觉。
猎人还在继续等待。
十余分钟后,影子的耳朵动了动,屋外似乎传来了微弱的呼吸声。“有四个人从陆地包围过来,河里还有两个。”他迅速做出准确的判断。
“铛……铛……”,死神的钟声在此时敲响。
影子突然动了起来,衣袖中划出的匕首抹过身前猎物的脖子,接着又以几乎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穿过整个杂乱空间。在尸体倒地发出声响的瞬间,他的匕首已经贴在另一头猎物的脖颈。
正在此时,影子听见了扣动扳机的声音。刀刃被恼火的收回,他的身体以超越常人想象的方式扭动,灼热的子弹与他的手臂与腰部交错,留下两道灼痕。四道从大门与窗户闯入码头,两枚闪光弹正朝着他迅速滚来。
影子在身体还未落地,空闲的左手撑住地面地面,身体顺势一个跟头,随后双腿再度发力,强大的腰腹力量让他以饿虎扑食的方式转而冲向码头边的快艇。他在闪光弹爆炸前闭上双眼,仅凭记忆与听觉朝水面开了两枪。
刚刚从水下浮出的两人甚至没能做出反应,脑门以及大腿便已经中掸。他们身着厚重的护甲,即使装配爆矢弹头的手枪不足矣将两人杀死,但那强大冲击力仍令他们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一枚手雷落在河上快艇之中,剧烈爆炸产生的热浪将那可怜的二人重新抛入河中。
趁此时机,影子已经取下挂在背部的冲锋枪,仅凭一手精妙绝伦的射术竟同时压制了陆上四人,同时快步后退,双腿在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越过四米余宽的河道,钻入了对面的丛林之中。
听见身后的嘈杂喧闹声,他知道幸存的那名杀手已经被抓捕。现在,计划该进入下一步。
兴襄城北部分布有大量茶田,为了照顾农作物,许多茶农都选择在郊区修建住房,还有人借机发展类似农家了的项目,生意也出乎意料的兴隆。郊区西北方向一座小小茶山高低坐落着十余栋楼房,这是兴襄有名的茶山之一,许多游客慕名来访,住房亦供不应求。
深夜,聚落内的灯光全数熄灭后,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
李厚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身体偶尔抽搐,脸色的表情拧在一起,似乎做了噩梦。半夜,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抽在自己脸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醒醒醒醒!”有声音呼唤道。
“嗯?到换班时间了吗?”李厚揉揉眼睛,嘟囔着问道。
“到你了,快下去,困死我了。”身旁的木床发出吱呀作响,随后鼾声大作。
李厚晃晃悠悠的走进浴室,用清水拍拍脸颊,半眯着眼睛下到一层。同他一起守夜的伙伴已经在沙发上坐定,摆弄着自己喜欢的游戏。“来啦,怎么没睡醒?”同伴问道。
“别说了,做了个噩梦。”李厚摊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手机在空气中投影出一个棋盘。
“哈?噩梦?不是我说你,这么些年来,死人也见了不少,胆子怎么还没有一点长进?”
“拜托,我们是清洁工,又不是杀手,胆子小点活得长久。”
见李厚又抛出他最常用的理由,同伴耸耸肩,不再回话。李厚也不爱说话,右手在屏幕上指指点点,黑白棋子渐渐布满整个棋盘。这是一盘杀局,双方大龙纠缠在一起,一招不慎,全局的心血便会付诸东流。
时间迅速流失,当对手终于投子认输,李厚终于松了口气。“呼……”他抹去额头的汗水,看了看时间,下一个换班的节点又到了。
“狐狸,情况如何?”他随手拿起对讲机问道。
“狐狸狐狸,收到请回答。”他再一次问道,“奇怪了,哨塔那边怎么没有反应。”
“可能是去厕所了吧。”同伴毫不在意地继续摆弄着手机。
“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去厕所?我去通知换班的人,你再联系他们看看。”
李厚三两步跑上二楼,推开木门时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房间内太过安静,没有过往那熟悉的喊声。走进两步,一股淡淡的熟悉味道闯入鼻尖,那是血腥的味道。李厚的脸色霎那间变得煞白,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呼唤,小心走过去拉开被子,对方仍然没有毫无反应。
恐惧瞬间充满胸膛,李厚想到自己的噩梦,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屋内游曳,将他昏迷的伙伴们一个个吞吃殆尽。他疯狂的逃跑,随后重重摔了一跤。
恐怖的梦境让李厚几乎无法自制,他闯入隔壁的房间,疯狂的摇动几名同伴的肩膀。随后他又上到三楼,那是他们队伍首领的居所。那个曾经令他无比畏惧的中年人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双眼瞪圆,脸颊因恐惧与痛苦而扭曲,几乎不成人形。
李厚惊叫一声,慌乱后退之中右脚踩空,翻滚着掉下楼梯。他连滚带爬的回到一楼,试图去寻找那唯一的同伴,可沙发上什么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十余名身着西服的陌生壮汉。有人从后面踢了李厚一脚,他再次栽倒在地上,浑身剧痛难忍,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被翻过身,一名老者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名身着青袍的儒雅老人,他手上拿着长约一米的短棍,一端造型类似长矛,另一端则环绕着八棱刀片,末尾还隆起一根勾刺。他感觉到尖锐的金属抵在自己胸口,并一点点向下深入。
“是谁下的委托?”老者问道。
李厚恍然大悟,他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充满勇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无论说与不说他都没有生还的可能,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让他人诚心如意?
“杀了他。”
温暖的手掌轻轻抹过,李厚清楚感觉到薄如蝉翼的刀刃划过自己的脖子,随后意识便沉入黑暗。
“多年未见老掌柜出手,雄风依旧不减当年。”皮肤黝黑,有些肥胖的壮汉淡笑走到老者身前,恭维道。
“报酬。”老者招了招手,随后朝门外走去。
身后,一名黑衣人从背包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盖子,露出内里十余枚雕刻这帆船,被涂为黑色的虚金币。
“老掌柜为我们除去一个竞争对手,我看一般便足够了。”
“老师眼里只有规矩,没有折扣的说法。”黑衣人冷漠道。
“您说得对,规矩就是规矩。”壮汉接过木盒,挥手令身后的下属开始行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都动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