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车子并不颠簸,也没有红绿灯的阻拦,让林暖睡的舒舒服服。梦里,她看见一片汪洋大海,蓝蓝的泛着波光,就像是一望无际的雪地那么漂亮。
隐隐约约的她也听到了一些对话。
“她怎么办?”
“告诉她了吗?”
林暖大概能猜到,他们口中的那个她其实就是自己,也明白前面说的那个她妈其实就是自己的母亲。四岁的林暖过于懂事了,她真的明白很多事情,很多小孩子不应该明白的事情。
“把她叫醒吧,要不一会儿下车再感冒了”是爷爷的声音。
“林暖,别睡了,我们马上到了”
她装作睡的很熟的样子慢慢睁开眼睛,然后转头看向窗外。他们到了一个村子。路过一排排的房子长得几乎差不多,都是土色的墙壁,有一个院子,屋顶的颜色看不出,因为被大雪盖住了。
“下车,我们到了”在刚经过一个破旧的房子的时候奶奶说到。
那个破旧的房子的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红色砖头,奶奶说是大爷来年开春要盖房子,砖是秋天的时候卖了地里的苞米买的。大爷就是大伯,是父亲的亲哥哥。大爷家里有一个女儿,也就是爷爷奶奶的大孙女。比林暖大五岁。
“你们先进去,我去拿两块砖,等下给你爸熬药用”奶奶说着就先朝着那堆红色的砖走过去。
林暖随着父亲和爷爷进了院门。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东北的土房子。黄泥加些稻草做的坯,用这些坯代替砖头砌的墙,再用泥里里外外抹一遍,每年都要和新的泥抹一遍外墙。这也是泥瓦工一年里的工作。但是在这个村子里,几乎人人都是泥瓦工。
窗户的外面还钉上了透明的塑料。父亲告诉林暖这是防止天冷的时候把玻璃冻裂,也能起到防漏风的作用。
院子里有七棵分不清什么品种的树,因为此刻他们都是光秃秃的,但是很好看,有像水晶一样的枝条挂在树上。父亲告诉她这是冰凌,像是冰棍一样,但是这个是不能吃的,吃了会生大脖子病,就是脖子会变粗。
爷爷掀起十分厚重的门帘,父亲低下头走在前面进了屋,林暖倒是不用低头,她挺直了腰板往里走。只听扑通一声,林暖整个人摔在了地面上。
“她没走过门槛吧”爷爷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父亲
“没事儿,小孩儿摔两跤更好,皮实”
林暖就想不明白了,摔跤有什么好的,皮实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她穿的很厚,摔的一跤并不痛。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罪魁祸首“门槛”那个东西足足有二十公分高。
父亲解释说,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门槛,大门的门槛是最高的。因为可以阻拦鬼进门。僵尸是不会迈腿的,只会一蹦一蹦的,遇到这样高的门槛他们是进不来的。
“她才那么点儿大,给她将那些个干啥”奶奶拿着两块砖头也进了门。
她随手就把两块砖头放在灶台下面,加柴火的地方,说等下就可以给爷爷煎药了。
“爸的病很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要吃几幅。死不了”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帮林暖的大棉袄和围脖脱下来。领着她进了里屋。
里屋是暖和的,朝阳面有两扇大窗户。里面没有钉塑料。窗户下面连着的就是一个能睡下7、8个人的炕。炕上靠墙的位置有一个柜子,双开门的。下面还有一行的抽屉。炕上铺着新换的炕席,格子的,上面有小熊维尼的图案。
里屋门正对着的墙上是三个老式的相框,里面有很多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旁边还挂着一个跟镜框一样大小一个样式的镜子。下面靠墙放着一组黑色的沙发,上面都盖着各种颜色的布。接着沙发的位置是一个脚踏式的缝纫机。
北面也有一个小炕,上面放了两个箱柜,枣红色的,柜面画着花鸟的图案。
还有一个黑白电视。林暖的父亲从行李里面抽出来一个三十多公分大的收音机和一堆磁带。放在电视机旁。
“在哪儿弄的这新鲜玩意儿啊”奶奶好奇的摆弄着收音机
“家里拿回来的,她喜欢听歌,就给她带回来了”林暖知道父亲这里说的她其实就是自己。
“还能搜索到频道,可以听评书和京剧”父亲补充到。
“挺好,他爸!你看你儿子给你整回来个啥好玩意”奶奶听说能听评书和京剧,就赶着把这个消息用喊的告诉了爷爷。
爷爷没说话。
“大哥他们啥时候回来?”
“快了,这不是快过年了,先回老丈人那边看看。”
“等下他们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二孙女你饿不饿?奶奶先给你涡个鸡蛋吃吧”奶奶和父亲说着话就起来往外面房间走去,去给她弄吃的东西。
其实林暖想说自己的不饿的,可是不好意思讲话,就没说。
里屋只剩下林暖和父亲两个人,林暖看着父亲,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问什么。好像是明明知道答案了为什么非要确认呢。她想,父亲的心里肯定不好受,自己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林暖是真的过于懂事了,其实大人们情愿她哭一哭闹一闹,这样也好借此机会把事情跟她明说了。但是她像一个大人一样,好像什么都明白。但其实,她只是知道结果,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就在林暖和父亲两个人都非常局促的时候,大伯进来了。
“呦呵!二侄女!”
一个模样跟父亲非常相似的人,一边掀起里屋的棉门帘,一边看着坐在炕沿儿边上的林暖笑着说到。
“哥,你们回来了”父亲起身,走到林暖身边。
“叫大爷”父亲对林暖说。
“大爷”
“这个叫大娘”父亲对随着大伯后面进来的一个女人说到。
“大娘”
“哎,这小丫头比照片儿里好看啊!”
大娘毫不避讳的当面夸她长得好看,林暖有点害羞。最主要的是她跟他们不太熟,虽然按照奶奶的话讲都是实打实的亲戚,可在林暖的意识里,他们只不过是刚认识的人。
“林阳呢?咋没跟你们一块儿回来?”父亲问大伯
此时大娘已经不在里屋了,大概是去帮奶奶准备晚饭了。
“哦。她姥姥不让回来,让在那边过年。等过完年我再去接她回来。”大伯从兜里拿出一盒烟,一边递给父亲一边说道。
“林暖还没见过林阳呢!”父亲接过烟,又凑到大伯的火柴边把烟吸着。
“是啊!姐妹俩还没见过呢!”大伯看着林暖,对她做了一个鬼脸。
林暖觉得大伯这个人虽然抽的烟很呛,但是她很喜欢他,大伯比父亲要活泼一些,讲话也有意思些,还会对林暖做鬼脸逗她。
林阳是林暖的堂姐,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个爷爷奶奶的大孙女。
大爷和大娘的独生女。
“老大!放桌子吃饭!”奶奶的声音从外面的房间穿透厚重的里屋门帘也没有减少一分一毫的分量。就像是她站在身边喊出来的话一样。
大伯掐了抽了一半的烟,把剩下的半截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父亲也一摸一样的动作,他们把烟挨着放在了一起。然后开始从外面的房间往里屋搬桌子,拿碗筷。
林暖注视着他们的烟,她记得父亲的烟放在大伯的烟的左边,她想好好的记得这个位置。万一一会儿他们分不出来哪一只属于谁,那么自己可以很好的发挥此刻记住的事情。让他们知道自己很细心。
后来林暖慢慢知道,在奶奶家吃饭,冬天人少的时候,都是坐在炕上吃饭的。一张短腿的张方形桌子放在炕中间,一盆米饭或者馒头就放在桌子靠着炕沿边上的位置。
爷爷坐在最里面,靠窗的那个位置。奶奶坐在炕头的位置,她旁边靠近炕沿的地方坐着大娘。父亲和大伯分别坐在奶奶和大娘的对面,林暖和爷爷坐在一边。她小,只占一点点的地方。
“这次回来呆多久?啥时候走?”大伯喝了一口白酒,因为酒很辣又吃了一口冻豆腐,嘴里含糊着问父亲。
“过完年,初七八吧!”父亲夹了一块冻豆腐放在林暖的碗里。
“出了正月再走呗!着啥急,也没人等你回去。”奶奶也喝了一口白酒,往下咽的时候感觉她有点痛苦,林暖有些疑惑,奶奶不是女人吗?女人也喝酒的吗?明明看起来很痛苦为什么还喝酒呢?
后来她才知道,奶奶不仅喝酒,而且抽烟,骂人。
“妈你别说了,孩子还在呢!”父亲的语气有点不舒服了,他说的孩子就是自己,林暖明白的。
她觉得大人都很奇怪,一面想要瞒着自己,一面又在自己的面前口无遮拦。后来林暖才明白,有时候大人的谎话不是不愿意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而是要你去猜测,去寻找事情的真相。因为无论结果是一把刀还是一颗炸弹,那都不是他们亲手交给你的,那才是他们最在意的。
一顿晚饭吃了很久,久到林暖都睡着了。突然被杯子破碎的声音惊醒。
“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吗?当年妈送你去当兵,你结婚也去看过你们了。还给她买了大衣,带着那么多鸡蛋去的,你现在说这话!你不丧良心吗?”
是大伯的声音,这跟他下午说话的语气方式都不一样,林暖想继续装睡,但是她还是眯起眼睛瞟了一眼大伯的脸色。这会儿大伯像一个现代版的关公一样,脸红红的,眼睛有点儿迷离,正拿着筷子指着父亲的鼻子骂着。
林暖有点被这个场景吓到了,房间里烟雾缭绕,餐桌上有好多抽过的烟屁股,七零八落扭扭捏捏的。
奶奶在一旁抹着眼泪,一大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你他妈的别那这玩意儿指着我,你算个什么东西。家里哥几个就你他妈的是给了彩礼举办婚礼结的婚,还给你盖了一套房子。你现在跟我这牛逼哄哄的装老大!你不配!”
父亲的眼里像是能滴出恨意来的样子,感觉下一秒他就会冲上去。
“啪!”又是一声杯子碎裂的声音。
奶奶干了那杯酒后把空杯子摔了,声音十分干脆。
“对!你骂他!你骂你大哥,你骂他妈。那你不如直接骂我得了!”
“我把你们几个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现在能耐了,翅膀硬了,在饭桌上连你妈都骂!喝点儿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看。这酒喝人肚子还是喝狗肚子里去了?”
奶奶机关枪一样的哒哒哒说了一大堆,她有点喝多了,讲话有点不清楚,舌头大了。
“我没说你,你一边儿呆着。没你事儿啊!”父亲皱褶眉头,一副十分不耐烦的表情和语气。
“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大伯一个巴掌打在父亲的脸上。
“你他妈的来劲了是吗?打架是吗?”
“打你怎么了?你这是跟妈说话的态度吗?”
“别他们的跟我这儿装逼,别跟我这儿墨迹”父亲说完话又开始吃菜,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吃东西,还是想找点别的事情。
时间仿佛静止了,没有人再说话,只能听见奶奶哭的声音。大娘不在屋里了了,不知道去哪了。林暖觉得很孤独,她好像不认识今天的父亲,更不认识这一屋子的实在亲戚,她很害怕,她在装睡的时候一遍一遍的祈祷,希望他们不要再吵了,她好像能明白点什么,大家的情绪不是莫名其妙起来的,就是因为都喝了酒。这应该是撒酒疯,撒酒疯她不陌生的,这是父亲的专属。现在她明白了,这不仅仅属于父亲,而是属于她的这些实在亲戚。
大概又睡了很久,桌子不见了,林暖睡在被窝里面,炕被烧的热呼呼的。睡起来还是很舒服的,林暖喜欢睡在暖和的地方,她一边挨着奶奶,一边挨着父亲。爷爷挨着奶奶睡在炕头的位置。
“妈!妈!爸!老二!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你嫂子喝药了!”大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一边用力的砸着窗户,一边大声叫喊。
“赶紧起来”奶奶一边穿棉裤一边叫父亲和爷爷起床。林暖迷迷糊糊的也醒了,她认识钟表,她看得出那是夜里的1点半左右。
二十几年前的东北乡下夜里叫车是不可能的事情,幸好村子里有一家人有一辆面包车,奶奶交代大伯收拾东西,让父亲去帮忙。她就直接朝着有车的那家人家跑过去,林暖趴在窗户边往外看,奶奶在雪地里滑了一跤。大伯这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几乎是父亲拖着他往他家那边在走。爷爷衣服也穿好了,林暖看不出爷爷的表情。
她依然趴在窗户上往外面看,院子里的灯亮着,有几家前后邻居的狗在狂叫。然后又有几家院子里的大灯亮了起来,远远的,林暖看见奶奶和几个人一起往这边跑。
冬天的车子想要发动起来,并没有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