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昨夜开始落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直到晌午时分才渐渐停息。
传说大羿射九日,一日陨落至南疆,从此再无寒冬。太桑地处南疆,十年不曾下雪,百姓温暖日子过惯了,如今暴雪骤临,自然是都缩在自家宅邸里,官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但是这间小小的客栈内却是挤坐一堂,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长平客栈开在乾元太桑两国交界官道之上,前后出了百里才能看到第二家,这位置不可谓不佳,时逢战乱,迎来送往的都是四海为家的商旅或是干些刀头舔血营生的,鱼龙混杂。
店小二将洗得泛白的抹布从胳膊甩到肩上,搓了搓手拢进了袖子里。远远地就看见一身着宝蓝直裰的束发少年打马而来,旋即就抽出手,喜笑颜开,热情地迎将出去,高呼:“天冷雪寒,客官里面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回跨下马来,把缰绳往迎上来的小二手里一送,笑道:“二两酒,一斤肉,速来!”然后便从头上扯下斗笠,抖了两下,随意拍了拍袖子和前襟上的雪,一步跨进了长平客栈的门槛。
环顾四周,方回这才发现,这不大的客栈里居然坐得满满当当。食客们吵吵嚷嚷,没人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他抬脚往右侧一方桌走去,那桌子只坐了一人,白色长衫,戴了帷笠瞧不清相貌。桌上放着一把剑,裹了布条,露出个剑柄。
“兄台,此间人满,可否与兄台拼个座?”方回略一抱拳,没等对面人答话径自端坐上去。
“否……”
帷笠下的人止了话锋,微微皱眉,又道:“阁下还真是不客气。”
“嗐,出门在外都是江湖兄弟,客气啥!”方回龇牙,自顾自倒起了桌上的茶。
对面的人又要张口,只听得惊堂木一拍,嘈杂的酒客全都安静了下来,方回循声望向角落里,长桌前立着一个青衫老翁。
“各位看官,昨夜大雪,小老儿不慎摔了一跤,虽说并无大碍,却着实耽搁了过了今日的时辰,小老儿给诸位赔个礼!这大雪难得,咱这回也拣着些不寻常的说,就不说平日里那些个打打杀杀刀光剑影的江湖话本了,咱来说说名人名士的儿女情长!”
众人皆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满屋子的江湖剑客、行脚商、镖客、挑夫伙夫一干人等拍桌子的拍桌子,吹口哨的吹口哨,似乎都急于听到那些香艳非常的风流韵事,哄闹起来!
方回咧嘴一笑,自顾喝酒吃肉,瞟了一眼对面的人,问道:“敢问兄台,此处离乾元山长县还有多远?”
对面飞来一个眼白,觉得这少年有些过于自来熟,喉咙动了动却没答话。
只听得那说书老者说道:“想必诸位多多少少听说过,二十年前乾元丢了件神器——九箭断魂弓。哎呀,这神器可了不得啊!可九箭连发,开弓之箭凌冽急切更甚归家游子,一箭比一箭势大力疾,一箭占先机,两箭定军心,三箭便能扭转时局改天换日!若是那第九箭,啧啧,更有劈山裂水、断魂驱鬼之能!”
“说得这么神,老头你见过啊!”一镖客嗤笑一声,伸手将盘中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这神器之名早有耳闻,可这世间见过这神器的人还真没几个,二十年前没人见过,遑论已经丢了二十年了。
老者微微一笑,押了口茶:“小老儿名微身贱,怎见过此等神器?看官莫恼,咱今个儿不谈这神器,咱谈谈这神器之主白玉楼。
白玉楼何许人也?那是乾元独一份的异姓王爷!白家世代忠烈,老平西王膝下六子更是在平邑一战中壮烈殉国,只余一稚子,唤做白七郎。白七郎年轻时是个翩翩公子,不做官不理事,又同都城纨绔子弟一处长大,偏爱作词编舞让红楼舞姬唱来跳去,在红楼还成了老鸨账上的头号贵宾。老平西王过世以后,袭了王位,更是愈发恣意,只知温软账中香,不作忠勇平西王。”
“风流白七郎,偏爱温柔乡。打马长街过,散尽万金财。一时间在长凌街市竟颇受追捧。这白七郎彼时确是纨绔子弟,可却偏偏看上了元一派的弟子卓千雪。元一派大伙都知道,那可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一,一向是视权财为累物,卓千雪更是遗世独立的一株冰山雪莲。白七郎屡屡碰壁,三上旸宸山,更是将那顽劣脾性改得是一干二净,可仍然没能打动卓千雪。他甚至赖上了旸宸山,索性搬到山上去住。”
有人玩笑道:“这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旸宸山可是女宗,我若是那卓千雪定然揍得他人头猪脸!”
“哈哈哈……”座下一阵爆笑,说书人拍了两下惊堂木才人声才渐息。
客栈二楼,一中年人抱着大氅走进客房。房间的窗户开着,有风从外面吹进来,裹挟着寒意沁入脊骨。
黄衫公子面色苍白,坐在轮椅上,正专心致志地作画。中年人瞥了一眼画卷,那上面是个玉簪螺髻、眉目慈爱的女子。他不动声色地将大氅展开,轻轻地给年轻公子披上,垂手立在一旁。
“马叔,那故事讲得可好?”
被唤作马叔的中年人名叫马裕安,底下的人都跟着顾小公子称他作马叔。听到公子这么一问,他颇有难色,沉默不语。
没听到回答年轻公子也不在意,又道:“马叔,有话要说?”中年人身体一僵,才犹豫着开口:“剑穹李言越的弟子下山了……”
“那便将消息散出去。”黄杉公子眼睛都没抬,笔尖蘸了点朱砂点在了画中女子眉间,语气里不带丝毫情感。
“可那是丞相的公子。”
年轻公子笔下一滞,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薄薄的两片唇抿在一起勾起弧度,嘴角微微在抖,苍白的脸上飞上两朵红晕,终是憋不住了,“噗……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马裕安愣着看他,公子已止住了笑,又回复之前温文儒雅的神态,道:“丞相公子又有什么打紧?我们只是买卖些消息,又不是做那杀人放火的勾当。”
马裕安退出房间,叹了口气。随后就有个小厮凑上来,两人低头耳语几句,小厮便从客栈后门悄然离去了。
黄衫公子搁下画笔,面如冰霜。
楼下的说书人仍在口若悬河:“……白七郎就琢磨,这女人吧还得智取,不能莽,更不能行那歪七糟八的诡招,抱不回美人不说还惹得一身骚。怎么智取?兵法有云,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迂回包抄,曲线救国。他知道卓千雪奉师命下山锄强扶弱,便强行随行,途中却不主动撩拨,反而事事站在贫弱孤小的角度为卓千雪出谋划策,以平西王的身份为她便宜行事。自小养在深山里的单纯姑娘,哪敌得过混迹红楼的风流公子,尤其是这公子还为她转了性子,心怀起天下苍生,卓千雪就一步一步被其吸引,最后竟真的对其情根深种。”
“他娘的!当真是小白脸,惯会玩花招!”胡渣大汉似乎喝多了酒,摇晃着脑袋,粗着嗓子喊道,“所以老子不喜欢小白脸!”
哄闹声像石子入水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去,传到二楼客房里,黄衫公子扯了下嘴角。
方回听得若有所思,咽下一口酒,对对面的人道:“兄台,这故事倒有几分意思。”
帷笠微微抬头,睨着方回,等着他发表高见,却只听到他说:“我师傅她老人家说,神器什么的都是浮云,这修炼啊不能假物,还是得靠个人拳脚,不要耍那些个花里胡哨的武功招式,一力降十会!”
帷笠扶额:“今日这说书先生倒是弹了番好琴!”说罢便不再理会方回,拿起桌上佩剑转身而去。
方回微微一愣,喃喃自语:“说书先生不是在讲故事吗?怎么说他弹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