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他也很少打电话来,林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父亲或是母亲,因为她知道,那是不需要的话题。
小孩子的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一转眼,就已经是立夏前后了,就算是那么冷的北方,立夏的时候,也是天气渐暖了。林暖记不太多中间的许许多多事情,左不过就是她去了奶奶家生活,爷爷奶奶像是之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的对待她,还是给她准备吃的,跟她说笑,可也有不一样的时候,奶奶喝了酒的时候,就会坐在炕上一宿一宿的骂人,林暖直挺挺的躺在被子里,眼睛闭得死死的。生怕张开一点儿缝看见窗外在月亮下呈银色的地面和奶奶眼睛猩红的骂人的样子。
林暖怕极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不敢讲一句话,也不敢哭,甚至躺在被子里连翻身也不敢,春天的北方夜晚,林暖紧张的额头上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奶奶坐在炕上,一边哭一边骂着,把林家人祖祖辈辈骂了一个遍,爷爷没有睡,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气,伴随着越来越频繁的翻身,林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阻止奶奶,为什么在奶奶面前爷爷显得是那么的软弱无能,她不明白奶奶为什么总要喝酒,还总要喝醉,喝醉了不睡觉,就是一直一直的骂人,直到林暖在恐惧中睡了,都不曾停止。
这都是夜里的事情。
农村的人早上起的很早,大约是六点左右就快吃早饭了。林暖从来不睡懒觉,她知道她应该早点起来,她害怕,怕奶奶会因为她起床晚而生气。
有一次,早上的时候林暖没有按时起床,她有点不舒服,可是她太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很难起床,也很难提起精神来,以至于她迟了起床的时间,又昏昏睡去。因为不是很舒服的原因,她的睡眠是浅的,迷迷糊糊中她就听见奶奶在放桌子拿碗筷的声音。而且,比平时要大声的多,碗筷叮当作响,还夹杂着奶奶故意的咳嗽声。
林暖硬撑着从被窝里爬起来,迎面对上的就是奶奶恶狠狠又带着特别不耐烦的眼神。林暖一下子就精神了,好像连自己的不舒服都忘记了。她飞快的叠好被子洗漱好过来吃饭,她不敢抬头看奶奶,但她能感受到一股仿佛能穿透她的视线一直在跟着她,于是她火速的吃饭,一直低着头啃着馒头,菜也不敢去夹。那是林暖第一次干吃一个馒头,馒头有点点咸,因为她流眼泪了,馒头有点点噎着她了,因为她不敢让别人发现她在哭,弱小的她用所有力气在屏着自己的呼吸,然后消化掉自己的眼泪。
可就算是这样的生活,林暖也无法逃避。这样的生活,也有好的时候,奶奶心情好的时候,还没有喝酒的时候,她也会给林暖一块儿糖吃,或者跟林暖开开玩笑,让林暖背一首唐诗什么的。
林暖小的时候非常聪明,大人教过的东西,一遍就能记住,并且不会忘记。人们都说老天给世人的是平等的,所以林暖需要经历那些事情,因为她是能承受得住的人。
林暖觉得这像是讽刺。
六月份的时候,天气暖了起来,林暖换上了春天的新衣服。所谓的新衣服,不外乎就是别人家的大一点儿的孩子穿旧的或者是小了穿不上了的衣服,林暖非常的抗拒,她第一次穿上别人淘汰的衣服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屋后面的空地上大哭了起来,她不敢表现出来她的不开心和对这些衣服的讨厌,她怕奶奶生气,她怕奶奶打她,把她扔出去,扔到没有人的马路上。
林暖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在她的心里,爷爷奶奶都不是可以依靠的人,那是她不得已的居住地。
但林暖有一个小伙伴,是她正月里认识的一个小姑娘,盛利。
盛利比她大一岁,是住在奶奶家西边的邻居家的孙女,听大人们聊天的时候林暖知道,盛利的妈妈在生下盛利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盛利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她的父亲在县城打工,又跟别人结婚了,她的后妈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比盛利大几岁,小学没有读完就开始给烧烤店做零工。盛利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听起来跟林暖的状态也比较相似。
但是不同的是,盛利的奶奶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太太,她从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在半夜不睡觉坐在炕上对着月亮骂人,而且,她很疼盛利,她说她心疼盛利是个没妈的孩子。
村里的孩子都怕林暖的奶奶,盛利也不例外,她每次都是探着头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窗台很高,盛利踮着脚也只能露出两只眼睛,每次林暖看到盛利来了,就会匆匆的把碗里的饭吃光,然后一骨碌就下地穿鞋出去了。
又是像往常一样的早晨,盛利来找林暖出去玩儿,她在门口站着等林暖吃好饭一起去后面的小树林。在小孩子眼中的树林,不过就是几十棵柳树而已。春天的时候,柳絮开始纷飞,被风追赶者聚集到一处,就变成像棉花一样的一大团,拿在手里也是轻飘飘的,村里的大喇叭就会广播,让村民们注意防范火灾,柳絮非常容易引燃,而且蔓延速度极快。
林暖看到门口盛利的影子,她急着出去,就匆匆的把碗里的饭扒拉进嘴里,跟爷爷奶奶讲了一句“我吃完了”就迅速的穿好鞋跑了出去,她和盛利一直跑到小树林才停下来。
盛利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约五公分长的一个柳树皮,有一头被刀刮掉了表层,露出里面更浅的绿色,像是白色一样。盛利给了林暖一个,拿起另外一个放在嘴里,用力的鼓起腮帮吹,竟然有很好听的声音。林暖觉得很神奇,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吹响儿的,就像我这样吹就行了。”
“它叫什么?”
“柳笛。”
“柳笛,柳树枝做的笛子吗?”
“对,我奶奶给我做的,我还有好多呢。”
林暖也学着盛利吹起小小的柳笛,她们并排躺在柳树下面,看着树枝随着风来回摆动,柳枝可真软啊,林暖心想,这么软的东西还能做成笛子,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偶尔也会有柳絮落在她们脸上,痒痒的,要用手弄几下才会从脸上掉下去。
柳枝摇晃的缝隙中,林暖看见蓝色的天空,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就像是一幅会动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空气中都是青草的味道,林暖喜欢这种时刻,什么都不用想,眼睛能看到的,能嗅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来自大自然的美好。她就在这种心情下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上午。
林暖很少与奶奶讲话,因为她害怕,她很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就会被骂,所以她永远是低着头快速的走路。但是今天不太一样,今天奶奶的心情好像很好,她看见林暖从外面回来,一脸笑盈盈的问林暖话。
“去哪玩了?”
“小树林。”林暖虽然有点怯怯的,但是看到奶奶这样好的态度,她又很开心,她只是害怕她,并不是讨厌。
“就你跟盛利两个吗?”
“嗯”
“玩啥了?”奶奶咬断手里的线,提起来一件黄色的,带着碎花的上衣,是她新做的,给林暖做的。
“吹柳笛。”林暖看着奶奶拿给她的衣服,非常开心,虽然不是买的,也不是很好看,但是这意味着她可以不需要穿别人的衣服了,她还在在心里笑了起来。
“喜欢吗?”奶奶的口吻异常的亲切,让林暖一瞬间鼻子酸酸的。
“喜欢。”林暖用力的点了点头。
“洗手吃饭。”
“奶奶,我也、、我也想要几个柳笛。”林暖最后还是开口了,只不过她刚开口就后悔了,后面的几个字她说的越来越小声,好像是就希望奶奶听不见才好。
“我哪有时间给你弄那玩意儿,吃饭。”仿佛刚刚是林暖一个恍惚的梦境,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这一瞬间林暖鼻子又是一酸,但她忍泪的能力是一流的,熟悉的程序,大口的吸一口气,屏住,心里默念321,然后再慢慢的呼出这口气,就好了。
小孩子的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吃了中饭之后林暖差不多就忘记了柳笛的事情,午觉醒来之后,她先去菜地里看爷爷干活儿,然后又自己跑到小树林去玩了一会儿跳格子。
林暖很擅长自己做游戏,她自己是A也是B,左手和右手猜拳,谁赢了谁先跳,在别人看起来她或许很孤单,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柳树下玩着跳格子。可她乐在其中。
回想起人小的时候,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眼看着就天黑了,林暖的格子也跳了好多次了,左右手打平,谁也没赢谁。
林暖进了院门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到自己平时坐的那个小板凳,就在院子的中央,板凳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大大小小的柳笛,只是都干瘪了,看样子是在院子里放了很久了。林暖走过去拿起一个仔细看,是一只很好看的柳笛,林暖心里想这应该是爷爷做的。
“你中午说要,你奶就给你做了这些,找了你半天没找到,就放在凳子上了,谁想到你玩到这么晚回来,估计都不能吹了。”爷爷的一席话让林暖一下子就都明白了,原来这些已经干掉的柳笛是奶奶做的,原来她说不给自己做是骗自己的。
林暖拿起一个放在嘴里,果然是吹不出声音了,已经彻底的干掉了。
这一天里,林暖的鼻子酸了第三次。
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感觉。
她好像开始觉得,奶奶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当然,那是在她没喝酒清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