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满天,平常这个时候,陈家差不多已经吃过晚饭了,但是今天,陈家上房东屋炕上却只是坐着人,炕桌却是还没有摆上。
陈家的老爷子陈守信,是个红脸膛的微胖老者,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差不多有一米八。他穿着一身蓝色粗布衣裤,盘腿坐在炕头上,嘴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在陈老爷子对面背冲着炕下盘腿坐着的面色白皙的青年男子,是陈家的老儿子陈永仲。他穿着葵花色茧绸直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旁边坐着头戴方巾的陈家老大陈永吉,一脸的深思。
离着爷仨不远,围坐着几个女人,靠窗台坐着的是陈老太太连氏。连氏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却梳的一丝不乱,脸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旁边坐着的,是老大媳妇周氏,怀里抱着半倚在她身上的十岁小女儿陈晓兰,紧挨着周氏坐着的,是大女儿陈晓梅,今年十四岁。陈晓梅穿着半旧的藕荷色妆花褙子,漆黑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两边耳后垂落几缕青丝。她的肌肤雪白,杏眼桃腮,很是美艳动人。此时正低着头和妹妹说着话,只不知说些什么。
因为陈老爷子不说话,大家都不敢吭声,就只听见陈晓梅和陈晓兰姐妹两个叽叽咕咕的说笑声。
陈晓朵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瞧见了陈永仲。陈永仲抬起头,看见陈晓朵,脸上面无表情,屋里的说笑声也戛然而止。
柳氏帮着陈永祥将他背上的陈晓朵放到炕上。
陈晓朵坐在那,悄悄大量着屋里的人。陈老爷子今年应该有五十三岁,身体看上去硬朗得很。陈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是美人,陈家老大、老四跟已经出嫁的姑姑长相都随她,要不林家小姐能看上他?陈老四的皮相可是占了大部分。让陈晓朵感到奇怪的是,自己老爹长得既不像陈老太爷也不像陈老太太,自有自己的英俊,难道老爹不是他们亲生的?(不得不说,陈晓朵你真相了。)
白团团的脸,薄嘴唇的那个就是陈家老大的媳妇周氏了吧,还有陈晓梅和陈晓兰姐妹,都身穿绸缎、头戴绢花。哎,陈晓朵暗暗叹了口气。
“……这孩子宁死也不肯吃东西,怕再被咱们给卖了。”陈永祥和柳氏在炕下站了,“爹,求您说句话。”
陈老爷子看了一眼老儿子,将烟袋在手中磕了磕。
“永仲,你说说,都是咋回事?”
“爹,这事您还不清楚吗。什么卖不卖的,就是她们小孩子家说着玩的,根本就没那么回事。晓朵这丫头,可是我嫡亲的侄女。”
陈永仲说着话,探过身来就要摸陈晓朵的头。
陈晓朵歪了歪脑袋,往柳氏身边挪了挪,躲开了陈永仲的手。
陈永仲讪讪地放下了手。
“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陈永仲又开口道,“我那天去府城,正好碰见个同窗的好友,叫萧同的。他听说咱们家缺银子,当即就拿出五百两银子来,还请我吃饭。……他妹夫家姓沈,是青木县极有名望的乡绅。沈家的小公子还没定亲,算命的说是命格有点怪,要早点成亲。沈小公子和咱们家晓朵年貌相当,就想和咱们结个亲。这桩婚事,还是咱们家高攀了。”
“小叔,童养媳是啥意思?”陈晓朵听陈永仲满嘴胡话,避重就轻,就问道。
“童养媳……”陈永仲和连氏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晓朵的年纪虽说不大,沈家说要给小公子找个伴,也没什么,人家那么有钱的人家,还能缺了她的吃喝,咋地也比在家里强。丫头迟早要嫁出去,不嫁给沈家,以后也就嫁个庄稼汉。那样你们就高兴?那沈家家大业大,找什么样的媳妇没有?若不是你们小弟,晓朵能嫁这么好的人家?青木县离村里还不到一千里地,以后也不是就不能见面了。”连氏道。
“娘,你咋这么说?”柳氏捂住嘴,眼泪又噼里啪啦往下掉。
“老二媳妇,你哭个啥?晓朵不懂事,你这做娘的也不懂事?既然好好的,那就按说好的,嫁过去吧。”连氏又道。
“那沈家,金山银山,那沈家小公子,也是个爱念书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陈永仲笑着道。
“这样的好事,晓兰咋不去?”陈晓朵反问道。
“陈晓朵,你敢咒我?”陈晓兰立起眉毛,张牙舞爪地朝陈晓朵扑过来。
柳氏连忙用身子挡住扑过来的陈晓兰。
“让晓兰去沈家就是咒晓兰?这里面还有别的事吧?你们要把我卖了去做什么?”陈晓朵大声问道。
陈永仲听了就变了脸色,狠狠地瞪了一眼陈晓兰,看向陈老爷子的脸色却是又紧张又害怕。
周氏抓回陈晓兰,在陈晓兰背上连拍了两巴掌,陈晓兰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让陈晓朵去,我不去……”陈晓兰哭道。
周氏连忙捂住了陈晓兰的嘴。
“晓朵,你胡说啥,这里还有啥事?”连氏盯着陈晓朵问道。
可怜的陈晓朵,她最后的记忆是混乱的,而且只有片段。她只记得陈晓兰说要卖她去做童养媳,陈晓兰还说了别的话,但是她不记得了,或者根本就没听清,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倒在了井沿儿上,失去了知觉。
去沈家绝不是做童养媳那么简单,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事。甚至,沈家都是陈永仲和连氏杜撰出来的。她算是看出来了,连氏也是知情的,甚至大伯一家也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将她远远送走,谁知道是送去做什么?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花这样大的价钱必定有“大”的用途。而她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大”用途?陈晓朵顿时觉得浑身冰凉。
陈晓朵眼都不眨地回视连氏。她想不起来,但是不能让连氏知道。
连氏见陈晓朵不说话,却盯着她看,眼神就有些闪烁。
“小弟,除了做童养媳,还有啥事?”陈永祥不傻,也听出了事情的蹊跷。
“能有啥事,二哥你别听孩子们瞎说。”陈永仲忙道。
陈老爷子用眼盯了陈永仲两眼,陈永仲慢慢低下了头。
“这事老四你办莽撞了,你去跟你那朋友说,这事到此为止。”陈老爷子道。
陈永祥和柳氏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另外有人却是着急了。
陈永仲握着手,紧张地看着连氏,连氏朝他点了下头,他就朝陈老爷子看过去,道:“爹,这事,我已经做主答应人家了。二哥也点了头的。咱不能言而无信啊。”
陈老爷子又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显然是主意已定。
“那,那五百两的聘礼钱找谁要?”陈永仲道。
“爹,娘,你们拿了卖我的钱?”陈晓朵故意问道。
她现在是强压着火气,这么漏洞百出,一听就知道不靠谱的事情,陈永祥和柳氏竟然都相信了?闺女被人卖了,他们还在帮人数钱。不,比那个还不如,他们连数钱的活都捞不到,只能在旁边当木头。
“朵朵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卖闺女。”柳氏突然挺直了腰道。
“老大,你把钱还给人家。”陈老爷子道。
“爹,不卖朵朵了?”陈永祥喜道。
“不卖,咱家不卖闺女。”陈老爷子说得斩钉截铁,又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
陈晓朵提起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里。
“二哥二嫂,你们咋这么自私,就想着自己个儿?”陈永仲瞪着眼睛道。
陈晓朵摸了摸耳朵,她不会是听力出了什么问题吧?怎么会有这么颠倒黑白的人啊,而且这个人还是陈晓朵的叔叔,更奇怪的是被点名的陈永祥和柳氏都一声不吭。
连氏有些犹豫地看着陈老爷子。
“爹,这事,关系儿子……不,是咱们陈家啊……”陈永仲哭丧着脸,向陈老爷子求道。
陈老爷子只是抽着旱烟,一张脸隐在烟雾后,让人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老四,晓朵的事情,你们没和我商量,就自己去办了。要不是晓朵出事,恐怕没办好之前也不会告诉我。”陈老爷道。
“爹,这不是好事吗?想着等成了之后再给您个惊喜?”陈永祥道。
“现在我可是不喜反惊了。”
“爹……”陈永仲被陈老爷子一句话堵得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老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饭,那林家是我们高攀得上的吗?齐大非偶啊。”陈老爷子放下烟袋,叹了口气道。
却是陈老爷子原来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是陈老四先斩后奏。
“爹,我,我也是没办法啊。”陈老四说着就朝连氏看过去。
“他爹,小四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门好亲事,咋能因为这点事就黄了?”连氏终于开口了。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那林家小姐岂是那么好娶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得有人伺候,娶回来你伺候啊。”陈老爷子怒道。
气氛一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