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你可是考虑好了?”
老李头殷切的看着眼前的妇人,手里的一张黄麻纸许是折叠多次的缘故,显得有些皱皱巴巴。
妇人从老李头手里接过,还未仔细辨读,黄豆大小的泪珠就啪嗒嗒掉下来,滴在裹着身子的破棉被上。
“李大哥,这纸上写的,可是句句往人心窝里扎,”妇人用手指着纸上的一行字冲着老李头哭诉道:“若真要按这上面写的,这不跟我把孩子的命卖给别人一样么。”
老李头深吸了一口旱烟袋,这样的景象,他这个劳工督长倒是见了多了。也未做太多心理斗争,夹杂着劣质烟草的臭味,老李头开了口:
“妹子,从我手里过的人,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了,各个都是签的这样的契约,白纸黑字的写着,死走逃亡各安天命。那毕竟是军中,真是碰见那些个不开眼就奔着寻死去的,最后一个个都要我负责,我老头子可受不了。再说了,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做起工来不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为啥还能开出这个价钱?你寻思寻思。”
说着话老李头把烟袋锅在脚跟上磕了磕,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我可是给粮布司的赵官长塞了不少的好处,他才同意了这档子事儿。况且工期也不过是一年,真要干的不痛快,一年过后,我再把孩子完好无损的给你送回来便是,你就别犹豫了,签了吧。”
见妇人只是掉着眼泪不做声,老李头叹了口气,又说道:“你就放心,进了营里啊,我就让小子跟着我,若是些涉及前沿哨所的活计,我肯定也不会派给他。十五两银子啊,你给张员外家里做个老妈子,多长时间才能赚到十五两?你拿着这些钱,抓几副好的药材,治治你的弱病,再给小妮子置办几身新衣服,这钱也还剩的多,你们娘俩再改善改善生活...”
老李头自顾自说着,妇人却没在听,只是盯着黄麻纸上老李头歪歪扭扭写的几行墨迹,心里绞痛不已,良久,老李头说累了干咳了两声,妇人才抬起头。
“李大哥,我同意了,您给我说说怎么签这契约吧。”妇人面色怆然,声音也有几分颤抖。
“唔——”老李头正端着个破瓷碗,听见这话着急的连刚喝进嘴的水都没咽下去,破瓷碗丢在旁边的矮凳上,从怀里掏出个与其穿着极其不搭的青花瓷质粉盒,掀开了盖子,原来里面装的是红色的印泥,顺手放在了床头上,抬起头左右扫视了一眼这破落的草房,又问道:“妹子你家可有笔墨啊?”
妇人点了点头,“牧儿之前念书时,曾给他买过一套,”支撑着自己坐直了身子,喊道:“牧儿凝儿,娘喊你俩进来。”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两个衣着破旧的小童,大一些的男孩约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四肢纤细,身材瘦弱,眼睛只是快速扫了一下家中不多见的客人,便低下头来,显得有些怯懦。小一些的女童看样子也才六七岁,枯黄的头发显然是营养不良所致,收拾的却很规整,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来回看了看母亲和不认识的老者,又看了看牵着自己的哥哥,后者却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牧儿。”妇人爱怜的摸了摸男童的头,虚弱的说道:“你上学时娘给你做的书袋呢,快找出来让娘用用。”
男童点了点头,转身走到摆在门旁一张破旧的小木床前——这显然是他睡觉的地方。弯下身去钻到床底,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后再站起来,手上多了个褪了色的包裹,掀开了几层包袱皮,露出个褐色麻布的做成的书袋,双手捧着几步走到母亲床前。
“娘,给您。”
妇人见了这保存完好的廉价书袋,眼里的泪又止不住了,若不是因她嗜赌如命的丈夫,连娘家的祖宅也一并败光,她一个富家的小姐怎会落到让幼子去北营务工的田地。自己遇人不淑,又可惜耽误了这好学懂事的好孩子。
但她明白自己在子女面前不能表现出脆弱。伸手用力在双眼上抹了抹,从书袋里拿出了毛笔砚台和一颗墨丸,唤着自己的儿子研墨调汁。
男童接过物件,拿起方才老李头喝过的半碗白水,往砚台里倒了一些,身边尚且年幼的妹妹看着新奇,嬉笑着要与哥哥争抢,男童拗不过,便把她抱坐在怀里,把着她的手研墨。
今日来到家里的老头,他是认识的,他是本县负责给朝廷北方营地招募苦力的督工。听说是隔壁乡的人,同龄玩伴家里的叔叔伯伯,都是经他的介绍,跋涉万里去北营军中做工,赚些工饷贴补家用。
许是母亲也要将他送去北营吧,他这样想着。看着怀里笑的开心的妹妹,心里也有些释然。妹妹年幼,母亲又体弱多病,若自己不给母亲分担压力,这个家还怎么支撑下去。
少顷,墨汁研好,男童小心翼翼的左手端着砚台,右手拿过毛笔蘸饱了墨汁,递给了母亲。
老李头把那张黄麻纸摊开在手掌上平了平,指着左下角一处空白的地方冲妇人说道:
“妹子,这个地方得写上你的名字,写罢了还需按个手印。”
妇人拿着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捂着口鼻扑簌簌的掉泪。
老李头正要去劝,男童却把砚台放下,抓着妇人的胳膊说道:“娘,您别哭了,我认识这李大叔,他是帮我们这些同乡谋出路的,我能为家里挣钱了,娘应该高兴才是。”
看着因长期处在穷困生活,心智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儿子,妇人的泪更是止不住了,这孩子原本就憨直,没了自己的照顾,怕是要受不少的欺侮。
男童见母亲哭的越发厉害,表情倒坚定了许多,又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道:“娘,牧儿蠢笨,老天爷也嫌弃我,我只是去军中做工,又不是上战场拼杀,老天爷不会轻易的把我收了去的,您就放心吧。我也不想再让娘这么劳累了。”
妇人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水止在眼眶里。像是怕自己再变了主意,迅速的写下了自己还在娘家待嫁时的闺名,又拿过印泥,将指印按在了黄麻纸上,扭过脸去把纸笔递给了老李头。
老李头把黄麻纸拿远了看了看,又把它递给了一旁端着砚台的男童,说道:“娃子,你会写字吧?嗯,在你娘的名字下,也需要写一下你的。”
男童接过纸笔,瘦小的身体半伏在床头,将纸张铺在褥子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邱牧。随后笨拙的学着母亲的样子将指印按上,力气倒是用大了些,黄麻纸破损了个小洞。
老李头把写好的契约叠了几下又放到了怀里,把肩上的褡裢拿下来,手伸进口袋里一阵摸索,抓出了一小把散碎的银两,递给了妇人。
妇人双手捧着接过来,像是捧着一颗易碎的泡沫,只是扫了一眼,她便看出问题。
“李老哥,您不是说十五两么,这里可是有二十两的碎银...”
“那五两本是我的抽成,”老李头又把烟袋拿了出来,方才从褡裢里顺手抓了些烟叶,“这孩子实在是乖巧懂事,这次的抽成我就不拿了,留着给你们买些吃的穿的,妹子你也不要推辞了。”转头冲着邱牧说道:“乖孩子,跟着你李大伯也不用怕,我会好生照顾你,这两天多陪陪你娘,等到了二十号你和我一同走便是。”
又狠嘬了两口烟,老李头站起身来,不易察觉的用手抹了眼角,对半坐在床上的妇人说道:“妹子,那我就先走了,北营寒苦,这几天你得空了也好给孩子做几床被褥,其他的散碎物件就不必管了,我一并置办了便是。”随后拱了拱手,在妇人唤孩子送客的呼声中,出了这草房。
出了门,老李头又摸了摸褡裢里硬硬的碎银,心里还是有些不忍,但想起城里相好女子的温润,咬了咬牙:
不过是十两银子,若这孩子能熬过这一年,我再给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