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河的冬天很漫长,足足有一个半季度那么长。在寒冷的风雪里,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被冻住的,外面几乎看不到人,偶尔有几个人出现,也是迅速的穿行于房屋中间,从自家奔向另外一家或是从别人家回家。
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也要出门的,无非就是打牌、打麻将、唠家常。北方人的幽默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就喜欢扎堆儿聊天,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东家长西家短。林暖很喜欢听他们讲这些东西,因为她觉得有趣,尤其是方言讲出来,有趣值会上升很多,但是奶奶总是不让她听大人们闲聊,因为奶奶觉得小孩子听那些鸡毛蒜皮的三期旮旯话对她没好处。但是林暖还是会不时的凑过去津津有味的听大家聊那些奶奶不让听的东西。
东北的正月里一直都是在吃饺子中度过的,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包饺子,白菜猪肉馅和芹菜猪肉馅居多,奶奶说白菜的水灵,芹菜是讨彩头,新的一年要勤快一点。林暖不喜欢吃芹菜,直到很多年以后她也不爱吃芹菜。包好的饺子一圈一圈整齐的码在盖帘上,然后放在室外,没几分钟就冻的结结实实的,一股脑的装在袋子里,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拿进来一袋下锅煮了。跟刚包出来就吃的饺子没有什么两样,白菜的水灵,芹菜的林暖不爱吃。
正月十五,是正月里最后一个节日了。都讲说过完了正月十五,这个年也就算过完了,也有的说要过完二月二才算过完年的。
那年的正月十五这一天,也是吃饺子度过的,北方人特别爱说一句话就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爱喝酒的人总是能给自己找到各种喝酒的理由,编出花来。林暖记得还有“酒是粮**,越喝越年轻”。
林暖的奶奶家,有一个不小的仓库,里面堆着一些用麻袋装起来的粮食,多半是小麦和玉米大豆一类的。除了这些以外就是酒桶,那个年代的东北乡下,没什么好酒,都是50多度的散装白酒,味道特别的重,舔一口都辣舌头。奶奶家有几十个喝完的空酒桶,奶奶说开春了之后就卖给收破烂儿的,还能换钱再买酒喝。
晚上的时候,林暖趴在窗边看外面的烟花,稀疏的几个彩色的,大多数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奶奶家也是只放了鞭炮,红色的,一连儿500响的,最后一个留在了正月十五这一天。
乡下的夜晚是很安静的,天空黑的就像墨染过的一样,星星也是亮的,越看越亮。如果你盯着月亮看,好像都能看到广寒宫里住着的嫦娥,一切好像都是挺美好的,如果能就这样度过那个夜晚,林暖也许会梦到自己抱着玉兔与嫦娥一起飞向那个又圆又大的月亮上去。
“妈,我明天的火车票。”父亲先开口打破了林暖的梦境
“你啥时候买的票?咋说走就走?出了正月再走也不迟!”奶奶的声音为灶台的方向传过来,她在煮饺子,要吃正月十五的晚饭了。
“早两天晚两天都一样,回去了、、”
“那、、、、、、”后面的话奶奶故意压低了声音,林暖没有听到。这让她很不舒服,她很想知道奶奶悄悄说了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听不到。
林暖看着父亲的脸,想要从上面看到点什么,可是父亲的脸冲着灶台的方向,林暖看不到任何表情,她看到父亲点了一下头,很重的那种,没有点几下头,只是一下。看起来却有万斤重。
“来,二孙儿多吃点”爷爷总是会把二孙女叫成二孙儿,可能是这样更好发音一些。
林暖看着碗里的饺子,却没有一点想吃的念头,此时此刻她脑海里还在想,奶奶和父亲究竟说了什么。如果她当时能知道什么叫做好奇害死猫,可能她就不会傻乎乎的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了。
但其实没过多久,林暖就大概猜到了。这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灵敏度。
“你要走了,你跟你大哥说了吗?”爷爷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问父亲
“嗯,说过了。”
“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
“你们这一家的王八羔子,都是丧尽天良的。亲弟弟要走了,都不过来吃个晚饭,就住在隔壁,像什么话!知道的是不在乎这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妈给你们气受了!”奶奶突然高声的骂起人来,朝着大爷家房子的方向,一边骂一边用手指着,整个人都在炕上一动一动的。
林暖很害怕,因为她能从声音中分辨出来奶奶是喝醉了,因为她讲话的音调很高,还有些吐字不清楚。
“你行了你,喝点儿酒怎么就这么能骂人呢?”爷爷瞪了奶奶一眼,但是声音却不高。
“都她妈是你的好儿子,你护着吧!”奶奶说完话把杯子里的一半白酒一口喝掉了。
“都他妈的是好人生的。他们两口子干仗赖到我头上!鸡飞狗跳的,喝药!怎么没死!一刀抹了脖子多清净!”长大一点儿的林暖才明白,虽然这话是冲着爷爷在说,但这就是纯粹的指桑骂槐。是骂给大爷大娘听的。
“啪”又是一个杯子碎裂的声音,林暖吓哭了,对于四岁的她来说,这无疑是噩梦重演,她能才到后面的剧情,所以吓哭了。
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摇了摇头,跟她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还有你!林老二!你个废物玩意儿!我跟你爸辛辛苦苦送你出去念书,指望你能有点出息。你可倒好!媳妇媳妇混丢了!孩子孩子你自己带不了!还他妈的不是千里迢迢的送回来让我们老两口给你带!你自己图清闲去!我告诉你!这孩子你今天带也得带走,不带也得带走!”奶奶调转话锋直对着父亲。
父亲一声不吭,一仰头,半杯白酒下肚了,跟奶奶刚才的姿势一摸一样。
“啪”又是一个杯子碎裂的声音,这次是父亲。
他光着脚下了地,开始胡乱的收拾东西,把他和林暖的东西都往那个破旧的皮箱里塞,一边收拾一边流眼泪。
“我林老二没求过谁!我没让你们给我留什么家产,我现在遇到难处了。让你们帮我带下孩子你们都不肯。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我们爷俩儿今晚就走,一宿都不呆”。父亲把林暖从炕上拉下来,开始给林暖穿衣度。林暖很害怕此刻的这个场面,但是她又有点开心,想着就能离开奶奶家了,再也不用听吵架摔东西的声音了。
“老二!你这是干啥!这大半夜的你出去连个车都没有,孩子咋整。”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爷突然出现在屋里。
“你别拦着我,这个家呆不了了。”父亲执意收拾行李
“你让他走!他有能耐出了这个屋就别再回来!有能耐就连他这个妈也别认!”奶奶站在炕上,对着拉着父亲的大爷大声喊叫
“你快消停点儿吧!这大过节的,你作啥啊!”大爷扭头恶狠狠的瞪着奶奶。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奶奶站在炕上,眼睛里仿佛能冒出火来。然后一个一个的盘子碗都扔在地上,最后,连同放在炕上的吃饭的桌子,一起被奶奶掀翻。“噼里啪啦”声音真的大,很吓人。多年后的林暖都害怕人多的争吵,哪怕真的仅仅是会议上的争吵。
父亲提着箱子,大爷抱着我。出了奶奶家的门。
外面的冷气一下子穿透林暖所有的衣服,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大爷把她抱的紧了紧。林暖什么都看不见,整张脸都被围巾围起来。勉强能呼吸而已。
“太晚了,没有车,去我那睡吧,明早再走”
大爷一边走一边跟父亲说。两个人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很好听,咯吱咯吱的。
被裹的严严实实的林暖还听得到奶奶的叫骂声,在空旷的室外,显得更加有穿透力。大爷家离得很近,父亲也没有反驳就跟着过来了。的确是那个时候的夜里,是不可能有车子的。也不可能步行走到几十里以外的火车站。
大爷家很暖和,大娘不在。
炕上的被子都铺好了,大爷让林暖钻进被窝躺着睡觉。林暖照做。
“嫂子呢?”
“回娘家了。”
大爷和父亲一人点了一只烟,坐在炕沿边抽起来,谁也没说话。林暖被烟熏的睁不开眼睛,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她的确是累了。
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兄弟两个各怀心事,谁都安慰不了谁,谁都帮不了谁。
“孩子扔家里吧!你一个人没法儿带。”大爷关灯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嗯,林暖睡着了吧!”
“睡着了!你放心吧,爸妈不会真的不管她的。”
“嗯”
第二天林暖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行李箱也不在了,她趴在大爷家的窗台上看着门口那一条还没有被风雪抚平的脚印,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她什么也没问,因为昨晚后来她口渴醒了,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四岁的林暖,一切都很明白。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