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现在应该叫段若,低下身子,示意少年把手扶在她肩膀上。
“我们得先去前面的山脚处。一直待在这里,连那些流寇什么时候来都不知道,要是放跑了一两个,你们村子就得遭殃了。”
齐是非试着用力,他发现,虽然仍旧不能凭着自己站起来,但好歹能感受到下肢的存在了,不由感叹段若所给丹药之神效,心里又多了几分对女子的感激之情。
只是齐是非没有发现,段若也没有察觉的是,少年能恢复的这么快,并不都是辟易丸的功劳。
少年看着这一地尸体,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暗淡,开口道:“送我们过来的马夫伯伯被这群人杀死了。我想先找个地方把他藏着,等一切结束了,再叫村里人来带他回去,好生掩埋。”
“还有那匹拉着我们的马,在河边,叫大齐。”
女子知道少年心中所想,但还是开口道:“现在来不及了,等我们解决那群流寇再说。”
她顿了顿,又道:“如果你真的想要练武,成为一个真正的习武之人,就得赶快习惯这种场面。”
齐是非只得点头。
段若背起少年,让少年双手搂着自己的脖子,自己则扶着少年的腿。
一边前行,段若一边开口道:“刚才我说,这令牌是我抢来的,是也不是。几天前,我在玉和州和青云州的交接处,撞见了一名濒死的黑衣卫。”
“我看他已无生路,本来不愿多管闲事,但此人明明都要归天了,却还一直盯着我看,被将死之人盯着,让我感觉不大吉利。无奈之下,我只得上前询问是谁将他伤成这样的,他告诉了我这伙流寇的存在,同时将自己的令牌给我,托我交给一个同样姓段的黑衣卫。我本来想着赶路,又觉得就这样让他暴尸路边也不太妥当,就挖了个小土堆把他藏了起来。我料想这群贼人必定不敢在九州多呆,他们的目的地肯定是与青云州接壤的乐土,于是就骑马向这边赶来,正好到此地就遇见你们了。”
“顺便说一句,那匹马也不是我的,算是那黑衣卫送我的报酬吧。”
段若侃侃而谈,一大段话如同倒豆子一般,竟无半点停顿,一气呵成,可见为了应付这个场面,女子应该练习很久了。
她这段话,半真半假,真的地方在于,事情确实如她所言那般发展,假的地方在于,段若说的自己不情不愿,其实都是她自己主动上去揽麻烦。
齐是非没注意她后面说了什么,开口道:“黑衣卫神通广大,应该也知道流寇要往逃亡乐土,说不定已经在中途将他们截住,而这几个人仅仅是漏网之鱼呢?”
段若冷冷地开口道:“你方才与他们交手,你看他们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像是刚刚死里逃生吗?”
少年心里也无法确定,毕竟他也没见过死里逃生的流寇是什么样的。
“更关键的是,”女子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口,“黑衣卫不会,也不能把他们挡在三里村外。”
“这是为何?”齐是非奇道。
“这件事已经越闹越大,眼看着朝廷就要压不住消息了,上面的那群人就想着,与其让百姓感觉不到危险,还不如就放着这群流寇进入三里村,再让黑衣卫在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这样既控制了损失,又能让你们对朝廷感恩戴德。”
“如果你们只是听说了反叛被镇压的消息,顶多觉得朝廷是办事不利,亡羊补牢,但如果你们切身经历过流寇的恐怖后,就会觉得前来拯救你们的黑衣卫可真是救人于水火,官员们真是英明神武,不就忘了这群流寇其实也是被逼到这般地步的吗?”
段若越说越快,兴致正浓,少年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那名黑衣卫吗?就是觉得他还有点骨气,敢于挺身而出,我敬他还算条汉子。”
一时间,段若觉得自己很伟大。
少年不想扫女子的兴,轻声说道:“可是,刚才张叔看见你的令牌,已经把你当成黑衣卫的人了。如果你一人就把所有的流寇挡在村外,那不更坐实了黑衣卫的英明神武吗?”
女子一愣。
“况且,张叔是有名的大喇叭。我都能想到,要是咱们这次获胜,他一定在村子里走街串巷,每遇一人,便拉着对方的手道:朝廷的黑衣卫可真是厉害,就那么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把几百个土匪都挡在咱们村外了。什么?你不信,走,我带你去白蟒山下瞧瞧,尸体都还躺在那呢!”
少年模仿着张叔的口气。活灵活现,兴致正浓,唾沫横飞,但他声音越说越低,因为他瞥见,段若白皙的脸似乎笼罩着黑气。
他本来还想表达自己的看法,说黑衣卫和朝廷可能没有女子想的那么坏,可感觉到女子的手越勒越紧,赶快识相闭嘴。
君子不言,君子不言。
段若无言,背着少年前进,双手又不敢勒得太紧。她脚下的地面似乎成了少年的替代品,齐是非能感觉到,她每一步都很用力。
过了一会,少年感觉有些疲惫,把头靠在女子的肩膀上。
段若浑身一个激灵,似乎不太适应他亲昵的举动,但也没出言反对。过了一会,女子才有些闷闷地开口道:“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放着你们不管吧,谁知道那群黑衣卫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女子很想伸出手,把别在腰间的黑衣卫令牌扯下来扔掉,却又记得自己早已答应那人,还要将令牌送到另一个黑衣卫手中,心里郁闷不已。
但段若只郁闷了一会,因为她有剑。
她摸了摸自己的爱剑,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过去的事就无需后悔,将来的事再怎么考虑也没有意义。
把现在挡在自己面前的,统统切开。
齐是非不知道的是,段若没有说的是,其实她从小过的也是很苦的。
她虽然出生在那个天下闻名的段家,但母亲只是二少爷身边的一个小婢。二少爷风流成性,甚至常常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每个月打发母女俩点银子,也算是尽了义务了。
母亲后来又为二少爷生了个儿子。那个冬天,五岁的段若不顾旁人劝阻,跑到段家大院前,站在门外,大声哭喊着,求着自己父亲回家看母亲一眼,救救母亲,她的娘亲由于出血过多,请来的长胡子医生认为已经回天乏术了。
没人让这个私生女踏进这块剑道宝地,所以女孩在外面冻了一宿。
两姐弟仅有一个老仆陪着,他们被安排在一间破屋内,这是给下人和私生子们住的地方。
虽然很苦,但段若有弟弟和老爷爷陪着,感觉日子也在一天天好起来。
六岁那年,老仆突然不知从哪里给段若拿来一张神符,看着段若把神符完全吸收,如释重负。
翌日,老仆就被人拖走了,没人关心这对姐弟能不能活下来。
又过了一天,她几年未曾见面的便宜父亲突然出现在破屋前,很不耐烦地告诉段若,弟弟和她,只能有一个跟着他走。
段若当然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她一直很骄傲,就像她五岁时,就在那座大大的院子前站了一宿,如未昏死,绝不倒下。
弟弟被带走时,那是段若偷偷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女孩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但也是从那时起,段家允许她在练剑场外旁观。
九岁那年,段若无师自通,成为蝼蚁境修士。
便宜老爹破天荒得再次出现,扔下两张神符和一句话。
“你弟弟过得不错,不用担心。”
那是段若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有了正面情绪。
十二岁那年,少女成为了炼体境修士,即便放眼整个段家,她都能称得上是天才。
家族很难不注意到这个天才,于是决定重点培养少女。
父亲反对,因为他就是段家最厉害的剑修。
十三岁,他扔给少女一把剑,让她滚出家族,如果段若回来时还未到达登山境,他就废了少女的修为,让她今生不能碰剑。
当然,最好是一辈子不要回来,他看着心烦。
少女想再见弟弟一面,想看看他现在长得成什么模样了,还记不记得有自己这么个姐姐。
父亲根本没有理会段若的请求,拂袖而去。
少女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渣,能有这么厉害的剑道修为?
段家次子段凌轩,元婴境剑修。
但段若第一次对这个人起了感激之情。
这把剑,她非常喜欢,剑身轻薄如翼,剑柄上镶着一颗红宝石,像一只明亮的眼睛。
拔剑出鞘,似有欢鸣。
天下剑共分四品,庶人剑,君子剑,诸侯剑,天子剑。
剑名琼玖,是一把君子剑。
段若遇见过很多难题,很多都与今天这次一样,一眼望去是死局。
几十个能活到现在的流寇,蝼蚁境,炼体境,甚至可能有登山境,女子却想仅凭一人将他们统统挡在山外。
段若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剑。
一剑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