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那两人回来了。
“没有异常。黑龙使,我们怎么办?”那疤脸汉子问道。
“这里是你主管的吗?”白衣人背着身子问道。
两人都知道他在问谁。那个一直在害怕的人不敢再保持沉默,颤声道:“是小人管的。”
“我怎么跟你们说的,还记得吗?”
那汉子扑地双膝跪在了地上。
“小人记得,黑龙使说得很清楚,这个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求黑龙使网开一面,给小人一个机会,让小人去追那跑了的人。黑龙使,饶命啊!”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不断地朝着黑衣人的背影叩首,几下子就把额头碰出了血。
白衣人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不必如此,你放心,你我共事多年,这点情面我还是讲的。”
“谢黑龙使!黑龙使大恩大德,小人没齿不忘,小人愿意给你做牛做马,给你老人家端屎端尿伺候你老人家......”那人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到语无伦次。
“行了行了。”白衣人转了过来,对着那另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也是为同伴捡了一条命回来感到十分开心,便把他扶了起来。
虽说站起来了,那人兀自不断地点头哈腰:“谢谢......谢谢黑龙使,小人万分感激,一定会——”
“那你和我说说,你打算怎么找那跑了的人啊?”白衣人问道。
那人略微想了想,道:“小人——”
“老齐,你今年有四十了吧?”白衣人再次打断了他,问了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人有些不解地点点头:“劳黑龙使挂怀,小人今年正好四十了。”
白衣人指着他脚下笑道:“你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连规矩都没了吗?佩剑是能随便乱扔的吗?”
刚才他一时激动,就把剑放在了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也忘了捡。让白衣人这么一说,他的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不好意思的神色。
“让黑龙使见笑了。”
弯腰,拾剑。
但这一下他却没能再站得起来。
白衣人的一只手按在了他左边的太阳穴上,一根细细的铁条从右边通了出来。
他俯身趴在了地上,面上还挂着死后余生的兴奋,以及那一抹刚升上来的愧色。
“黑龙使——”那站在一边的汉子被这暴起的变数吓到了,绷直了身子站着,不敢挪动一步。
“埋了。”白衣人状若无事地拿出一方丝帕,先擦了擦嘴,然后再慢慢拭着手上的血污。
尽管感觉像是被千斤重物钉住了,最终那汉子求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恐惧,下到田里,迅速地又挖了一个深坑,把余温尚存的尸体拉到了里面。
白衣人就那么站在一边看着他干。
“把坑都填了吧。你先回去据实禀报,我去把剩下的麻烦解决了,过两天就回去。”
四个坑很快就都填好了。那人还给平整了下,看着与周围的田土没有任何区别了才上前复命。
“走吧。”
黑衣汉子随着白衣人走到西边的村口。
白衣人把自己手里的缰绳也递给了他,那人静静接了过来,牵着的三匹马轮番踏着地面,打着响鼻。
“你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白衣人依然是那么随性的笑。
那人不敢看他的笑,只好低了头道:“小人不敢。”
“那你说,这事总要有人来担着,他要是不担,难道还要我来给他担吗?”
那人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是觉得我的手段太残忍了是吗?”白衣人又说道:“其实我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他死得不难受,也不害怕,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武宗里,可不是谁都能有这么个好下场的。我最担心的是,像你这样能干而忠心的人因此对我有了不满,那我可就真的亏大了。”
像是被连着逼问到了不得不回答的地步,汉子挺了挺胸脯,同时瞄了对方一眼。
“小人只是觉得,也许——他不死,也是可以的吧。”他又补了一句:“不论黑龙使做什么,小人都不敢有任何的不满,还请不要怪罪。”说完他就低头等着下一句问话。
半天没有声音。
再次抬头看时,白衣人却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
俞州。
下午,暖暖的阳光透过虚掩着的窗户晒在房间里,在两个睡在地上的人身上打晃儿。
昨夜,某个人将另一个人踹到了地上,没一会,某个人自己也打着滚翻了下来。二人就这么在地上躺了一晚上。
太阳光慢慢移动着,从许少卿的脚,爬到了他的腿上,肚子上,又蹭到了他的胸口,最后把他的脑袋都笼罩在了一片光芒之中,好像庙里面的佛祖菩萨的像那样。
许少卿只觉得睡梦之中的自己眼前火红一片,刺痒得难受,便用手挡了挡眼睛。
“谁呀,晃死了。”
他慢慢睁开眼,坐了起来。看看还在沉睡中的俞蓝书,又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房间。
这是哪?怎么完全不认得。
很多时候,善于忘记的人总比记性太好的人要幸福。人们总是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太艰辛,就是因为人有记忆,那么多不快的事情,攒在心里无法排泄出去,就像在心里负着包袱,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在背着这样越来越沉重的包袱,踽步独行。
终究还是没有能真的忘记。随着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像显影墨水一般,在照耀着自己的阳光下逐渐显形,他的心也逐渐随着沉了下去。
“呜呜呜,娘......”
许少卿双手掩面哭了起来。他想念自己的母亲,想到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饭了,心里就一阵阵揪着痛,难受。
知道不好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却只能止步于知道,没有任何办法。这种事,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父亲没的时候他才三岁,太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是伤心难过,更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自己伤心难过。
长大了一些后也是这样,有时自己也会烦,会急躁,但不是现在的这种感觉:心里知道,却看不见,抓不着,这件事也不是做什么就能挽救的。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你一直抓心挠肝的,但就是没办法。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在路上的时候,他觉得那种难受的感觉好了很多,昨晚睡觉之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再也不会像刚看到娘的尸体的时候那样难了吧,谁知,这痛苦好像是一头休眠了几天的猛兽,养足了精神,再次向着自己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