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王夫人接到哥哥王子腾的来信,自家妹子薛姨妈遭人命官司,意欲来京。也不问究竟是何关系,总觉得应该给了钱就能摆平的。
却说那应天府,接了一人命官司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自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应天府传了原告来审,原来是那原告买了一丫头,不想是拐子拐了来的,这拐子先卖了原告,得了银子,原告原准备三日后是个好日子,再接入门。哪里料到那拐子又悄悄卖给了薛家,原告知道了,去找卖主,夺取丫头。可是,那薛家,原本就是金陵一霸,仗势欺人,竟然将原告打死了。原告告了一年的官司,无奈那薛家,又与京城贵人有牵扯,竟无人做主。
那应天府府尹一听,大怒:“竟然有这样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走了。”正准备发签差人去拿人。只见案前一门子使眼色儿,不让他发签拿人。府尹心下疑惑,只好停了手,退了堂与那门子来到书房。
只见那门子上来请安,道:“老爷一向加官进禄,这几年就忘了我了?”。
府尹道:“看着十分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之事?”
那府尹一听,如雷震一般,方才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府尹哪里料到是他,忙道:“原来是故人。”
原来,这府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寄居在葫芦庙的贾雨村。原本是湖州人,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只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他一个人,在家乡无业,准备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后机缘巧合,做了林如海之女林黛玉的启蒙先生。后因林黛玉进了京都贾府,林如海写书与贾政,那贾政见贾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况且这贾政也是最喜读书之人,又是侄女之师,因此竭力内中协助,为之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到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补了此缺。
贾雨村忙问那门子:“为何不让发签?”那门子道:“老爷既然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有备一份本省的‘护官符’?”贾雨村困惑,那门子道:“凡如今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这本省的有权有势,极富极贵之人,避免触犯了这样的人家,别说官爵,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呢。”贾雨村心中骇然,原来还有如此一说。
那门子又接着说:“方才拦着老爷不让发签,其实薛家这官司,并不难断。只因都碍着情分面上。”那门子一边说,一边递给贾雨村一张纸,上面写着: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
阿旁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雨村还未看完,那门子继续道:“这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是有照应的,如今所告知人,正是丰年大雪之‘薛家’,就说不单靠这三家,单说薛家本事紫薇舍人薛公之后,老爷如何拿?怎么拿?”
贾雨村闻言,只得道:“依你这样说,如今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知道这凶犯躲在何处了。”
门子笑笑,开口:“不瞒老爷,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就连这拐卖之人,还有被打死的买主,也都知道。我慢慢说与老爷听。”
这个被打死之人,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姓这个被打死之人,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姓冯,叫冯渊。自幼父母皆亡,也没有个兄弟,就独自一人守着点薄产过日子。那日,可巧遇见拐子卖丫头,他一眼便看上了这个丫头,意欲买来做个小妾,随准备三日后过门。那里晓得那拐子,又偷偷卖入薛家,准备卷了两家的银子逃亡别处,结果被两家拿住,打了一顿,两家不肯收银,只要领人。谁知那薛家公子,本身就是一混世魔王,自是不肯让人,便让家丁一打,将那冯公子打了半死,抬回家三日便死了。而这薛公子,打死了冯公子,带走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样,带了家眷去了京城。
门子说完被打之人,喝口茶,歇了歇,继续道:“咱们单不说这薛公子,就说说那丫头,老爷可知那被卖丫头是何许人也?”
贾雨村笑道:“我又如何得知?”
门子冷笑,道:“这人,算起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边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贾雨村罕然道:“原来是她,当年听闻,养到五岁,被人拐了去,如今才来卖了?”
“是呢,当年英莲,我们天天哄着玩,虽隔了几年,模样也出脱的齐整些,但是大概样貌自是没变。况且她眉心原就有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记。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所以我在自然认得。偏偏那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英莲被拐子打怕了,我问之几次,她只哭‘不记得小时候之事’。”
贾雨村听闻门子徐叔,不禁唏嘘一声。当年,他暂居在葫芦庙时,也经常与那甄老爷交接的。那甄老爷,姓甄,名费,字士隐。有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仪。那甄士隐禀性淡泊,不以功名为念。每日观花修竹,酗酒吟诗。如今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乳名叫英莲,三岁。在英莲五岁的时候,元宵佳节,甄士隐让家人带了小英莲去看花灯,因家人去如厕,随将英莲放在一门槛上坐着,等他完了来,英莲已无踪迹。那家人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走了。甄士隐一家,思女成疾,日日请医治疗。
祸不单行,葫芦庙炸供,那些和尚不小心,致使庙中起火。此处人家多用竹篱木隔着,也是有此劫数,将一条街烧的如火焰山一般,直烧了一夜,可怜那甄家就在隔壁,也早已烧成一片瓦烁,只得将田庄折卖了,带着妻子和两个丫鬟投奔了岳丈家。
“暂且不论他们,只说如今这官司该如何判?”贾雨村问。
那门子道:“老爷怎得今日没了主意。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是贾府王府之力,这薛蟠乃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了,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那贾雨村心知这门子说的很是,可是事关人命,心中着实不忍。那门子又继续说:“古人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云‘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老爷此举,不但不能报效朝廷,唯恐自身也不保,还望老爷三思为妥。”
贾雨村心中斟酌半响,方说道:“依你之见,此案当如何了结?”
门子沉吟,说:“明日老爷坐堂,只管动文书发签拿人。那薛公子自然是拿不来的,老爷将薛家族中及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让他们报个暴病身亡,老爷再请了风水先生,让军民人等只管来看,就说:‘那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相逢,了结此夙孽。’那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行,与冯家做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人,不过就是为了钱。有了钱,冯家想来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老爷觉得如何?”贾雨村听罢,忙道:“不妥,不妥,容我在仔细斟酌斟酌,方可压服口声。”二人仪完,天色已晚。
第二日,贾雨村坐堂,详加审问,果然见冯家人口稀薄,不过就是想多要些银子,那薛家仗势,自是不肯相让。那贾雨村便徇私枉法,胡乱判了,了结了此案。那冯家,多得了许多银钱,自是无话可说。
了结了此案,贾雨村急忙书信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有因此案又葫芦庙之内沙弥新门子所出,贾雨村唯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潦倒的事,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寻了个不是,将他远远的充发了才放心。
说说那打死人的薛公子,又是何许人。他本是金陵人氏,也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薛公子年幼丧父,有寡母带大。寡母见就只有这么一根独根孤种,平日里多是溺爱纵容,以至于如今老大无成,再说家中也算是百万之富,也就随了他。
这薛公子,名叫薛蟠,今年十一,性情奢侈,终日走马斗鸡,游山玩水。祖上随是皇商,却一应人情世故,一概不知,不过就是依赖于祖上。寡母王氏,是京城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一母同胞的姐妹。现约四十左右,育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薛老爷在世之时,最喜此女,请了先生,琴棋书画,读书识字,比起其兄长自是好许多。薛老爷死后,此女见兄长无法接受家中产业,只得自己留心家中之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近日,当今圣上预选秀充盈后宫,除此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可参加,以备选公主郡主入学陪读。那薛蟠混是混,却也知道京都乃繁华之地,正想去一游,恰逢此机会,一为送妹妹进京待选,二为去探亲,三还是想去京都发展。所以早已上下打点好行李细软,只待择日动身。哪里曾想遇见拐子重卖英莲。那薛蟠见英莲生的不俗,准备买她,刚好冯家来要人,便让手下将冯渊打死,也不管后面如何,人命一事,竟视为儿戏,径自带了母亲和妹妹,进了京都,住进了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