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趴在床上,满脸的褶皱堆在了一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身后跟着的那人看了一眼床上的尤溪也呆了几秒,将地上的拐杖拾起递到他手里时,老爷子气得倒退几步差点没晕厥过去。
好在那人及时在身后扶住了他,着急的喊道:“老爷子!你别着急,别着急啊!尤溪少爷会没事的,您放心好了,医生都说没事了,这些只是皮外伤,不打紧,不打紧的!”那模样,就差没有掐人中了。
“没事!没事老大还瞒着我!哼,要不是田阳你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的宝贝孙子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呢!”他说道这里时,一连用拐杖敲打了好几下地面,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气愤。
在他旁边准备点头附合的田阳,似乎觉得这并不是在表扬他后,一时噎住不再言语,只是将老爷子扶得更加稳了些。
好一会老爷子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抹了把眼泪,问道:“老大是不是又回省城了?”
“是。”田阳在一旁恭敬的应答。
他便轻轻叹息一声,那一声充满着沧桑。“我们尤家这些年本该可以平平安安家庭和睦的度过,偏偏老大和老二两人明争暗斗的要给我惹出不少事端,你说我都是一个大半身子伸进棺材的人了,难道他们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心的让我走吗!”
“还不是您迟迟不肯立遗嘱,他们自然会争。”田阳说完当场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子,心里怒叹一声,哎哟,我这张嘴啊!
那懊恼的神情倒是逗乐了尤老爷子,他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露出一排颗颗整齐的假牙。“还是田阳你啊最自在了,呆在尤家这么多年,和其他人相比,哪一个不是省油的人。可你倒好,这爱说实话毛病一直没变,没变才好啊...”
“要不是老爷子您眷顾,就凭我这性子,哪能在尤家呆那么多年。”田阳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窗外,仿佛想到了很多关于以往的陈年旧事。
“你站住。”
尤老爷子叫住了正悄悄往门外挪去的,打算将这温馨的场面留给他们的我。
他将盒子里的老花眼镜拿出来戴上,杵着拐杖,拐杖在地上发出一哒一哒的声音,伴随着浓重的药味向我靠近。
我站在那里,任由他将眼睛凑到我跟前,用挑剔的眼光像看牲口般上下打量着我。
奇怪的是,每次他的眼睛扫到我的脸上时,他的眉头便会紧皱一分,直到由最开始的恼怒渐渐转变为了疑惑,直到他的眉头不能再皱时,他突然笑了,笑得我不明所以。“梓潼?梓潼!”他猛的抓起我的手。“你的公公,可还好?”
“托尤公公的福,我公公他很好。”在他锋利的目光注视下,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和慌乱,反而勾起嘴角笑得甜美且礼貌,像个邻家女孩般。
虽然我也疑惑他是否和我的公公有过什么交际,好的或者不好的,可我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回答着。
他看着我,看着我明明笑容灿烂的脸庞上,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怎么也融化不了的冰冷,这样的冰冷似乎也触到了他某个地方。
他微微眯了眯眼,说道:“丫头,你还记得你爸爸...”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咳嗽声便从床上传来,愈见剧烈。我欣喜的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尤溪用手捂着嘴,那双清澈的眼睛缓缓睁开,原本就是夜里,除了月光的光辉照进病房内,我们谁也没有开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使他很快适应过来。
我迈向他的脚步却在踏下去的那一刻转了方向,奔向门外。
“梓潼...”他虚弱的开口。那声音像附有魔咒的线般,使我瞬间便停了下来,止步不前却也不敢转过身去。
“你过来。”
我保持着姿势僵在那里,没有动作。
见我不动,他掀开被子作势起身,我听见响声只得冲了回去,一把将他按回床上,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才收手。
在我做完一切准备撤回手时,他却突然用力的抓住了我的手,就像他昏迷前那样,死死拽着。
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安心的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另一侧伫立在那里的人儿身上“公公,是不是田伯说漏了嘴才惊动了你啊。”他一眼看破,好似田阳这个惯犯,也不是第一次了。
于是便笑着故作轻松的说道:“田伯你也是,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还劳烦公公特地从省城里赶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田阳听到这话后,并没有言语,只是挠了挠脑袋,模样憨厚。
老爷子走过来,端坐在床边。“怎么,听你这意思是,我还来不得了?”
“公公看你这话说的,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主要是您,您啊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因为我的事害你劳心费神的,万一有个好歹我罪过可就大了。”尤溪微仰着头,讨好地冲他笑着。“怎么样?一路上还算顺利吧,有没有按时吃药?”
“我再怎么样也比你听话,身子骨也比你硬朗。”他虽语气强硬却抬起苍老的手轻轻的抚过他的脸庞,满是心疼的说:“你瞧瞧这消瘦的身体,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这哪里像是没事啊!”
然后他又瞥过我一眼,冷哼一声。“你受伤,是不是因为这个丫头?”然后,他又用刚刚那种挑剔的眼光撇了我一眼,满是嫌弃。“这个丫头瘦不拉几的,典型的营养不良,整个身子像一块笔直的板子一样,还有那屁股,你瞅瞅她那屁股,不仔细看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这一看将来就不好生娃,哪里有诺溪好了?”
尤老爷子这样说时,尤溪回过头来看着我憋得通红的脸颊,极其微妙的冲我笑了笑。
然后他轻轻地拉了我一下,将我暴露在月光下,用另一只手指着我说:“梓潼她还小,但可这是支潜股力啊,只是营养不良而已,你看看这还没完全长开的脸蛋,还有这还没发育的身材。等回去好好养上几年后那可就是一个大美人啊,到时候要生多少孩子都可以,对吧?”他一时得意的回过头来望着我,望着正恼羞成怒准备一拳打在他肚子上的我。
突然,他从床上直起身子迎上来,双手捧着我的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摩擦着问道:“你怎么又哭过了呢?”
于是,我刚想用力打出去的手,便在他关切的话语中,软软绵绵的贴在他的腰间,那姿势看起来倒像是在故意迎合般,一时之间,我僵在那里,打也不是,收也不是。
“嗯哼!”尤老爷子在一旁手握拳头的放在嘴边故意咳嗽一声。“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会多加干涉。既然我都打算在这里长呆下去,也见到你平安无事,今天匆忙赶来我也累了,就先回去,改天再来看你。”
田阳闻言便走上前来搀扶着老爷子,他临走前还特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神,同尤溪的父亲一模一样,我微皱了眉头。
“那公公您慢点,我就不送啦。”尤溪坐在床上,只是冲外面喊了一句。
尤老爷子满是不高兴的哼了一声,心想:反正你也没真的打算送,连装模作样的起身动作都没有,你们两父子迟早得把我气死。
门再次关上时,他立马向我质问道:“在我醒来的时候,你突然就往门外走,是不是也觉得无言面圣啦?没事,朕已经原谅爱妃你了。”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床边,以这样诙谐的方式将隐在我心中的沉重一扫而空。“所以,以后你能别再为我流眼泪了吗?那种高兴又难过的心情,我已经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我不自在的抽回手。“你想太多了,反正你也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说着,我便作势往外走去。
他并没有阻拦我,只是反而更加轻松的将身子靠在松软的枕头上。“先不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路上安不安全了,最主要的是你这深更半夜的回去,岂不是让你公公更加担心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段时间下来,尤溪对于我的要害掌握得死死的,几句话便能轻而易举的戳中要害,将我的坚持瓦解。
没错,对于走夜路来说,我的安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能让公公再为我担心呢。
于是,尤溪笑容灿烂的看着我又退了回去,轻车熟路的掀开被子,在旁边的床上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见我像个孩子般赌气似的行为,他似乎心情更加愉悦了,低低的浅笑出声,唤着我的名字。“潼潼?小梓?梓潼?梓潼同学?”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后他便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起来:“好歹现在我也是病患吧,你对我尊重点好不好。你是不是气我刚刚不该那样说你啊?我们开玩笑的嘛,再说,我那不是在夸你嘛...”
是啊,我第一次听见有用‘好生’这样的词语来夸人的,尤大少爷真是有创意啊。我默默的在心里诽谤着,继续无视他。
“啊,我知道了!这都是因为我躺太久了,忽然间醒来脑子一时不太好使,那就算是我说得不好,是我用词不当还不成嘛,你就陪我说说话嘛...”他像个小老头似的不停叨叨着。
本打算一直沉默下去的我,猛的想到什么,犹豫一会开口问道:“尤溪,如果有一天,诺溪成为了奈曼那样,你会怎么样呢?”
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中断,静谧渐渐蔓延开来,好一会儿后,你才说道:“你是不是怕我怨恨你的奈曼妹妹啊?你放心好了,诺溪永远是我的诺溪妹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就像奈曼永远是你的奈曼妹妹一样,你不也一样没有在意过奈曼现在的模样。”
可是,我所认识的奈曼是那个曾善良的阻止我,杀了甑峰这个害得她最亲爱的古莫哥哥残疾的人啊。
我收敛了思绪,揪着被子的手一下便松了。原来,你以为我是怕你责怪奈曼,我那亲爱的妹妹,所以才沉默了,原来你那么恰巧的醒来真的只是偶然,所以,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吗?
我有些失落却也有些庆幸的拉了拉被子,“嗯,早点睡吧。”
“哦。”你不太明显情愿的答应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然后便真的不再说话,睁大了眼睛,安静的躺着。
窗外那轮半圆的月亮悬挂在那片高空处,独世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