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采人桑叶，赃不盈一钱，何论？徭役三旬。
—工盗以出，赃不盈一钱，其伙人当笞不当？不当笞。
—司寇盗百一十钱，先自告，何论？当耐为隶臣，或曰罚二甲。
敲重点！《秦律》关于盗窃罪的处罚是有一定灵活性的，譬如最后一条，若盗窃者良心发现主动自首，何论？
可以从轻处罚呀！
她那日虽然不小心拿了秦王政的东西，但是主动归还应当从轻处置，再说，她拿的东西似乎也不属于秦王政，若被盗窃的赃物并不属于失主，该当何论？当然是再从轻处罚呀！
“《秦律》也不是那么残酷无情的嘛”清穆边勾重点边舒心道。
秦王政为公主‘治病’竟使用的是治理一般子民的方法：谨记《秦律》！
吕清穆记忆力非凡，耳听嘴就能复述，所以识字的內监为她念一遍她就能记住，可这默写篆文字体的《秦律》可是太难为她了。
她嘴上说着，笔下抄写着，没记住的字自觉在另一张竹简上连写十遍，这一点倒是让秦王政惊讶。两人一个在里面的小书房一个在外厅的大书房，相处的意外和谐，就是有些时候不能在饭点上按时吃饭，这是清穆最肚子疼的。
“大监，饭菜要凉了！”清穆磨着小碎步从小书房溜了出来。
大监轻叹一声，示意公主回去。
吕清穆皱着眉头用嘴型道：我饿了！
“公主”秦王的声音平平淡淡，却总是自带威严。
“大王，求大王别叫我公主，清穆担当不起”
“有事便说，没事回去”
“大王，清穆最近熟读《秦律》有感而言，可不可说得？”
“说”秦王政微微诧异，但面上毫无表情。
“好！”清穆清清嗓子道“秦律一篇，经世俗百态，浮人间烟火，品人生百味！人生百味太过宽泛，所以从酸甜苦辣辛五味说起，这就不得不提五谷杂粮，五谷杂粮都是应季而生，所以吃食也要应时而进，大王觉得我说得如何？”
“回去”
“大王爱食西施舌？”清穆岂会轻易走。
“吕清穆！”
“不信我端上来！”
“端！端不上来端上你的舌头。”
清穆端上一道菜，众人一看这不是沙蛤吗？只见她抓起一个，吹着热气打开，贝壳打开吐出白嫩又小巧的肉，清穆笑嘻嘻道：“这不就是美人舌么”说完一口吸进嘴里，眯着眼睛咂咂享品美味。众人都忍俊不禁，秦王皱起眉头实在是笔下的事在他眼里太重要，不愿为与吕清穆计较而浪费时间，于是摆手让她退下。
“大王不贪图美色，秦国之幸，国之幸需要龙凤人才，那龙须凤爪敢不敢摸得？”清穆神秘兮兮的环顾大殿四周，又拿出一道菜，宫女们扯着脖子看，哟，这不是鸡块吗？
“这道菜可了不得，龙须，是活鲤鱼的鱼须，至于凤爪...”清穆夹起一块肉放在鼻尖闻了闻，扔进嘴里，点头道，“是活鸡掌中的一块精肉，哎！！！现在御膳房不知有多少只瘸着走路的鸡......。”忍不住的宫女已经笑了出来。清穆正色道，“别笑！这会儿啊，想必宫里的鲤鱼也是食不知味，同我这个在章台宫要被割舌头的公主一样，哀叹命运之造化”说到这儿清穆仿佛真的陷入伤感，大殿一时安静，秦王冷冰冰飘出一句：“贪吃而已，不足以人生百味，更别与我秦律并提。”
“还没完，酸苦甘辛咸，这苦和酸乃百姓常食之味，大王可知道？”清穆想到什么，继续发问。
“你说我秦国百姓常食酸苦？”秦王放下手中的笔，这‘啪’的一声太过响亮，大殿气氛突然紧张。
“莫急，有一佳肴可谓是苦尽甘来！”说着又端出一个小碟盘，秦王忍不住瞥一眼，这不是他喜欢吃的酸菜吗？清穆对着这道菜呐呐道：“这菜我义父最爱吃，每顿必不可少！有人称它为苦菜，有人称它为甜苣，这是七国都熟知的一道菜。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各位是不是想起了家的味道？”清穆对着怔忡的宫人柔声道，果然有人就红了鼻子，清穆上去挂了下她的鼻尖，继续说道，“即摘可食，晾干可食，凉拌知苦，作浆为酸，入粥回甘，与其说这其貌不扬的小野菜承载各种滋味，倒不如说这道菜道尽了黎民百姓的勤劳和智慧。可惜今天这道浆水菜少了面”旁边一个小监立马提醒道：“公主，有面有面，再不吃就化了！”说完发现秦王才是这里的主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清穆此时干笑着看向秦王，秦王那张冰块似的脸毫无笑意，“大王生气啦？”清穆试探道。这一问不要紧，她话音刚落，大殿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宫人这才意识到如何敢在这庄严肃穆的章台宫欢声笑语，个个想起自己刚才的无礼行为，心下一紧，浑身汗如雨下。
清穆只好也跪拜在地，头低着嘴巴却撅得老高，显然不服。听见秦王幽幽说道：“本王一口未食你倒吃了个痛快”
“这讲味道，不吃如何讲？”清穆面上无辜，捏着裙摆小声道“若大王生气，就...就只生我一人的气吧，要罚，也尽管罚我一个人吧，要不我这一日的饭就全抵了，大王有大量，就当为大王消气”
“孤要罚谁，如何罚，需你说孤要不听你的就不是大王了？”
“不不不！”清穆看着秦王似笑非笑的嘴角，这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不就吃他几口菜嘛，还不停的给她加罪。
“人生百味一日道不尽，坐下，与本王共食”秦王政用先前从未有的认真语气朗声说道。
何意？清穆黑溜溜的眼珠子圆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大监赶紧找来席垫放在合适的位置，清穆这才试探着上前坐在秦王身旁，离得近了惊喜的发现嬴政那张不见喜怒的脸上竟也有盈盈笑意。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用膳间，吕清穆小心翼翼，刚刚肚子饿在秦王面前大口朵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坐下来与秦王一起吃食倒有一种异样感觉，以前与哥哥，义父，甚至齐贤居的士子一起吃食都是落落大方，这会儿拿筷子的手却出了汗。清穆装作不经意的拿起汤匙舀汤之余看向秦王，冰块脸吃饭的时候脸色仍然不见缓和，他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不想这时秦王恰好抬头看她一眼，清穆又是一个害怕差点让汤匙从手中滑落，脸上火辣辣的原来是她竟不自觉的脸红了。
大监轻步走来，在秦王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秦王抬头并不避讳道：“告诉裘夫人，公主在这里一切安好，本王从未当她闯过祸事，太后那里，何须担忧！”
“大师傅？大师傅来找我，定是担心我！”话虽这样说，清穆满脸却是从未有过的担忧，她求道：“大王，眼下大师傅见不到我不会安心，求大王让我见见她。”
秦王政沉吟，他似乎把吕不韦想复杂了，或许正如外界传闻的那样，这个义女是裘夫人一心想收的。裘夫人如何冷淡刻板秦王政再清楚不过，清穆这一声大师傅还有夹杂着担心的哀求足以证明母女间的情分不浅，况且年幼的嬴政已对裘夫人心中有愧，此时经清穆哀求，他竟点头答应了。
看着清穆欢快的背影轻盈离去，再看看她刚刚舀汤的汤匙正是自己的御用汤匙，秦王政难以言明的烦躁和不快，心想等吕相一回来立马将她赶走。怎地？她得罪了太后，丞相竟然能和君王一样保护她？丞相会如何保护她？丞相和太后又是何种关系？想到这，秦王倏地掀翻盛满膳食的案几，叮铃哐当的一片狼藉声中，宫人的心又吊在了嗓子眼，这个王的喜怒哀乐比风云变幻还无常......
这晚上，清穆在床上辗转反侧，裘夫人居然说让她好好听秦王的话，不要相信宫中其他人，还说眼下秦王是在保她，她苦笑，赴赵联姻这事裘夫人应该是不知道，秦王近日没再提这事，清穆更是不敢提，此事没着落清穆心中的巨石无法放下，章台宫的每夜都睡得不安稳，别看她白天嘻嘻哈哈，晚上却总是受到噩梦的困扰，加上章台宫的事务繁忙，即便夜深灭灯之时也会留数盏风灯，以免夜晚国中出现突发事件禀报至章台宫一时寻不着门路。
光怪陆离之间，一群宫女蜂拥而至清穆还在睡眼朦胧之中：“发生什么事？”
“公主快随我们去”
清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天还没亮，她跟着奚若穿过一道道宫门，什么时候出的章台宫她也不知道，直到她发现自己人已移至宫外才猛然清醒，这是要干什么？
江面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黎明还未到来，地上风沙轻轻卷起，迷雾缥缈中，天地浑然一体，水岸摇曳的帏杆在昏暗的天色中如同通往地狱的路标，面前的侍卫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她，清穆打了个寒颤，她的鼻梁仿佛已接触到那无比熟悉的冰冷河水，她怎么能随意跟着人出宫？
“我要见大王！”
“吕清穆，你好大的面子，距本王不过百米，还要让本王亲自出船舱请你。”秦王冷笑道，他今日北巡走水路，吩咐奚若将公主带至码头，没想到这女人一来就是不上船，还在外面大吼大叫差点没和侍卫打起来，嘴里嚷嚷着“我要见大王”“谁敢伤我大王一定不饶你”船舱里的秦王又气又无奈，但麻烦是自己带来的，尊贵的王只好亲自出船舱接人。
清穆还在哭鼻子，一声接一声不断的抽泣：“大王，为什么不早说！天还没亮，就让人把我带到这没人的江边，我当然怕，我以为......”
“以为本王像上次对待那个狗奴才一样杀了你？”
清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字一句点着下巴强调道：“不，不是，我怕别人杀了我大王还不知道。”
天色微明，秦王政和吕清穆一同站在甲板上，女人显然受惊不小，活像一只红着眼的小兔子，背对着她的是一个身姿矫健的男人，女人不停抽噎，委屈极了，男人或许为之动容终于微微侧身。
回头道：“你就那么肯定本王会救你？就没想过？是孤要杀你？”
清穆却破涕而笑：“以前有人欺负我我就大喊哥哥，现在哥哥不在，我竟下意识喊大王了。大王不应该保护我么？为什么要杀我”
“哦？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保护你？”
“我千里迢迢来到秦国，就是秦国的子民，大王不应该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子民吗？”
“......确有道理。”秦王呐呐道，脸色早已微变。似是不经意的问起，“你的哥哥有多厉害？你喊他就没有危险了？”
“嗯！我有一个龟壳，谁欺负我我就把他名字记上，我哥哥回来时就会收拾他。”小时候的李穗因为不会写别人名字而发愁，便因此开始发奋读书写字。
天已大亮，山河耕地，阡陌交错如碧绿的画卷铺开在清穆眼前，可她无暇欣赏，秦王的脸近在咫尺：“寡人记得你和仲父都说过，你在赵魏边境长大，家里的男丁因为打仗而死，你无所依靠所以跟着仲父来到秦国。是也不是？”
清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秦王的脸色难看极了，高大结实的身躯还在靠近，他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是也不是？说，欺君之罪死罪！！！”
清穆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一空，晃眼之间，邯郸的深渊又出现在她眼前，清穆心碎：我都忘了，你不是我的大王！
清穆也好，李穗也罢，她以为这一次她再也不能死而复生，或许命运为她安排了这样的结局，她不得不承受，只是她好伤心，好伤心...以至于她以为那双紧紧环扣住她腰间的手是死神的魔爪，人之本性，她拼死挣扎，就在她因灌入太多河水将要失去意识之时，模糊中她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愤怒又紧张的欺近，狠狠堵住她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