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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孔老爷临终念旧情 痴心汉灵堂怜香玉

话说老太爷那日听到把孙娃给丢了,竟急得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上险些咽了气。后来竟听明仁说是给老太爷掏麻雀蛋去了,喜得老夫人一天到头不住嘴地夸:

“到底是孙子有孝心,竟跑老远的道儿去给老太爷掏麻雀蛋吃。”

老夫人小心着兑了水蒸了那麻雀蛋羹,一口一口地喂老太爷吃:

“这可是孙娃儿的一片孝心,你且多吃几口吧,也不枉费了他跑大老远去掏来的苦心。”

老太爷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眼角上挂着笑意,吃几口便歇着笑一会儿。

老夫人看老太爷的光景疑心是回光返照的样子,满面红光的精神大好了,竟能说话儿起身了。便私底下嘱咐了媳妇们准备后事。

“二奶奶即已不记恨了,莫如我也去看看她去?顺道请了她来与我念一场经可好?”老夫人当是知老太爷这世里的心病就是二奶奶了,听了此话,也明白老太爷是自知没多少时日了。

“我这就打发人去请了来便是,你这身子骨哪经得了折腾。”

老夫人说着打发了福旺去请,心下却寻思着误了人家一世,就是嘴上不计较哪能当真儿不计较的。想当初可是把肚子里的胎儿都打了进了庙门的,只怕是会找个楔口推辞了呢。又或者当真儿把世事看破了,能看在老太爷将死的份上会来呢。

老夫人闷闷地寻思着,却不得究竟。

这里看老太爷一上午伸着脖子不时向窗户里望去,知他也不过是要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哪里是要念经的事儿呢。

老夫人寻思这一世里为争个高低占个上风竟斗来斗去,谁想就是斗赢了最终却落得个一辈子后悔。反是老太爷心里积了一辈子心病了,如今到了媳妇们头上却又是翻个板儿照例儿再来一回,见天儿明争暗斗地没一天消停。想是上辈造的孽,自然报应了下一辈了。倘或各房都能各安本分,齐心合力地操持家务,孔家的日子哪有不好过的。这年头里能似孔家似的不愁吃穿用度的哪能找到第二家呢,倘是媳妇们能悟到这个理儿亲睦着过日子倒也罢了,就少了这日日的闲气了。

三媳妇没进门时倒还安稳些,全在大媳妇抬不起头不大计较的份上,谁不知大媳妇是自知有愧才不得不低头呢。那三媳妇新嫁,一门心思都在老爷身上,活脱脱当年的二奶奶!只比当年的二奶奶纯幼些罢了。那二太太母凭子贵,一直以来都是她占上风头,直到三太太进门她也和大太太一样靠了边儿,因此哪能白白让三太太搬了上风的!只是一切计谋都放在肚子里罢了。三太太没经过世面,哪是二太太的对家子。她三个那点花花肠子,老夫人哪能不明白的,可是又岂能奈何呢。

周师太看福旺来请,也猜着老太爷的意思了。知他必是内心愧疚咽不下这口气。她虽说当时负气出家,可在庙里这些年早把人世间的事儿看透了。就算是不顾念往日的情分,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她觉着也是该去帮老太爷了了这份心的,更何况前些日子老夫人亲自登门,几十年的事了,还有什么计较的。

老夫人忐忑不安地把老太爷的老衣鞋袜之类叫媳妇们拾掇停当了,担心二奶奶倘或不来,老太爷怕是禁不住多久的。正忙着,却听明仁在大门口喊“尼姑姑来了!”

老夫人急忙叫大太太看着老太爷,自个儿亲自领了老爷太太们恭恭敬敬地赶到大门口候着。

只见这周师太一袭浅灰的僧袍,一顶和僧袍同样浅灰色的圆帽,一挂黑色的佛珠,神情淡定,步履自如,果然一副与俗家不同的气派。可老夫人心里却没有如此淡定了——想当年她却是这孔家二奶奶!与老夫人一起伺候老太爷的。一晃几十年过去,她如今再进得孔家的门,却是姑子身份,这如何不教孔老夫人感慨万千呢!想想也知她当年该有多少怨恨才能狠心打了胎儿诀别而去,如今经了几十年,竟能放下当年恩怨再踏入孔家大门,就为此举,老夫人也要全家对她感恩戴德!

“师太快请——”

老夫人一行由门口迎了师太直入上房里上席上坐了,尽着对长辈的礼数一一叫儿孙辈儿给坐在上席的周师太行了礼,大太太想起福叔的话便知是当年的二奶奶了。暗暗地把眼色儿问询福叔,福旺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便内心含蜜似的对她点了点头。大太太知了内心竟与师太格外亲敬些。心里倒有些诧异老夫人和师太彼此间何故如此敬睦有加的。

“都快起来吧——,老夫人不必讲究这些个俗礼了,出家人哪有这些个讲究的。”

老夫人亲自沏了茶端给师太,大太太已拾了一碟花卷端了来。老夫人吩咐众人退去准备斋饭,她陪着师太寒暄了几句便引了师太去套间里老太爷炕跟前,此时老太爷已伸着脖子指望了好一会儿了。

“贫尼给老太爷请安了。”——师太行色周正地向老太爷合掌欠身施礼。

老太爷见了师太竟挣扎着想起身,老夫人慌忙上前制止了:

“都不是生面儿,你且省些力气吧。”

老夫人扶了老太爷起来靠着墙坐了,用被子枕头的掖紧了,师太便在炕沿上挎了半身坐了。老太爷眼巴巴儿望着师太哆嗦着嘴唇唤了一声她的乳名儿老泪纵横:

想当年那娇娇女儿新嫁入门,在自个儿跟前使性儿撒娇的,不就为着自个儿能偏心她些儿。原想着治治她这小性子的毛病,谁想她竟是个心气儿高的,哪里肯受半点委屈……

一时间,那几十年前的事儿竟像回了眼前一般,老太爷使了全身的力气唤了声:

“兰儿——!你可回家了。”

说完竟全身瘫软了下去。老夫人连忙扶了,无奈地望着师太。师太淡定地劝解了几句便垂目念着阿弥陀佛。

“兰儿,你——,可还好?”老夫人拿帕子擦了老太爷的泪。大太太把上房方桌上的茶和花卷端到老太爷的炕桌上,老夫人让师太在炕上坐了。

“好,好——,您放心吧,我都好着哩。”师太坐在炕沿边俯身对老太爷大声说。

老太爷闭着眼歇了一会儿,然后颤巍巍地指着他身子底下的毡下面,老夫人忙翻开毡角找到一把钥匙。老夫人知那是老太爷的钱柜上的。他那个钱柜老夫人从不见他打开过,心想许是想要背着自个儿的:

“老太爷怕是与你有交待的,我且避避吧。”

说着把钥匙与了师太,师太却不肯接:“老夫人若说这话儿,原是我不该来了。”

老夫人自是明白师太是为着了了老太爷的心愿才来的,看老太爷也是直勾勾望着那钱柜儿,嘴里喃喃“打开,打开——”

老夫人便去把钱柜儿开了,然后看老太爷不住地点着头,你道里面是些啥宝贝儿?除了上面抽屉里是些金银细软外,下面柜里的大包袱里,却全是当年二奶奶的衣物杂用!那是老太爷一世里放不下的情分!

师太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恢复了淡定的神情。

老夫人此时一边拿了手帕儿揩着老太爷眼角的泪,一边拿袖口儿擦自个儿的泪。几十年了!自己千辛万苦操持这个家,却不及当年二奶奶年把子的情分!她倒不是计较,却是灰心——是说不出的滋味噎在心口里不得吞吐。

师太看着炕桌上包袱里自己当年的衣物淡淡地说:

“这些衣裳有谁穿得的便拿去穿了吧,白白放这里糟践了。”

师太心里哪有不感慨的,只是一来碍于自个儿的身份,二来不得不顾忌老夫人的想头,若说当年她进庙时是为着赌气,可经了这些年,她早已把人世间的情爱得失堪透放下了,可毕竟一场俗缘,又怎能当真儿心静如水呢。

老太爷已经哽咽得说不得话了,老夫人用枕头被子把他掖住让他靠墙上歇会儿。然后拿出抽屉里的那些家底儿,按老太爷的意思,把先前二奶奶的玉镯金银悉数还与了她:

“兰儿——,我这世里害苦了你,下世里再还你。”老太爷老泪纵横地望着师太说。

“老太爷快别这么想,命里的事都是有定数的,我与老太爷的缘法当是前世相欠,今世相还。我能进了庙里,那也是我前世的造化。只是白白苦了你两个把这事放心里头一辈子不得消解。这原也是我的罪过了。”师太还是没忍住侧过脸去抹了下眼角坐近了道:

“老太爷快别说下世的话了,出家人修的是了断生死,为的是下世不再轮回。我今儿来也是为着让老太爷了清你我的因缘,莫再往下世里纠葛。”

老夫人眼看老太爷歪着身子撑不住了,忙又服侍着躺下。

“你看这光景——?”

“各尽人事吧,怕也捱不了多久了。”

周师太在佛龛前焚了香念起了经,老夫人叫老爷和明仁和她一起跪了在旁里陪着。

周师太念完了经,媳妇们已在上席的方桌上摆好了斋饭,老夫人陪着吃了,便拜别而去。老太爷留与她的金玉绢帛悉数未取:

“我原为了却老太爷心愿而来,不为此等身外俗物。这些原是孔家的东西,老夫人作主发散给媳妇们便罢。”

大太太按老夫人吩咐拾了一包袱馒头瓜果的与了师太,心里还想往后有求于她,却也顾不得在这节骨眼儿上套近乎。师太倒是道谢着收下了。福旺赶紧赶车送师太回去了。

老太爷终究了了这桩心事,这几日便似好了许多。这日竟让老夫人叫齐了家人,趁清醒时交待后事。老夫人想着老太爷便在炕上交待便可,老太爷却不肯:

“媳妇们前头躺炕上交待成何体统。”

老爷把老太爷背到上席的靠椅上,老夫人拿褥子垫好掖好坐稳了,搬了把椅子在旁里坐着扶着。然后吩咐晚辈们在地上跪齐了听候老太爷交待遗言。

“我的乖孙——,”老太爷抬了抬手,老夫人连忙拉明仁近前来握着老太爷的手,跪在老太爷脚跟前,“爷有几句话你当记好了:你是孔家的独孙,往后孔家的香火便全靠你了。”

老夫人端了茶缸凑到老太爷嘴边,老太爷慢慢地喝了几口才又对明仁说:

“自打你辈儿起,孔氏一门断不可再娶二房,不可数房并居。你们且都记清了。”

这话老太爷先前已与老夫人老爷交待过的。此刻临终再托,老夫人心里哪有不感慨万千的。

老夫人自知老太爷为当年之事追悔至今,她自是感同身受。

媳妇们听了想到三房并居令彼此间钩心斗角,煞费苦心,一时竟为自个儿心酸黯然,又疑心老太爷是嫌她们整天闹腾斗气才有此话出来。惟有大太太心下明白此话出处,便只顾默然垂听。

“倘若没有生养,也可休了再娶。”老太爷哆嗦着嘴唇,混沌的眼里老泪纵横。大太太打了个冷战,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的乖孙——,爷的话你可记下了?”

“爷放心吧,明仁记下了。”老夫人摸了摸明仁的头,示意他退下跪后边去。

老太爷转过头望着老爷,老爷即刻挪到近前,紧紧握住老太爷的手叫了声“爹——”。

“第一件便是你福旺叔,他在孔家几十年与我有救命之恩。虽无血脉亲缘却胜似骨肉亲眷,孔家许多的家业都有他的功劳,他一世无亲无靠孤身一人,往后哪一日他老了病倒在炕上时,你们都要好好孝敬伺候,不得嫌弃。他日他若也闭了眼,你定要好好为他孝丧送终。我原想临走前与他正规结拜,却一拖再拖又搁下了,你早些挑个日子拜他为叔吧。”

福旺听了以头撞地,感激涕零。却不敢哭出半点声音来。想到半世与老太爷相随,形影不离,如今竟要生离死别,他一个孤儿,若不是老太爷领回来竟不知安身何处,老太爷在他心里早已如兄如父,此时眼看着老太爷去时将至,竟还为自己的往后操心!一时竟悲切难忍,那一脸风霜的老脸便不由自主地抽搐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拿袖口擦起了眼泪。

老太爷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第二件,家业田产必要悉心劳作,不可荒废了孔家田产。”

想当初老太爷置下那些田产时大多是贫瘠的荒地,经了几十年的悉心劳作,都已是良田水地了,那些田地在老太爷心里的分量也如孔家的子孙一般贵重。

老爷不停地答应着,老太爷便又说两句歇一歇:

“三者,长工邻里庄上长幼凡有亲丧嫁娶必不可失礼,孔家远道而来,无亲无靠,盖房子打墙的全凭了庄子上乡邻帮衬,遇到谁家急难借粮借面必不可装聋作哑。红白事里酒席上所剩的荤腥送些给庄上那几位孤寡。”

“这些个你便放心吧,这是孔家的规程,一向如此的。”老夫人喂了几口茶拿手巾抹了老太爷咳出的痰宽慰道。

“最后一件便是三个媳妇头上,不可亲此薄彼。大媳妇宽厚勤谨,厚道稳重,虽没得个后人,家务上担着肩子,不记功劳也有苦劳;二媳妇传宗有功自不必说;三媳妇年轻任性,却天性纯良。她三个五指长短,都是孔家媳妇,你必得拿捏公道,一样儿对待。”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太爷生前虽然也嫌弃媳妇们不能为孔家延香续火,可此时一番话倒是公道实在的。老太爷在炕上病卧已久,在媳妇们心里早已没了往日尊威,只不过是在老夫人眼皮底下尽着本分伺候着罢了,如今听到老太爷一番交待,顿时百感交集,句句戳心!各自在心底里想起各自的难处,便见各个凝噎而泣,好不心酸。尤其是大太太,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了,她忍不住失声哽咽起来。

谁料想老太爷身卧病炕头,家里各人的那些事儿竟没有能瞒得过他的,虽说他平日少言少语,许久以来都理不得家务,到临头,心里却还是明镜儿似的没有半点糊涂。

老太爷没有提到慧如,慧如不是孔家的人,即使她和孔家的人跪在一起,她也和他们毫无关系,她小心地跪着,等着老太爷也会说到她,可是没有,她心里又开始虚晃晃地空洞起来……

“快背上炕吧,说了这半天,快躺了歇歇。”

老夫人看老太爷坐不住了,吩咐都散了忙去。老太爷嘴巴翕动着,直望着老夫人,老夫人安慰道:

“快歇了吧,这些话平常都没少交待,都记下了。”

老太爷眯着眼喘息了半天又睁开眼定定地望着老夫人,望了一会儿便从嗓子眼里挤出给这一世伺候了他一辈子的老太婆的最后三个字:“这、个、家……”

“我知道,你放心吧,快缓会儿吧!”

老夫人见老太爷颜色渐褪,急忙吩咐了媳妇们拿老衣出来放在手底下准备着,以备咽气了揩身更衣,老爷和福旺按了老夫人吩咐去抬了板床进来停放在上房正中,老太爷气息微微地巴巴儿望着老夫人似是还有话说却说不出来,老夫人想着老太爷怕是要过去了,叫一家子都在炕跟前跪了陪着。

过了半晌老夫人看老太爷又缓过来,赶紧喂了些米汤,才吃了几口便迷迷瞪瞪睡着了,老夫人便叫各人散去办各人的事。

“这几日晚上都警醒着点儿,别脱衣裳必得囫囵身儿睡觉。老太爷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后墙上的乌鸦都叫了近半月了。”

果然又捱了七八日,老太爷已经人事不知,认不得人了,那天到亮半夜时,老太爷不中了。临去时竟牢牢攥着老爷的领口似有没说完的话似的蠕动着嘴唇,挣扎了半时便渐渐没了气息——殁了。

上房里顿时哭声大作。

老夫人即刻给老太爷揩身换上老衣,老爷和福旺连忙把老太爷停在事先摆在上房正中的板床上。在头跟前摆了个长条几作灵桌,上竖牌位,供放祭品,点上了油灯,灵桌前的火盆里化了烧纸,一时间,各人都按事先安排好的报丧的报丧,布置灵堂的布置灵堂,去请执事的请执事……一家上下登时忙乱起来。

不多久,庄子上得到信儿的男男女女陆续到了,过来听候老夫人安排帮忙张罗,媳妇们连夜赶制孝衫,孝鞋,男客们撤去房里各处摆设字画等,单等换上孝幛挽联。

于是孔家大门顿开,门口挂了一对白幡,哭声震天。早已有长工执事等候着使唤的,一应诸事老夫人事先已安排停当。只是吹打写挽联的哪有事先请来的,近几日也估摸着先打过招呼了。

福旺主事在厅里挂了白幡布置了灵堂,在堂前大门前焚柏子香煨了桑,奉了香烛烧纸之类。老爷是主孝,头前里跪着,明仁是唯一的男孙,自是穿了孝衫跪丧的。媳妇们跪在两旁里哭丧。慧如又在媳妇们身后跪着哭。

此时便已有人去请吹打班了,福旺去请写孝幛挽联的先生。

到天快放亮时,老爷披麻戴孝一身全白从头披了孝衫,腰间系着麻绳,脚穿白孝鞋同一人远近各处里去报丧去了。

一时间远近的亲友,庄子里的男女老少闻声络绎不绝前来吊丧。妇女们帮忙赶制孝服,男人们布置灵堂,安置桌椅板凳之类……

话说孔老太爷殁了在庄子上可是一件大事。一来孔家在本庄子上田亩家底儿是最厚的,就连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都要借孔家的八仙桌子,孔家那二十套大八仙桌椅像是庄子上的公物一般,谁家有事了都来借的;还有红白喜事上用的家什碗盏的,也是一并都借的;二来老太爷老夫人宅心仁厚,常常接济邻里乡亲,青黄不接的时日大多人家都是借过几升斗面粮的,庄子上无论贫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孔家都会随上一份礼去,不曾少了谁家的礼数,老太爷老夫人自是各处上席里的客。每每倘或遇到饥荒病灾的自会伸手帮上一把,庄子上多半儿的人都多多少少受过孔家接济的,因此感念老太爷老夫人的恩德,自然是少不了要来尽份心。何况庄子上的浇水渠是孔家初来时捐资修建的,全村人的庄稼可是靠这条渠浇水灌溉的。再有谁家榨油磨面的都离不了孔家,孔家也不拘银两,有时便拿几斤粮食或些瓜果蔬菜的抵了。因此,听闻老太爷殁了,各家里能来的就都来了,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灵堂里哭声震天。

三房太太的娘家也一收到讯儿即刻赶来,由二太太的长哥长嫂牵头一应诸事配合着庄子上治丧的管事办起来。

帮忙的女眷们忙着蒸馒头备丧饭,男客们借家什,摆桌凳,有几个惯常在庄子上婚丧嫁娶的事上头牵头操办的执事,也都尽了心周旋,因此,老太爷的丧事办得异常体面风光。

却说福旺去请写字的先生,那时天已放亮了,先生正与客人吃早饭。那客人见了福旺端详良久,竟突然扑通给福旺跪下:

“恩人哪!当年我心死灯灭,不曾留下恩人姓名,不想今儿却遇到了!”

福旺竟不知所为,慌忙躬身作揖。

“当年我家中老母内人等一门四口染了疟疾医治不得,家口尽亡,我曾于街头卖字求棺,是恩人一道的善人买了许多,还额外施的好些银两才得置备薄棺。那时心灰意冷,未及问询恩人名姓,所幸今日得见!”

福旺恍惚想起此事,便黯然感叹道:

“老太爷一世里做了不少善事,连我便是被老太爷收留的孤儿。却不想今儿个竟去了——才六十三哪。”

福旺想起自打跟了老太爷来孔家已经几十年光景了,他早已把孔家当作自个儿家一般,如今老太爷一去他竟如没了根的草似的,不禁捏起袖口擦起了眼角。

原来先生的友人在桃花村的学堂里执书,近日应同窗相邀在此做客。谁说这命里的事不是注定的——,寻不见的恩人竟应了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不是冥冥中有意要得时机回报的。

当下,那老者知今日殁了的便是当日施银的恩人,连忙与先生同往吊丧照应。去时已见执事们已经在上房台子上安置了一张桌子,供先生记录吊唁名单与书写挽联孝幛之类。如此一应文字诸事便由他二人费心办好。

时值寒冬腊月,连明昼夜的三天丧事,及至夜里守灵时,烧火盆,挑油灯,续香火的,还有按更儿哭丧一应诸事不得停息。

“油灯千万不得灭了。”老夫人再三嘱咐,说老太爷的魂儿在下葬前三日里会回家来的,倘或灵灯灭了老太爷找不到回家的路。

福旺硬是整夜都守的。想当年若不是遇上老太爷,他一个孤儿没家没亲的到处乞讨,有一餐没一餐的不定早饿死了,哪能有这不愁米粮居屋安稳的舒坦日子过呢!如今老太爷最后一程了,于情于理,他都要陪老太爷到底。

前半夜里好歹还熬得过去,到了后半夜,虽说是架着火盆,牙关却冻得直打战。全身像浇透了冰水似的。福旺,老爷,明仁及别个男眷们前头一列跪着,三位太太和慧如在后排一列。三太太还是个没经过事的,哪知道这些规矩。二太太只是了差事时不时嚎一会儿,明仁一个孩子家家的,不过应个意思。老夫人颠前忙后的忙乱了一整天儿,早已经经不住了。

这大太太平日里不言不语,到了灵堂哭灵时却情真意切,为着老太爷临终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话感念万分。把自打进门时家翁的恩情一年年一件件唱了个遍。从秋冬唱到春夏,从她十八唱到三十八。闻者无不感怀泪下。可怜大太太期间竟哀哀欲绝,几度昏死。老夫人听着竟在被窝里感慨万千。到此时,方才把平日里对这大媳妇的成见全放下!到底是十个指头有长短,她平日里的好处自比差处多,想来往后自个儿去时也能得媳妇如此哭送一场,便可安心瞑目了。

却说福旺,他眼看大太太白日里哭唱到哀哀欲绝,几次昏死,惟恐夜里熬不住,便暗暗抢着挑灯煨桑,烧纸奉香,灵堂里一应诸事操心着抢着做好了。别人只当他是感念老太爷恩情才连明昼夜地守灵,而他倒是心疼大太太,看夜里也就大太太操心诸事,怕她劳累辛苦才尽力担当。他知大太太早已心如死灰,也就趁着哭丧的时机倒倒苦水,家里也没个人心疼,便由不得替她操心罢了,他那些个背地里的臆想,他自然知道有悖伦常,也只能在没人看得见的深夜里抚慰自己而已。

慧如见明仁睡着了便起来陪大太太一起跪着,她自然知道若不是孔家收留,她一个人孤单单不知能去哪里,加上自她到了孔家,日日都在老太爷头跟前伺候惯了的,此时老太爷殁了,她心里也是万分难过的,便跪在大太太身旁哀哀地哭,心里也想着自己的娘亲死去时的凄惨,因而声泪俱下。太太们在丧里也不打她了。

福旺沏了热茶叫慧如奉给大太太三太太喝,还拿了手巾给慧如,让她在太太们边上照应着。旁人看他是在侍奉主子,而他的心里却是只为大太太一人的,只是怕被人看出他这点花花肠子,才一并里照应别个罢了。三太太困得直打盹儿,二太太已经找个楔口睡去了,福旺便吩咐三太太大太太和慧如也去睡会儿:

“你三个也去眯会儿吧,到了哭丧的更点儿我便叫你们起来。”

老夫人也在被窝里对明仁说道:

“你快些钻被窝睡吧,到时叫醒你便是了。”

虽说明仁打小都是被惯大的犟板颈,可是在老太爷的丧里却格外知事,那些个该孙子尽孝的规程样样儿不曾懒担。这让大家悬着的心都松泛了下来。

夜里,天气奇冷。每每到点儿哭丧时,也只有大太太一人跪了在那里哭,其他都跪着偶尔哭上几声便罢,幸好有大太太,不然丧事里到了夜里剩下家里人时,连个哭声都没有岂不叫外人笑话死。所幸白天亲友邻里的哭声不断,老夫人心里便对大太太也另眼相待了。几十年的嫌弃便因一场丧事彻底改观了,也算是大太太多年的媳妇熬出了头,只是此刻她自个儿还不知罢了。

福旺偷偷摞了两个跪垫儿垫在大太太膝下,大太太哪里不知福旺总与自己特别些,自是从那次跳河时便时时照应着她。她心里也时时心疼福叔,想着他一个孤儿打小都没个人心疼,便也总特别关照着他些,如此两人便心照不宣地暗地里彼此照应着。

那福旺却岂止是照应着她些,自打那次无意间触踫了大太太的身子,虽不敢正眼儿看她,却时常在心里臆想万千。只碍于各自的身份不敢表露而已。此时看到大太太在丧里如此糟践自己,便不由得心生怜惜,却又不能太过殷勤,免得旁人出来闲话,只能在暗处里默默地帮着她些。可怜了老光棍儿一片痴情,大太太却只当是为着她跳河的缘故,福叔才于她特别些的。

及至老太爷三日上发丧,可巧那日晚下了一场大雪,天地白茫茫一片。老夫人甚是欢喜。俗话说送葬遇上天下雪,那必定是有德有望之人,天地也在戴孝了。所有外家亲家,不似往常似的打发一两个人来送葬,而是个个争抢着举家出动都来送老太爷最后一面。庄子上乡亲,但凡能走得动的出得门来的老老少少全都过来相送,媳妇们的娘家更不用说了。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首不见尾,哭声震天。吹打的班子唢呐入云,呜呜咽咽。那种盛大的场面,在庄子上可是空前绝后,史无前例。谁家办个丧事能有那多的亲戚,况孔家还是外来户,那都是老太爷宅心仁厚,庄子上老少均有难舍之情。孔家人丁单薄,独子单孙,老夫人唯恐丧事冷清,落人笑柄,谁料想这却是老夫人生平所见的最盛大的奠礼!

虽说人死不知身后事,但到底功过贤恶世人知。老太爷一生秉承祖上遗德,乐善好施,仁德宽厚,虽无儿孙满堂,丧事却也风风光光,身后落得贤德流芳。丧事盛况一时传为佳话。这一出盛典,与其说是给孔家长脸,倒不如说是远亲近邻对老太爷贤德仁厚的答谢与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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