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但我希望成为人。
大公主一直对我有个误会,我不是海东青。我是什么品种的鸟,我也不清楚。
我只记得我是的家在南方一座山山脚下的一颗龙眼树上,我的父母早出晚归衔来虫子和小果子,殷切地期盼我茁壮成长。在父母精心喂养下,我平安地长出了黑色羽毛。之后,父母便让我练习飞翔,我先从一个树杈飞向树杈,慢慢地,我开始尝试从一颗树飞向另一颗树。父母一次次向我传授如何拍动翅膀,双脚如何离开树枝,奋力跃向空中,如同一条黑线在空中延伸到对面那颗树,我心生向往。我一次次鼓起劲告诉自己我可以的,我不紧张,可我每次飞到中途时,我总感觉我的翅膀挥动的越来越慢,我告诉自己我还有力气,我深吸一口气,将已经快要泄力的翅膀挥动得再快一点,可没飞多远,我因为无力就从半空中坠落在草地上,幸好每次草地都柔软,草地对我的撞击并不是很疼,只是我的头晕晕的,眼前昏暗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晰起来。
那天发生的事,每当我无聊困寂时,每当我濒临崩溃时,总是会时不时出现在我脑海。那天,我感觉母亲比以往更加不安、忧虑,甚至有着愧意,父亲则比以往更冷峻,无形带给我的沉重气氛让我有点透不过气。
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示范如何飞翔,他只是示意我可以起飞了。父亲溢出的不满使我比往常更紧张,我无法集中注意力,脑中时常浮现父母失望的眼神,致使一阵大风趁我走神袭来,我抗衡已晚,倒退落在草地上。我下意识看向父亲,我害怕他因此对我流露出失望透顶的眼神。父亲叹了口气,转头飞走了,母亲回头望我的眼神透出浓浓愧疚。
如果母亲冷冷淡淡的随父亲离开,眼角不曾含有不忍的泪珠,或许父母对我的放弃我会因自己早有预料而平静接受。可她这样,莫名地,无奈、愤懑、无力、茫然将我包裹,我心里怨责父母对我的高要求,怨责他们不对我表示过肯定。但我更怨恨我自己不争气:未曾放手一博,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飞到那颗树上,把自己弄成这般田地。种种情绪轮番涌上喉间,使我近乎喘不过气后,我硬压下它们,看着母亲使劲挥动翅膀努力追上父亲的身影,我转身,从草地飞向背向他们另一头的天空。
一路向西,有时我收紧翅膀降落在草地上寻找蝈蝈;有时我会落在灌木上吮吸露水和花蜜;有时我会落在乔木上言,因阳光照射而半眯着眼睛啄树上的果子。一路向南,我也瞥见了张大嘴巴嗷嗷待哺的雏鸟;我遇见了因偷吃晾晒得谷子被人驱赶而仓惶逃跑的小鸟;从低空飞过高门大院时,也会看见食珍馐的小鸟被人们逗着玩。
往西南方向前行,一路上的磕磕绊绊早已使我对自己和父母的怨气消耗殆尽。在时间对我的洗涤下,我对生活发生的种种意外,已能淡然处之。不小心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风被路旁的树枝撞晕了脑袋,刮伤了翅膀;与蛇的大口擦翅而过,与捕食鸟的大爪擦羽而过;被贪玩的小孩打中翅膀,与前来寻找我的小孩隔着灌木丛。
往西南方向的流浪,消磨了我生存的斗志,偶尔随遇而安的水面上激起奋起的涟漪,也随着水波的漾开而消失在水面上。在黑夜中倚立树杈时,有时我心里会莫名感慨:父母过得也挺艰难的,照顾了我的温饱,却无暇照看我的心灵。
孟春和季春交接的这几天,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游荡在田野上空,雨水给青青的、低矮的稻叶涂了层蜡,片片青稻叶在雨雾中呈波浪形随风柔动。我低飞穿过成片田野,雨水早已打湿我的翅膀,我的翅膀因穿过层层雨幕而变得厚重,它每挥动几下,都需要我沉重的呼吸作为交换,我的喉咙又涩又干,双翅无力,我只好就近躲进田野尽头的路旁灌木丛。尽管有盘根错节的树枝和茂密的树叶遮雨但还有几串雨滴断断续续滴在我的头、眼睛、羽毛上。雨滴的嘀嗒声穿透我的耳膜,微风拂过我的眼睑,我感觉我浑身冰冷,心脏颤寒导致我不由自主地全身抖动,我瑟缩着翅膀,拢紧我的羽毛,维持我心脏的温度,努力克服着想不由自主垂下的眼皮。
雨过天晴后,阳光在树木的遮挡下没有投射到我的身上,快要冻僵的我,也无力走出丛中,享受阳光带给我的温暖。
就在我黯然神伤,准备逝世时,一位中年农妇的手伸向灌木丛把我抓住,嘴里念叨着要把我养肥在吃。虽然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这不妨碍我吐槽这位中年农妇:这位大婶,你身为农民的智慧呢?你是看不出我抽搐的快要死了吗?你想养肥我,你也得看能把我养活吗,对不?果然这位大婶脑子不太好使,把我丢进漏风的篮子里,然后在篮子上方放一个漏风的盖子,给我撒几把稻子,但却懒得顺带给我水,这是想养肥我吗?在这凉得透骨的天气,怕是盼着我死吧?她那女儿也不靠谱,她娘叫她给我水喝,两三天后总算喂我喝水,之后几天,我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最后,我放弃和命运做斗争,我闭眼了。
我怎么感觉我的舌头润润的、凉凉的,我微微睁眼,原来是那个大婶的女儿灌我水喝,把我紧闭的喙硬是给握开口,就是这水不进喉口,从喙两边流走了。我看她焦急的眼神,这是我重来没有见过的急切。只见她拿着温热的废布将我半包裹,按压我的心脏。可这些努力并没有用,我还是不可控地闭上了眼。我很想埋怨她为什么不早来,当想到我已是将死之鸟,迟早都要死,和她没关系,就放下了对她的怨气。
我的灵魂漂荡在空中,看着她换过几次废布,扯了扯我僵硬的翅膀,因为我的不为所动而放弃救活我的念头,转而擦拭我的遗体。一番动作后,她用废布包裹我的遗体,将我的遗体埋在她们家菜地旁。我听见她安顿好我的遗体后,朝着我的埋葬之地说道:“小鸟,对不起啊,因为我对生活的无力,无心照顾你,让你因没水喝死掉了。我娘不让我养狗,我是想把你当我的宠物养着的,这样,你就可以听我说话,给我解闷。希望你来生父母护你周全,不让你轻易被人抓。”
不知道是她的话感动了我,还是她的哀婉眼神感染了我,我幻想着做她宠物,呆在她身边解闷的样子。我也幻想着来生父母为护我与大蛇争斗的样子,凶狠的,要把大蛇啄死的那种,这是我浪迹天涯中见过别的小鸟父母护崽的样子。
之后,我才懂得她的话语为何透露着无奈,神情哀婉。她的生活并不快乐,父亲嗜赌,母亲时不时将生活的不顺怪在她和弟弟身上,弟弟与地痞混在一起,行为腌臜。她好像看淡了这样的生活,她时而散发出看不到未来希望的无助,时而又希望生活的曙光能出现在她眼前。她偶尔会在爹娘争吵时劝阻,会想把弟弟拉上正轨,当更多时候,她是熟视无睹。
之后,她被迫给当地乡绅为妾,父亲指望着她还债,别让他被债主追打,母亲不愿劳作,指着她的钱,弟弟成天闯祸,她不得不收拾弟弟的破摊子。乡绅刚开始时对她体贴入微,但转头就沦陷其他小妾的温柔乡,她也不恼,不挣不抢,得过且过。乡绅的嫡妻一开始对她抱有敌意,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后来觉得她性子不坏,为人老实,就没为难她。府里势利的仆人见她不得宠,处处给她使坏,她身边的丫鬟也期负她,她不敢出门,怕被其他小妾奚落。心力交瘁下,她年仅二八就去了。负责将她尸体丢掉的两个仆役收下一名女婢的几吊钱,才让女婢用运送恭桶的车把她运走。她被女婢埋在不知名的小山下,女婢对她说:“谢谢你,姐姐。”
我想起来了,这是她帮助过的女婢。她刚入府为妾时,她见这名女婢年纪小,了解女婢无父无母,是乞丐出身,便时常召女婢谈谈话,在她不受乡绅待见后,成全女婢的好前途,还对女婢说:“你无牵无挂的,一定要活得让自己开心啊。”自己活的不开心,便希望同她投缘的人能活得开心,让她的生活也出现微弱的曙光。
渐渐地,我的灵魂随着时间消散,快要消失在蓝天下时,我想到她那句“我没有能力养狗,何必让狗跟着我受累,让有缘人养它吧。”,我涌现一个念头,待在她身边应该会是挺好的。
真好,转世后,阴差阳错遇到她。今世,我和哥哥在悬崖峭壁的巢上被两只猞猁趁父母外出偷袭,父母及时回来后,将哥哥带出猞猁的包围圈,舍弃了我。为了躲避猞猁的利爪,我脚滑掉出了巢外,我还小,还不会飞,只能任由自己急速坠落,越来越快。最后,我掉在用绳子再峭壁掏鸟窝的父子身上,经过多次转手,我竟遇见了她。
今生她一定要活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