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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慧如祭坟拜娘亲 明仁种树做标记

却说这慧如见天儿侍候着老太爷,却要比老夫人还勤谨用心。每日洗漱倒痰盂洗手巾烧炕端茶,做着做着便渐渐儿比打鸣的鸡还准时,到时候该做啥了,谁忘了她也记得清清楚楚,这倒省了老夫人好多功夫。况只那明仁,自打慧如进门便不再劳烦一家人操心,日日跟在慧如后头不再闹腾烦人,那可是大大地省了家里上下的一大麻烦。虽说如此,可那二太太和三太太仿佛前世里与慧如有仇似的,不论慧如如何抢着做活儿,在她两个面前总落不下好。三太太总疑心慧如在老夫人面前戳嘴,因而一见了她就伸手打,过来一巴掌过去一巴掌地成了惯常。二太太厌恶明仁老跟着她,便总是暗地里拧她一把,慧如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叫喊。大太太虽不怎么打她,却也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她,老夫人打发找她要个啥东西的,要半天她也没有个声响。慧如就这样在她三个中间战战兢兢地东躲西藏。

就如那日三太太和大太太在厨房里哭的事,被老夫人训斥,她们便记在慧如头上,断定是慧如告知了老夫人,老夫人才到厨房来训斥她们的。于是大太太见了大太太打,三太太见了三太太打,二太太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常常防着慧如偷吃明仁的零嘴儿,一旦被她瞧见便揪住慧如的头发往墙上撞。慧如就这样在孔家又要尽心干活,又要东躲西藏,也还是常常成了她三个的出气筒。

如此,三位太太时常怀着仇恨使唤慧如做这做那,一旦慧如忙不过来行动慢了,便要受她们挫磨,老夫人常在上房里看不见也听不到,因此太太们的气焰更加嚣张,她们干脆当慧如是白吃了就得白挨打,自然有气儿就往慧如身上出。好在明仁倒时常护着慧如,有时大声喊叫,让老夫人听见,太太们才肯罢手。

这日三太太身上不方便,老爷自然又去了二太太处。二太太见老爷心神不定,唉声叹气,便知他心里舍不下三太太。心想她有什么法儿勾得老爷离不了她的,便讨好着老爷想要套出些话来。

“老爷人在我屋里,心却记挂着三太太,当说这原是我伺候的不周到了。只是不知老爷如何才能高兴了?你便说与我听,老爷要捶背儿揉腿儿的我都尽着心伺候。”

“你倒是个古板的性情,哪里比得三太太去。我腰腿儿倒是不要你们捶的,见天儿干活哪能那么娇贵。”说着竟又长叹了一口气。

二太太知道仅仅一个明仁是拴不住老爷的心的,她必先知了老爷喜好三太太哪里,才好与她较劲儿。

“三太太有哪些长处老爷也该说与我听,往后我倒是用了心学着她些,也好叫老爷见着我时不必烦恼叹气。”

老爷瞅了二太太半天儿,像是定了主意“我若说了,就怕你会恼了。”

“老爷且告知我吧,我必不恼的。”

老爷凑着二太太的耳朵,细细儿把那被窝里的情形说了些与二太太听。

二太太登时把脸涨红了,喘着气儿把头藏进老爷怀里。老爷见二太太当真不恼,却见她羞答答起身去点了油灯,顺着老爷的意思由着他调教、自是一番夫唱妇随,如鱼得水。

“这事儿老爷可不能说与三太太知道,你原知她总跟我不和的,倘若说与她知道,少不得又要跟我过不去。老爷若肯应了我,往后我便回回都随了老爷高兴。”

老爷自是明白三太太小性儿的,答应不与她说。

三太太第二日早饭时瞧出二太太神色与往日不同,老把眼儿魂不守舍地望着老爷,把个三太太的肺都要气炸了。她自然料定是昨夜里被窝里的缘故了。直拿眼儿总望着老爷,老爷却埋头吃着,并不抬头看谁一眼。

三太太索性叫肚子痛,先离了座儿回房里等着。竖着耳朵听了半时,竟不见老爷进来望她一眼。

末了便喊慧如进来问话:“老爷可吃罢了早饭?”

“老爷已经吃罢了走了。”

三太太一听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你且仔细瞧瞧当真儿走没走再来回话!”

慧如吓得转身跑了,她原亲眼看着老爷出了大门的,却怕三太太气恼只好出去走一遭儿。

“明仁,你可陪我去你三娘屋里回话儿?”

慧如怕三太太又要打她,悄悄儿央求明仁陪了她去。到了门口明仁却躲在门外没有进去。

“回三太太话,老爷当真走了。”

“啪!”的一声,三太太暴怒地抓起桌上的一个铜鞋溜儿向慧如头上砸去,慧如躲避不及正打在额角上,登时血流了出来。

“三娘打人了——,三娘打人了——!”

躲在门边的明仁一边大叫一边一溜烟朝上房里跑去告诉老夫人。

二太太听到明仁叫喊,急忙赶过来怕是明仁挨了打,出门却见慧如从三太太房里跑出来,缩着身子像只受伤的猫一样栽跟搭头地朝上房里奔去了。

二太太走到三太太的门跟前儿倚着门框幸灾乐祸地说:

“三太太怎么又跟娃娃们置气呢,你这两日身子可不能受气,气坏了可要作下病的。厨房里还一大堆活儿等着呢,你且别在这里避嫌吧。”

说着丢下三太太在那里气得咬牙切齿。

老夫人见慧如额角破了血流到眉毛上,唬得直念“阿弥陀佛”,她慌忙从慧如发梢上铰了一绺头发烧成了灰,撒在伤口上又垫了棉花,然后用布条包住了伤口。

“见天儿没事就打人,还打出血了!”

老夫人一边包扎一边心疼地抱怨,明仁小心地轻轻替慧如按着棉花,老夫人哀叹着轻轻擦掉慧如额头的血:

“这若给你娘知道了,该有多心疼。”说着包好了下炕出去说了三太太两句。

“我娘——,她啥时来接我?”

慧如小心地问老夫人,她在孔家已经一年许了,她不再害怕老夫人了,她知道老夫人心疼她。还没等老夫人说话,明仁已经抢着先说道:

“你娘被埋在后山上的土里,她已经死了。”

慧如听了明仁的话,惊恐地望着老夫人,“我娘——,我娘?”眼泪在慧如眼里打转,她的眼睛又像水汪汪的牛眼一样睁得又圆又大。她看看老夫人又看看明仁,她知道明仁不会撒谎,可老夫人却没有反驳。“娘!”慧如嘴唇哆嗦着望着老夫人,老夫人却没说话只是哀叹着把她揽到怀里:

“你娘在天堂里看着你哩”,老夫人用手心擦了慧如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说,“将来我们每个人死了,都会到天堂里去,那时候你就能在天堂里见着你娘了。”

“天堂在哪里?”

“天堂在天上哩。”

眼泪顺着老夫人的手心跌落下来,慧如把头埋在老夫人胸口上浑身哆嗦着呜咽起来。明仁凑近了把老猫塞到慧如怀里:

“你听,老猫在念经哩。”

慧如用手背擦着滚落下来的泪,明仁把慧如的头轻轻按在老猫身上,慧如听到老猫唱曲儿似的打呼声。明仁把头凑过来也一起听:

“听见了没——,老猫在念经?”慧如抬起头,用袖口擦了下眼泪望着明仁点了点头。

“你听出老猫在念什么经?”

明仁一脸期待地望着慧如,慧如又擦了下鼻涕摇了摇头。

明仁又把她的头拉到老猫身上,老夫人知道明仁的意思,便说道,老猫在念“待送不送,世道无尽。”

老夫人说老猫是以前从外国借来捉老鼠的,后来没有还回去,因此老猫睡着了就念“待送不送,世道无尽。”

“你听——,是不是?”

明仁得意地又叫慧如再听。慧如听了,老猫果然在念“待送不送,世道无尽。”

慧如点了点头,擦干了眼泪。

“婆婆,我能不能到后山上去看看我娘埋在哪里?”

“等你头上的伤好了,便叫福旺大爷带你去祭祭你娘吧,你原也该去祭祭的,那几日你烧迷糊了,就没让你去哩,往后忙乱起来倒不记得了。”

明仁溜下炕,用手指头朝慧如勾了几下,暗示慧如下炕来。慧如抬头望望老夫人,有些不舍——除了她娘,从来没有人像老夫人这样抱过她。她甚至很高兴自己的头破了流血了,她愿意被老夫人抱在怀里,那种踏实安稳的感觉就像娘抱着她一样,可她也不想让明仁着急。在这个世上,也只有老夫人和明仁是对她好的。慧如在这个家里像只老鼠一样,整天睁着惊惧的眼睛东躲西藏。只有在老夫人和明仁跟前,她才安安心心地不用害怕。明仁还常常偷偷地塞给她些零嘴儿在她口袋里,尽管那些都是他吃不掉了才给她的,可她心里仍然万分感激,看到明仁努着嘴示意她出去,慧如抬头望着老夫人示下。

“你两个出去耍会儿吧,别走远了。”

老夫人说着找了条头巾包了慧如的头,怕伤口见了风。老夫人知明仁是在家里捱不住了要出去的,便嘱咐慧如看住他。

“我带你去后山上看你娘的坟。”

出了家门明仁悄悄地对慧如说。

他虽不知慧如娘埋在哪一座坟里,可他知道去后山的坟滩的那条道。他是最喜欢出去玩的,常常跟慧如去榨油坊,今儿便想到这个去处很是高兴。

“后山路远,倘或迷了路回不来了该如何。再说你也不知道我娘埋在后山的哪里。”

慧如知道明仁可是家里的命根子,她虽没去过后山,却也知后山必定不是近的,不敢私自和他去那么远。

“福大爷必定知道,我们叫他送我们去。”

于是两人便去了油房找福旺。福旺正忙的,哪里得闲带他们去呢。明仁哪里肯依,一屁股坐地上蹬着两腿大哭起来。福旺只好交待了旁人放下手里的活带他两个去了:

“今儿便指与你们地方就回来,不然就去不得了,油房磨坊都有活等着哩。”

福旺拉了驴让明仁骑了,知他走不了那远的路,明仁非要慧如也和他一起骑才答应。两人骑在驴上自是高兴,一路滴滴哒哒东拉西扯说个没停。等到了后山,福旺指了慧如娘的坟,让慧如给她娘磕了三个头,便把他们带回来了。

第二日吃罢了早饭,明仁便叫慧如出来:

“昨儿我们空手去了没给你娘献吃的,今儿我拿两个馒头,我们去给你娘献上,你娘在阴间就不会饿肚子了。”

说着拉起慧如的手摸他口袋里藏的馒头。

慧如昨儿也是匆匆磕了三个头,却连话也没顾上和娘说一句,自是想好好去看看娘的。

“今儿我两个去,没有驴,那远的路怕是你走不动哩,再说万一迷了路回不来可怎么好?”

“去后山远是远些,却只有一条道儿不会迷路的,我走得动哩。你若去看你娘,你娘在土里也会高兴的,你不拿吃的给她,她在阴间就会饿肚子哩。”

慧如想起以前她和娘常常讨不到饭时饿得难过的滋味,觉得娘此时必定也在地下挨着饿,见明仁还给娘拿了馒头,哪能不顺着他,便跟着去了。明仁从上房台沿上的板床上拿了头巾揣怀里,出了门叫慧如用头巾包住头:

“你拿头巾包住头,你娘就看不见你的伤口了,再说伤口见了风就长不好了。”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捡石头子儿踢着玩,明仁出来自然好不快活。两人走了一程又一程,走了好远的路,才到了南塘的坟滩。

那是在南山根下的一片山坡,坡上西头靠山根儿是有墓碑的坟场,山下的荒草滩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坟包,这里埋的都是夭亡的和那些没人来上坟的孤魂野鬼。一个个坟包,没有墓碑,只能靠左右的坟包位置辨别,倘或有新的没人收拾的尸身埋进去,怕是时间久了便难辨认了。慧如的娘就埋在这片乱葬岗。

慧如默默地跪在娘的坟前,明仁把两个大馒头递给她:

“你来献,你娘不认得我。”

“我娘会认得你的,我娘会一直从天上看着我。”

慧如相信娘一定在天上看着自己,她也相信娘能看见老夫人也能看见明仁。

“你给你娘上坟,我去崖边玩一会儿再来。”明仁说着跑远了。

“当心别到崖边儿上去——”不及慧如喊,明仁已经跑得不见影儿了。

“娘——!”

慧如跪在娘的坟前,用双手抚摸着埋着娘亲的坟土,她记起娘领着她在暴雨里向孔家走去。她记得大雨浇透了她和娘亲的破烂衣服,她记得娘不停地咳着,一手拄个长树枝一手牵着她,她记得脚下都是滑腻腻的稀泥,她在暴雨中发抖。这是她对娘的最后的记忆,后来等她睁开眼睛,她已经躺在老夫人的炕上,穿着干净舒服的衣裳……。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慧如多么希望娘亲能从坟墓里爬出来。

“娘——,雪梅来看你了,雪梅给你带了馒头,娘,你吃得饱饱得别再饿肚子了。”

慧如在娘的坟前用手刮出一片平地,又用袖口擦了擦,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两个馒头放在那里,她不住地给娘磕头,不住地喊着娘,涕泪纵横,她再也没有指望了,她等着等她长大了娘来孔家接她,可原来娘早已经死了,她的娘竟被埋在这个土堆里,她看不见,娘也听不见,慧如大声地哭嚎着,希望娘能听到她的呼号,能回到她身边,哪怕只是出声答应她一声,让她知道娘亲知道她来看娘亲了也好。

可是,她一遍遍地呼喊着娘亲,那个坟包却没有一点儿回应,没有一点娘亲知道她来了的迹象。

太阳亮晃晃地照耀着坟滩,荒凉的坟滩上间或有几丛枯黄的席草,娘亲的坟周围也有好多隆起的坟包,慧如哭喊着用手摸着娘亲的坟土:

“娘——,你听到了吗?你答应雪梅一声可好?”

慧如望着娘的坟,希望能有点什么征兆,这种强烈的欲念和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在她心里撕扯,而她惟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哭。她知道不管娘能不能看见她,能不能听到她的哭声,她也只有在娘的坟前才能大哭一场,除此之外,包括老夫人,包括明仁,包括这世上所有的人,她都要小心翼翼看他们脸色,尽可能地不叫他们嫌弃。世上最苦没娘娃,她没亲没靠要在这世上存活,怎能不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她和娘亲原本就无家可归,她不怕寄人篱下,她以为有一天娘亲会来接她。可如今,娘亲死了,再也不会回来接她了,她的希望没了,她想娘亲能告诉她她该如何是好。

“娘——!”

明朗的阳光下,慧如不停地呜咽着,可是她却听不到娘亲的些许回应。她想起那天夜里暴雨如注,娘亲紧紧牵着她的右手,她抬起右手,泪眼迷蒙地望着,然后紧紧把手贴在面颊上。慧如小心翼翼地跪在娘亲的坟头,用双手和脸颊探摸着娘亲坟头的黄土,像是探摸着娘亲的身体一样,她希望娘亲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娘,婆婆说你到了天堂不用再受苦,婆婆说天堂在天上。”慧如抬起头望着天上,天空格外高远,一些白云像纱一样布在天上,在缓缓地移动。

“你跟你娘说你的名字改了。”

明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站在旁边说了两遍。

泪水像小河一样哗啦啦地流个不停,慧如仰着头望着天上,流着泪告诉娘亲婆婆给她改了名字叫慧如,她以后不再叫雪梅了。

“婆婆说这个名字才会有好命的。”

慧如相信婆婆的话,因为婆婆是这世上唯一心疼她的人。她相信婆婆起的名字一定会有好命。

明仁到处跑着去捡了好些小石头来围着慧如娘亲的坟摆了起来。慧如磕完了头也跟他一起去捡来好些石头围着娘亲的坟摆满了一圈。

“这样过多久我们都能认得你娘的坟了。”

“别人把我们摆的小石头捡走可怎么好?”

“埋在这里的都是没人来上坟的,再说人们不会捡别人坟上的东西。”

明仁的话让慧如放了心。

慧如眼看着日头儿已经偏斜了,心下害怕起来:

“我们快些回去吧,家去必要挨打了。”

明仁却正玩得高兴,哪里肯回去的。满山坡地疯跑,道是要打兔儿呢。

“这大荒滩的哪有兔儿,还是快些家去吧。”

“多早晚才得出来一回,我们后晌再回吧,就是遇不上野兔也有麻雀窝掏呢。”

明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些吃的来拿与慧如:

“你饿了便先垫一垫肚子,等我家去替你央求央求便没人会打你了。”说着便跑得人影儿也不见了。慧如一个人站在娘的坟前看着跑远的明仁急得直跺脚。那明仁一向里都是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惯了的,哪里听得别人一句话。慧如只好跑过去跟在他后头防着他,只恐他别又撞到哪里或跌破了哪里。

那荒山看着离山根儿不远的,跑起来竟是要跑老半天儿才到崖边儿,慧如跑了一身汗直跑得打软腿,才看到明仁爬到两座山崖的缝隙间,两腿叉开蹬着两边的山崖在掏麻雀窝。

慧如吓得大叫道:

“明仁,我求你了,你快些上来吧,千万别掉了下去。”

“我不会掉下去哩。”

慧如跑近了才看到那土坡竟又深又陡,一时急得又央求道:“你今儿个倘若有个好歹,我便是没命活了。”

“这里有个麻雀窝,等我掏了麻雀蛋,一阵儿就上来了。”

明仁说着没过多久当真喜得大叫:

“慧如,我掏到麻雀蛋了。”

慧如伸长脖子探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朝崖缝里望着明仁,看他从一个崖壁上的鸟窝里掏了鸟蛋一个一个小心地撩在大襟里用一只手兜着。

“你小心着些,撑不住就上来。”

慧如压低嗓门轻轻喊道,唯恐声音大了把明仁惊下去。

慧如屏住呼吸担心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直到明仁掏完了鸟蛋,慢慢地从山崖的夹壁里挪了上来,她赶紧走过去扶着崖壁把手伸给明仁,可那个夹缝口儿越来越宽,明仁的两腿竟有些不够撑了,一只手还要顾着捏紧衣襟。慧如急得也使不上劲儿,明仁也累得满身是汗心里也急躁害怕得哭了起来。

“你别哭,我下来拉你上来。”

慧如一边安慰吓哭了的明仁,一边两手扒住崖壁,慢慢地一脚一脚踩下去,直到两脚能撑住夹缝的两边,明仁已经害怕得双腿打战了,慧如用力撑着两腿半蹲着,一手扶着崖壁一手伸过去抓住明仁,“快抓牢了,我拉你!”明仁颤巍巍地上来,慧如换了脚退了下来,再伸手把明仁拉了上来。

明仁一屁股坐地上,用袖口擦了眼泪,松开了握得紧紧的大襟,得意地给慧如看他掏的七八只麻雀蛋:“家去蒸了给阿爷吃。”

慧如解下明仁领口的口水帕子小心把麻雀蛋包了。

“你看那山崖那么宽,下回可不敢再爬了。”

明仁挣得满面通红,头上身上挣出了一身大汗,慧如赶紧抹了头巾塞进他脖子里给他擦干背。

慧如心里着急回家晚了要挨打,眼看着日头儿早已偏西了,已经顾不得别的了,直催着明仁快些回家。明仁此时却说乏得走不动了,竟赖着要歇歇,不肯走了。也难怪他,后山这远的路,别说他一个孩子,就连大人走一趟都会觉得乏,何况他又爬上爬下地掏了老半天鸟窝。别说他,就连慧如撑到夹缝上拉他都累得两腿发软没一点力气了。

可慧如着急出来一晃便一天了,哪还有歇的功夫呢,她还不知回去是毒打她一顿了事还是会把她赶出家门。娘死了,往后她就得在孔家更加小心地讨日子,她不能让孔家人把她赶出家门,天大地大,慧如却没有了娘亲没有自己的家,她得听孔家人的话,让她们找不到把柄赶走她。

“我在你腿上睡一阵儿,当真一点力气也没了。”

看到明仁果真累得辛苦,满额头都是细密的汗,慧如连忙帮他擦了,又恐天茬黑也到不了家,便叫明仁爬在她背上:

“你便在我背上睡会儿吧,我背着你快些赶路。”

慧如使尽咬着牙挣死扒命地背着很快就睡着了的明仁往家赶,明仁沉甸甸地爬在她背上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她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死活,她此刻必得要把明仁赶紧背回家才妥。

慧如的腰越来越弯,不一会儿她的全身还有头发都湿透了,汗水滴滴答答地从脸上往下落。回家的路在她脚下艰难地一步一步地缩短,她觉着明仁像一坨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越来越沉。慧如要紧着赶路,恐家去天黑了,直挣得满面通红,走几步便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歇会儿,然后又咬牙接着往前走。那明仁睡着了脑袋耷拉在慧如肩上,沉甸甸地连口水都流了出来,慧如双腿开始打颤,可她咬着牙硬撑着往前挪。

却说全家人哪里遇过明仁出去了连饷午都不回来吃的。先是量他玩兴头上不肯回家,及至日头偏西了老爷收工回家还不见回家,三位太太出去各处里都寻不见时着实慌了:

“仁儿便是个没记性的,慧如倒是不曾瞒散的,没准儿两个被拐子拐了去?”

老夫人疑心老天爷成心是要断了孔家香火的,庄子上各处都寻不见,难不成出了事呢,这一寻思便唬得心都抽紧起来,急忙跪在菩萨前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二太太听了老夫人的话竟气噎得浑身打起抖儿:

“我的儿啊——!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怎么活哪!”

老爷暴怒地跺着脚直拍桌子:

“嚎啥嚎——!你三个见天儿三架四靠不担肩子,竟看不住一个娃儿!倘或当真有个好歹便休了你三个回娘家好好偷懒去!”

三太太看老爷当真火了,便小心地替老爷抹后背顺气儿,却被老爷一把推开。大太太一声儿不响去套间里给老太爷添茶照应。

大太太才走到上房套间,却瞧见老太爷上半身离了炕直瞪着牛样的眼珠子,嘴唇颤抖着口里直吐白沫!原来老太爷听是孙娃儿丢了,急得一口痰堵在了嗓子眼儿上上不来下不去。

大太太惊呼了一声竟把托盘儿连茶壶“哐当!”一声摔到了地上,她也顾不上收拾先直奔老太爷身边照应。老太爷撑不住身子突然瘫下去,直瞪着天花板张大嘴巴,喉咙里呃——呃——地挣扎。

外面老夫人老爷听着响声都急奔了进来,只见大太太跪在炕上把老太爷的身子扶了起来,捶着背拿了手巾替老太爷接着嘴里的白沫,老太爷张着嘴要呕呕不出的样子,老夫人和老爷太太们赶了来,捶背的捶背,抹胸的抹胸,不一会儿老太爷呼噜呼噜堵在嗓子眼上的一口痰才“呃!”的一声吐了出来,老太爷也才缓过来喘息着慢慢安静了下来。

大太太连忙下炕站在一边,恐老夫人怪她莽撞砸了茶盘,好在那茶壶结实没摔烂,便急忙去收拾摔在地上的盘子茶壶,大半茶壶茶已洒了湿了一地。

老爷怒目瞪视着大太太,那两个也等着老夫人发话儿数落呢。不料老夫人却一边照料着老太爷一边呻唤了一声:

“唉——,到这个忙忙乱乱的节骨眼上,亏得玉芳还记得这屋里有个动不得的!倘或不是玉芳,怕是这回子已经过去了。”

大太太听了老夫人的话,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老爷听到娘这么说,心里也才消了怒意把训斥的话咽了回去,二太太三太太倒是没想着老夫人竟会护着大太太的,也附和着不敢轻慢她了。

一时大家又想起明仁寻不见了,二太太竟不敢再大声哭,便喊着老爷出去寻。

“想必是玩起来忘了钟点儿,又或是不听慧如话才晚了,当不打紧的。”

大太太受了老夫人称赞又见老爷老夫人急得要紧,老太爷也是听到孙娃不见了才急得喘不过来的,大太太知大家着急才说出自个儿的意思宽解道。

二太太心下正想着那不是你生的你自不打紧,却因了老夫人方才称赞大太太的缘故,也不敢回她嘴。

老爷和二太太三太太方出了门想要再去寻一寻,却见福旺歪着脑袋背上背着明仁一只胳膊底下夹着慧如进了家门。

二太太刚欲惊叫却被福旺小声止住了:

“仁儿睡着了,快别吵着他吧。”说着竟直送两个人往上房里去。

老爷和二太太一边一个扶着明仁的背跟着福旺一同进了上房,三太太碎步小跑着先去开大了门。

老夫人早已听见动静儿迎了出来。“阿弥陀佛!我的仁儿可回来了。”老夫人一脸的愁容登时便舒展开来。

老爷把明仁抱到老太爷炕上老夫人胯根儿,老夫人已拉过个枕头垫了,心疼地抱着给脱了满是尘土的棉袍,款款地把他放在枕头上盖了被子。那明仁还呼呼儿睡得正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接着又稳稳地睡了。老猫喵了一声紧贴着明仁躺了。老太爷侧过脸慈爱地望着孙娃儿才放了心。

慧如把手里紧紧攒着的麻雀蛋的帕子递给了老夫人,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太太一把拖过一堆烂泥似的滩在地上的慧如压低嗓门儿咬牙切齿地往门外拽:

“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看我不抽了你的筋!”

说着抓住慧如的后领把她拖到了门外台沿上。慧如一脸青黑地巴巴儿望着二太太连护头的力气也没了。

“二太太快饶过慧如吧——这么小丁点儿可是一路里背着仁儿回来呢!”

福旺赶出来劝阻,可二太太担惊受怕了半天了,哪里就容易放过她的。她两手紧握着笤帚把儿往死里朝慧如身上打:

“你引他出去玩野了不知着家了,你丢了倒不打紧,倘或丢了仁儿我活活打死你!”

却见那慧如仰着头呕了半天才“哇!”的一声吐出一滩黑水来。

老夫人安顿宝贝孙子睡了,重获至宝似的望着他熟睡的脸蛋儿轻轻地拍了他一会儿才下炕来。原想着教训慧如一顿的,一出门槛儿却见慧如吐出一大口黑水。

“老天爷——,这却是怎么了!出去遭了什么罪成这样儿?”

老夫人唬得急忙扶了门框着急地问道。

“是慧如一路从后山背着娃娃回来乏成这样了。”

福旺急忙向老夫人解释道。

“我就知这孩子是个尽心的,如何跑后山那远的地儿去,快拿口热茶给她喝了。”

老夫人拉起慧如,胯在了板床沿上,福旺赶紧把慧如抱上板床。二太太碍于老夫人的情面才住了手不打了,三太太看地上吐的一滩污秽连忙到厨房避嫌去了。

一家人担惊了一天,总算明仁平平安安回来了,这才摆了黑饭吃。

慧如虽说挨了二太太打,却终于放下心来,只要孔家不把她赶出家门,她不怕她们打她。她怕万一被赶出去,一个人不知去哪里。

自打那天起,二太太一见了她趁没人看见就给她一嘴巴。慧如更似受惊的老鼠似的要随时提防着东躲西藏了。

却说明仁那天玩得很尽兴,时常喊着慧如要去后山,还因了老太爷喜欢吃他掏来的麻雀蛋,又因此得了老夫人一顿夸,自是时时想着又要去掏麻雀蛋了。慧如经了那次还哪里敢去,且不说挨打,只是背着明仁像座大山似的,都不知如何捱回家的,想起来腿都还打颤,哪里还敢陪他去了。

这日明仁跟着爹和三娘坐着马车去城里,在路上看到一株被车轮碾碎了枝头的白杨树树苗,急忙叫道:

“爹——,快停一下!”

明仁没等马车停稳就溜下去,把那株碾碎了头的白杨树苗捡了起来。

“戳天捣地的拿那个做啥!”老爷看着那么长的树苗呵斥道。

“我拿回去种哩。”

明仁心想这回慧如必定要听他的了,从看到那根树苗时起,他心里便有了叫慧如去后山的由头。他一路握着树苗把树苗带回了家,然后悄悄跟慧如说:

“我们把这棵树种在你娘的坟跟前当作记号,往后你就不用担心认不得你娘的坟了。”

慧如惊喜地点了点头。

“我们明儿吃了早饭即刻去,把树种好了立刻往回赶,没到中午便到家了,他们谁也不知道。”

“你又去掏鸟窝误了时辰可怎么好?我可背不动你了。”

“明儿我们就去种树,不去掏鸟窝,我自个儿走回来,不要你背。”

明仁从家里拿了个铲子和水瓢揣在怀里,他们到了河沿边舀了一瓢水,两个人一人拿树苗一人端着水勺轮流,兴致勃勃地到了坟滩上。

两人选好了位置,在慧如娘的坟左旁三步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树苗种上。

“等树长大了,我们坐在树下就像坐在你娘身旁一样。”

慧如站在细高细高的树苗下抬头望了望,又看看娘亲的坟觉得明仁说得很有道理。

“我们走了,这树会活吗?”

“白杨树是最好活的,下回我们来时再到前面的渠里端一瓢水来给它浇上,等它生了根往后不用浇它都会活的,天下雨就是在给它浇水。”

明仁看着自个儿种下的树心里美美地向慧如夸耀道。

慧如望着这株细高的树苗丝毫不怀疑明仁的话,她相信它一定会活的。她跪在娘的坟前,轻轻地对娘说:

娘,雪梅不能时时陪着你,就让这棵白杨树陪着你吧,娘,你要保佑这棵树不要死掉,让它像我一样活下来。慧如跪着说了又抬头望着天上。

“你现在的名字叫慧如了,你上回已经告诉过你娘了,你说慧如你娘知道是你的。”

“我听过我娘叫雪梅的声音,却没听过叫慧如的声音,我说雪梅的时候像是能听见我娘叫我的声音一样。”

那我也叫你雪梅,雪梅,雪梅,雪梅——

明仁的陪伴遣散了慧如心里失去娘亲的慌张,两个孩子在慧如娘的坟前你追我躲,在慧如心里,这座埋她娘的坟,就是她娘的家,她来看她娘,就是回家看娘亲。明仁捡来树苗帮她种下,给娘亲的坟做了记号,慧如的心里也把明仁当成了她和娘亲家里的亲人。每当她和明仁在她娘的坟头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就像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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