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县城北走十数里,便是湘江与渭水交流之处。
水流冲积带来了肥沃的土壤。奈何地势不平,平原较小。但良田数量倒也不算少。
百姓聚居而成村落,民屋排列在山脊之间,横跨三里之长,故名三里铺。
三里铺地处两江交汇,加上防洪江堤一直难以铸成,每逢春秋水盛之时,低处便尽为水泽。
然而在尹夫子眼中,小水之时,水淹数十里,几村皆没,倒也还罢了。
若一朝大水,冲破山涧,将是蔓延千里之祸,恐怕连郢都也要成为泽国。
届时数十万人受灾,楚国震荡,有存亡之危。
一行人信马由缰,在泥地小路上缓缓而行,未几时便来到了村寨前。
江畔渔村,杏花微雨,清风所至,有水乡独特的清幽松快,只是夹杂了或是泥土带来的腥臭味。
几人秘密来此,并没有通知村里耆老。几匹马的蹄声在雨打涟漪中悠悠远传,一点点步入村内。
村中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稀奇的是,一个小小渔村,行人衣着竟然大多尚算体面,村民面色也红润。与其他这个时代农人、渔民的麻木截然不同,这里的人面颊神情中有种莫名的亢奋与希冀。
尹夫子并不能理解一个渔村有什么可值得希冀的,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打马上前询问杨县君:“县君可知江堤筑在何处?”
杨县君面色肃穆,“我曾派县中稽查查过这村子,夫子随我来便是。”
只是几个外来人骑着马进村,很难不引起村中人的注意。不远处雨中的雨中站着以为身材佝偻的老人,正在神情冷漠得看着这边,而他背后有一名眉目异常俊秀黑衣少年举着灰伞陪侍。
奇怪的是,这老人与少年都光着脚踩在泥泞的地板上,浑不在意。
老人迈开步伐,看起来颤颤巍巍得往这边走来,光脚踩在水洼之中,看上去脚背却并没有沾上什么泥浆。
几个人都不认识老者,县君公子杨武走上前去做了个晚辈礼,“见过老丈。我等乃是郢都而来的行商,适逢下雨,想在贵村借住,不知村中可有旅社?”
老人的嗓音就像被风鼓起的薄膜震荡发出的声音,“偏鄙小村,并无旅社,叫几位远客见笑了。”面上表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语调时高时低,“若几位不嫌弃,可来余家稍歇。我家主人最是乐善好施,远近来人皆曾得他救助。想必几位前去,主人也必定十分高兴。”
几人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脸上欣喜笑嘻嘻,心里mmp,“如此便要多谢老丈和贵家主的慷慨仁义了。”
余家乃是三里铺中豪族,相传先祖乃是数百年前楚共王帐下鼎鼎大名的力士伯劳,于秦楚当阳之战中救过共王性命,在郢都之中也曾位列上卿。后来公子协自齐国归国继位,伯劳站错了队,派兵拦截,一刀削去了新王发髻。
最终新王即位,是为武王,武王并未计较伯劳罪过。伯劳却自认醉无可赦,于王宫前自刎,以示臣不可以犯君。武王怜之,将其后封在余地,故后人世代以余为姓。至于现在,终归不如往昔,蜗居小小渔村之中,做个乡野地主罢了。
余家府门壮观非常,青砖黛瓦铸成的门墙,金漆笔墨画成门牌上赫赫的余字。两边红纸灯笼,在这阴暗雨天,被乌篷遮住,散发出幽幽光芒。
弈云阁三个土包子哪里见过这般富贵场景,一个个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好在县君夫子出身不凡,是见过世面的,始终面带微笑跟着前面的老人和少年。
虽然很想装作不认识这三个土包子,本来便心怀忧思的县君大人此时还是只能一边面上挂着职业假笑,一边拍了拍尹夫子的肩膀,“夫子这边走。”
夫子有些尴尬的咳了声,“嗯……嗯,好。”
杜因一把拉走正准备把脑袋贴到墙上去观察的孔笙,急匆匆追上前面众人。
老人和黑衣少年始终不曾回过头,只是自顾自往门内走,穿过一条狭长而深邃的长廊,穿过庭院,来到后方厅堂。
“几位稍候,我自去报告主人。”回身向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少年向里面走去。
只留下这边几人,一时间有些无奈。“既来之,则安之。几位稍安勿躁。”县君大人脱下身上的蓑衣,直接扔在厅堂门外的干泥地上。几个人也纷纷效仿,脱去难受的蓑衣。只有孔笙,蓑衣早给了自家师父,此时浑身湿乎乎的,有些纠结该不该坐在人家的客椅上。
只有杜因,不仅脱去蓑衣,连脚下的破布鞋也脱了去,就那么光着脚踩在了地板上。尹夫子有些想要阻止自家弟子无礼,但突然想起那边的老人与少年也是光着脚丫,便没有说什么。
杜因却在地上踩了几脚,好像并不太舒服,“看那老家伙一大把年纪光着脚踩泥地里,我以为很舒服呢。”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脚看了看,“这地板怎么黏糊糊的,怪恶心的。”
孔笙在旁边搭腔,“下雨天,室内也有水汽,地板潮湿些也正常。”
“不对,不是潮湿。”杜因有些不耐烦的穿上鞋子,“是黏糊糊的,像是……不知道像什么感觉,反正很难受。”
这边关于地板讨论了没有一会儿,老人和背后的黑衣俊秀少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厅堂进入内部的门口,“几位。”
众人被老人突然想起的独特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向着老人那边看过去。
“我家主人今早偶感风寒,此时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命老朽带诸位去客舍暂歇,待身体稍稍恢复,便与诸位共饮。”老人一番话说完,仍旧面无表情。
杨县君马上表示谅解,“我等本是冒昧叨扰,贵主人自便即可,不必担心我等。”老人点了点头,“请随我来。”
几个人面对老者那张从相遇至今,至始至终不曾变过表情的脸,几乎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一个个唯唯诺诺跟着老人走出厅堂向着客舍而去。
此次穿过的长廊在院子中央,几个人可以欣赏到院子里的优雅景致。外面的雨还在下,甚至雨滴开始变得淅淅沥沥。
几个人捡起门口的蓑衣,在长廊里享受着偶尔吹进来的水汽,浑身舒爽而清凉。
只是无时无刻都在环顾四周的孔笙,偶然看见了许多置放在院子中央巨大水井旁边的木桶。若非视觉灵敏,大约是很难发现其中一只木桶的手柄位置,有一抹猩红色的痕迹。
孔笙盯着木桶看了许久,一边往前走,一边盯着看,直到有一处走近了,可以瞥见,桶里装的全部是鲜红的血肉。孔笙一时有些明白了空气中一直存在的腥臭位从何而来。
可怜的少年人有些受到惊吓,拉了拉身旁师父的衣角。尹夫子回过头来,正打算教训一下自己没大没小的小徒弟。
却看见了孔笙惊恐的脸庞,又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大惊小怪,楚人尚巫,敬拜神祇。故常以三牲血肉为祭,大家豪门尤甚。”
前面本来只管自己走路的老人似乎听见了尹夫子的话,转过身来,目光从孔笙和尹夫子身上扫过,“看来阁下也是饱学之士呀。”
尹夫子微微一笑,“哪里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