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暗淡,落霞残照。
中元祭祀之日,戌时将至。
……
此刻城中,万家灯火,千盏长明。
街道两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人群缝隙间再找不出多一个落脚的地方。
城中守卫站立成排将人群挡在两边,于长街之中开出一条宽敞通道,由皇城入口直通向北安门。
牡丹巷口,数辆缀着流苏小帘的车马有序停放,各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车中人玉手轻挑,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见外头仍无动静,颇为不满地又将帘子放下。
长巷往前,成群结队的禁军驻守在北安门前,屏息凝神留意着四周动静,生怕惊扰了身后的贵人们。
宫墙上,数张长桌玉椅并排,各色糕点水果如五彩锦布铺开而去。赵帝坐于正中,皇城长街大道尽收眼底。
万人空巷,皆等待着那城门开启的一刻。
……
此时,牡丹巷口有一车马帘布微动。
一只纤白的手掀起帘子。
“娘,我想先回去了。”三笙转身对车里头的另一人道。
身着华衣彩服的妇人忙伸手阻着她。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今日的仪式可是你爹亲自主持的,你怎能不看呢?”妇人道。
“我没有心思。”
三笙说着,却只好收回手,乖乖地坐回去。
妇人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听见街上传来阵阵的议论,连忙兴奋地朝外头望去。
“来了。你这孩子,快过来看看。”
三笙无甚兴致地凑上前去,就见城门微开,门外的彩光拨开暮色昏暗入城来——
……
“咚——咚——咚——”
随着三声铜钟震响,城门开启——
四只巨轮滚动,载着彩光四溢的巡游花车迎着众人而来。
花车四周缀满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织布花饰,数根短杆从车旁伸出,杆上各坠挂着三个大红灯笼,笼中烛火透过纱纸发出明黄的光亮。
彩饰花车上,有一宽大平台,台前站着一长须老人,衣着灰浅,一手执锣,一手拿锤,敲击之后同时大喝一声——
“开坛——”
万人呼喝相应。
长须老人身后,一圆亭高高筑起。
圆亭四周有红漆围栏相护,亭顶边缘坠下四方透薄轻纱。花车彩灯映照之下,亭中人身影时隐时现。
风起时,掀开薄纱,女子面容浮现在众人面前。
继而,有人惊呼:“是巫即!”
“真的!是巫即!”
“十位巫师都来了吧!”
议论讶异之声一波接着一波,花车继续向前驶着。
……
“这么快就被看见了?”品海转身朝向苏寄情道,“寄情,今年你来吧。”
苏寄情目光四顾,似乎未曾听到他的话。
“苏老弟?”一旁的江徊也喊了一声。
见状,轻舟道:“我来吧。”
“也行。不过他最近这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品海问道。
轻舟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却是摇了摇头。
随后,她轻抬手臂,挑起纱布,走出圆亭,在众人的欢呼热潮声中,她的声音依旧明晰而轻缓——
“迎神!”
随其声落,数位身着红服的男女青年从城口而入。
长衣及地,他们头戴长挂金银缀饰,脸上脂粉涂抹浓艳,横眉明眸,以身为架撑起旱船,在众人惊艳的凝视前缓缓而过。
其后,恍若金光挥洒,刺得人惊不开眼——
一只腾云金龙舞动而入,起伏的背脊点缀火红的纹饰,长须飘然灵动,龙身四周薄雾朦胧,使人仿若置身云空。
“好!”
赵帝大笑着鼓起掌来,引得众人也随之大声喝彩叫好。
……
紧接着,狮子舞、霸王鞭、祭祀舞悉数奉上,更是使得观者目不暇接,连鼓掌都要来不及。
顺沿长街巡游过后,花车停在北安门前,旱船、龙灯其余一众戏班人员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当是有上百人。
这方刚停,另一边又起。
长须老人转身朝向城门方向,拿起手中铜锣又是轻亮地一锤——
“开洞——”
……
昨日。
李徽将人扶稳倚靠在墙上,直起身拍了拍手。
“好了,接下来交给你。”她看向挽灵使。
后者回看她一眼,脸色不太好看。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李徽对他道,“这样做才能让我们亲身参与仪式中而不被怀疑。再说了,如果墨子临真的要来,也不会多留意那些戏班演员。”
说着,她朝挽灵使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转过身去走远几步。
挽灵使摇了摇头,却还是蹲身,将那两人脸上的面具摘落,脱下他们身上的衣服……
……
又一辆巨型花车入场,然而相比于前,它的装饰便更显简练,没有灯笼横挂也没有亭台高筑。
花车上有一宽座,座上有一人,然其上方高立华盖,盖上坠下丝丝彩条,遮挡掩盖,因而看不清此人面容。
片刻,花车在街道中部停下。
这方没有了动静,人们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边,与此同时,四道身影出现,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四个一黑三黄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猛然出现在视线中。
等到看清面容,众人才松下了紧绷的心。
原来,那浑体通黑通黄的“东西”是穿着各色戏服的演员。
走在最前面一步一蹦跳那人,身穿通黑长袍,袍上体前以及两臂各处绣着五彩的龙纹图饰,脖子上绑着三条不同色的长丝带,分别为绿、黄、红,丝带绕过脖颈绑至腋下,与全身黑衣相配,诡异而奇魅。
这人脸上戴着黑壳面具,只留眼鼻口三处留光通气的小孔,头戴一顶宽大的红顶黑帽。
这便是“黄鬼祭”中的“跳鬼”一角。
黑鬼开路,在他身后,三道黄色身影缓缓走来。
先说那走在中间的“东西”,由头至脚无一处不是涂满黄漆,同时还头戴布满短毛的黄帽,身穿黄短布衫黄短裤,脸上画有黄符,活脱一“黄鬼”。
然而更加骇人的是,“黄鬼”的双臂小腿处,各“扎”着一把小刀,血肉可见。
当然,这是一种化妆技巧,只是不知是如何做得如此逼真,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在这“黄鬼”两边,各有一人押着。
这两人衣着相似,都是黄色短衣长裤,衣裤上画着多条波浪纹的白色纹饰,脸上戴着白纹黑壳的面具,头顶与那“跳鬼”相仿的红顶黑帽。
这便是仪式中的“大鬼”“二鬼”两角,他们跟在“跳鬼”之后,朝花车圆台走去。
沿街观戏的人们兴致盎然,看得津津有味。
“诶?这后面的‘大鬼’‘二鬼’怎么有点怪怪的?”站在最前排的一人到身边人道,“我怎么看着身量差这么多?”
他说完,其余听到的人都纷纷朝那两鬼看去。
“二麻子你拽疼我了,别揪那么紧!”“黄鬼”微微转头,悄声对身后押着自己那人道。
那人连忙松了松手,点了几下头。
此时,又听路边有人议论道:“大概是这戏班人不够了。你看这一出戏好几百人,许是临时找来凑数了。”
“也有理。”
“哎管这么多作甚,看戏就对了——”
……
听着议论渐平,“二鬼”松了口气,转头看了身旁人一眼,不小心漏出一声的轻笑。
“二鬼”轻轻往旁边挪了一步,凑身过去。
“还好没被发现,吓死我了,”轻柔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李徽笑笑,“挽灵使这身装扮真是特别。”
随后,她感受到身旁人面具后寒凉的目光,吐了吐舌头,走回一旁的位置上去。
……
四人走在长街上,临近花车圆台之时,那“跳鬼”忽而停住了脚步。
同时,就听路边传来一声大吼,紧接着十几位手持柳棍的壮士冲了出来,拦在几人面前。
李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愣住了,紧急之下才想起,这“黄鬼祭”中本就有“打鬼”一幕。
她正想着,就见这十几位壮士朝他们举棍跑来,面容狰狞目光凶狠。
虽然知道这是戏中剧目,那些人手中的长棍不可能真的落在皮肉上,但她还是下意识心跳加速起来。
那些壮汉分散成圈将四人围住,其中一人下令之后,十几根长棍便朝四人而去。
李徽闭了闭眼,忽而被一股力量往一旁带去,她猛然睁眼,就见“大鬼”将自己拉到一边。
“你做什么?”她连忙道。
“要打的不是我们。”挽灵使道。
李徽看去,就见那“跳鬼”也站到了一边,唯余那“黄鬼”被众人围在其中,一声一声尖叫嘶吼着。
李徽恍然:“对啊,这打鬼本来打的就是这‘黄鬼’。我真是傻了。”
“确实。”挽灵使接道。
闻言,李徽眯起眼看他。
挽灵使也回看过去。
两人透过这黑壳面具对视着,李徽“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忙转头别身到一旁,以免被人发现他们的异样。
看着她微微抽动的背脊,身后的人眼波流转,眸色竟柔和了下来。
……
那十几名壮汉扮演得十分卖力,虽然棍棍砸下都只是擦过人身打在地面上,还是和那“黄鬼”配合无间,叫声起伏不停。
“黄鬼”被众人围挡,逐渐便隐没了身影。
长街道上忽有风来,刮起不少烟尘迷蒙了人眼。
李徽举起衣袖挡了挡,却见挽灵使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
“怎么忽然有风?”她问道。
“来了。”挽灵使道。
……
一幕过后,十几位壮汉举着长棍气势汹汹地退场。
李徽和挽灵使走上前去,继续押着那“黄鬼”往前走。
李徽忽而察觉,面前这人挺起了身板,不再像方才那样低头哈腰。
观察半晌,她恍然了解了挽灵使方才话中的含义。
面前这人不禁身姿有变,而且眉目间多了几分狠戾凌烈——
那样的气态绝不可能是刚才那个扮演“黄鬼”的戏班演员。
果真来了。
李徽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