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入围作品合集，包括《上帝游戏》《飞鸟》《好婆》《芬芳》《跟踪》《尘归尘，叶归叶》六部短篇小说，其中《飞鸟》讲述了主人公幼时的经历，开篇颜色明快，幸福美好，笔调一转，讲述了二十多岁的母亲与叔叔黎明前的一场奔走，让主人公陷入了迷茫。
上帝游戏
作者：吴夏雨
1.原子科技
“我们终究是DNA的奴役，食欲、性欲、生存欲，不过是DNA为了自我永生，而施行的卑鄙手段。来吧，摆脱肉体的牢笼，摆脱与外来DNA对抗的无止境战役。来做上帝吧，由你来创造一切。”
陈逸陪女友在步行街买衣服，路过中央广场时，那块巨大的悬空屏幕上，反复播放着这段话。
“这是哪个科技公司的广告？”女友问。
陈逸的目光随之投射在那块大屏幕上。
又见面了，原子公司。
似乎是从3年前开始，干旱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地球恍若一只被烟头多处烫伤的橘子，创口处干瘪又焦黑，逃散着水汽。
随着事态愈发严重，河流湖泊以及水库的水位逐步下降，沼泽绿植面积迅速缩小。
这个时候，一家不起眼的公司对社会宣布了自己的一项新专利——人造冰。
其原理是用原子稳定技术将水分子固定在较为稳定的三维空间，既可不用消耗大量电力就能制出人造冰，且比普通冰的形态更加稳定，能够在3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下融化、挥发缓慢。
靠着这项技术，这家公司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并迅速获得了大量投资。它的全名，正是原子科技。
“我想起来了，他们现在开始做游戏了吗？”女友也想到了这家公司。
“好像是，邀请大众参与仿真游戏测试吧。”陈逸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昨天也听小丽说了，好像在游戏里做什么都可以，每个人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女友捧着饮料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先扫荡一百家名牌店，全部打包买下，然后再去打几针瘦脸针……”
“由于仿真游戏具有不确定的危险性，本次测试仅邀请绝症病人参与，请在报名时出示证明并签署免责协议……”电子屏幕上的这段话刚好传到二人的耳中。
“啊？搞什么喔，他们在炒作吧，绝症病人？什么游戏这么危险。”女友大呼小叫，还流露出一丝，不能体验美女富豪的遗憾。
“是啊，应该是炒作。”陈逸笑着搪塞过去，心里却泛起无数波澜。
签免责协议，绝症病人，出示病历证明，听起来的确像是为了宣传仿真游戏而做的营销。
不，绝对不是这样。陈逸心底再清楚不过了，这不像是原子科技一贯的作风。他们要的，不只是噱头。
他定定地望着那块电子屏幕，握住女友的那只手，不由得捏得更紧了些。
2.克隆脑
回到家，陈逸连外套都没脱就躺在了床上，嘴里念叨着：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已经拿到更多钱了吧。”
“管家，开天窗。”陈逸下了一个指令，智能系统便将天窗收了起来。
这个时代已经很难看到漫天繁星了，依稀点缀在黑布上的星体，让他想起爷爷跟他描述的童年星空。
爷爷说，那种仰视宇宙星体的敬畏感，是光看图片和影像，无法感受到的。当渺小的人类窥探到世界的亿万分之零点一的样貌时，就已经两腿发软，不能自语。那种震撼，让爷爷从小就对星空痴迷。
身边的人都以为，爷爷将来一定会在天文领域有所建树。可造化弄人，他最后还是读成了一位生物学博士，专门研究延长人类寿命领域。
至于原因，用爷爷自己的话说，便是“越看天，越觉得人命短。”
他开始翻来覆去地想一些事情，越来越多的画面如走马灯似的浮现眼前。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雨夜，陈逸刚从爷爷的公寓走出，打算打车回家。
这时，一辆车从黑夜中驶到陈逸面前。车上有一戴着墨镜的瘦高男子。
“打车吗？”男子道。
陈逸刚想回绝，只觉得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当陈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巨大的工厂里。
眼前依旧是那个瘦高男子。
“陈逸，你好。”男子嘴角上扬，看样子十分礼貌。
“为什么要绑架我？”陈逸压低声音，尽量掩盖自己的慌张。
“绑架？”男子笑了笑，继续道：“不不，只是一种强制性的邀请罢了。我今天邀请你来，是希望跟你爷爷交换一样东西。”
“你认识我爷爷？”
“陈祥松，生物学博士，虽然在学术界不是很有名。但几年前还是因为一场关于延长端粒的学术假说而引起关注呢，说起来，我们还是老相识哦。”瘦高男子的语调阴阳怪气的，令人浑身发痒。“几个月前我就邀请他加入，可惜，那个时候我的筹码，似乎还不够呢。”
言罢，男子意犹未尽地盯着陈逸，像是瞄准猎物一般。
“研究？”跟这些恶势力讲道理是没用的，陈逸决定见机行事，拖延话题。
“来吧，哦对了，你应该没有吃晚饭吧？”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逸一眼，轻飘飘地往昏暗的前方走去。
陈逸愣了愣，没有回话。在微弱的灯光中，他发现这个男子瘦得跟纸片一样，没有丝毫生气。
似乎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直到被一扇大门拦住去路。随着“叮”的一声，门内的光线越来越亮，一个偌大的实验室映入眼帘。陈逸看着眼前的一切，解开了刚才关于“晚饭”的疑惑。
纵眼望去，在一台台仪器中央，皆是一堆瓶瓶罐罐的玻璃瓶子，里面竟然盛着一只只完好无损的大脑！这些脑组织连着一条条橡皮管子，通向各台计算机。从色泽来看，根本不像是标本，而是拥有细胞生命力的活体。
再往前，则是三台3d打印机在飞速运转着，其连接着的计算机屏幕上，运载着大脑组织的各种视图。而把视线焦距到打印机的探头，有一台已经几乎打印出一颗完整大脑，而另两台还只是做出类似于果冻那样的东西。
在这些仪器之间，是来来往往身着白衣的科研人员，至于其他没见过的奇怪仪器，他就形容不出来了。
陈逸忍住强烈的呕吐欲，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不好意思，最近在整合3D打印与克隆脑技术，需要你爷爷的一点帮助。”男子极其自然地走到一台培养罐前，面露兴奋地咽了咽口水，“就不需要他大驾光临了，把需要的资料拿出来就行。”
3.测试
陈祥松想都没想就交出了手稿，而这些人，从那之后就如幽灵一般消失了。
也许那些资料对于陈祥松来说，是一生心血。但跟陈逸比起来，还是几叠废纸。
陈逸也知道，爷爷显然对这件事情知道一点内幕，但他一个字都没有跟陈逸再提起。只是留了一句话，“原子科技的事，你惹不起。”
“绑架事件”发生以后，陈祥松便愈加孤僻起来，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大门不出。陈逸知道自己再也套不出半句话了，这个老人以刻板和固执闻名。跟亲人闹别扭的时候，能一年不开口说话。
这两年，陈逸也一直在时刻提防着这家公司，他知道，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而自己就是令陈祥松无条件投降的筹码。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原子科技在各处大放“上帝游戏”的广告和测试邀请，终于见到故人有了新动作，陈逸不免得紧张了起来。这个搬上台面披上鲜亮外衣的强盗，不是势大遮天就是富可敌国，但一项人造冰的技术专利真的能够提供那么多钱吗？
陈逸觉得头疼，便不再去想。
明天就是他的大学室友林程伟的生日了，他打算买一些礼物和水果。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的闹钟铃声地响了起来。
“原来是今天下午。”他捏了捏眉心，心绪不宁的时候，记忆力也变差了。
拎着一袋水果，以及一块睡眠枕，陈逸来到了市医院。
推开门，林程伟刚好在躺着看电视。
“你上午不是才化疗过吗？”陈逸嗔怪道。
“那有啥，照样吃吃喝喝。”林程伟摸了摸光头，看起来十分乐观。
“也不知道送啥，你吃些水果吧，这枕头洗过再枕。”陈逸放下礼物，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陈逸旁。
今天应该就我一人来了吧。陈逸在心中暗暗想，莫名有些伤感。想起大学时代，一帮兄弟吃喝玩乐，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自己和林程伟，还算往来频繁。
也许有时候只有相同爱好的人，才有经得起考验的友谊吧。他们都是大学篮球队的，又都是A队的球迷，自然有很多共同话题，常常聚在一起，看职业比赛。
这时，平板里传出一阵球迷欢呼声，是某一队赢了吧，林程伟也跟着欢呼起来。
“你听说了吗，A队解散了。不过每天看这些菜鸟打，也挺有意思。哎，要是我身体好些的话，我也想去。”他把平板电脑放下，侧头去望窗外。
陈逸本来打算刻意回避这个话题，没想到林程伟到主动提了起来。
彼时1米85的林程伟，还摩拳擦掌要报国家篮球队；
此时却已身患血癌，一卧就是两年。
想想此时彼时，陈逸越想越凄凉。
“对了，你有听说那个啥上帝游戏吗？”
“咋了？”陈逸短暂沉默后，继续道：“你，要去？”
“对啊，我已经签了协议了。”林程伟拨弄着他的平板，脸上笑容不减，但能感觉到气氛有些沉重。
“那个测试一看就感觉危险，你这个身板能行吗？”陈逸拼命在脑海里想着劝说的词语：“要不，林子你别去了吧，何必呢。”
“他们已经给了我50万的报酬了呀，我不去也不行。”林程伟叹了一口气：“也算是这些年报答我爹娘吧。”
50万。这笔钱对于林程伟一家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
“钱我给你凑啊，而且你家里人答应吗？”陈逸有些急了。
“他们答应啊，这个家早就被我拖垮了，还好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林程伟看着陈逸笑了笑，“而且，也没说一定会死吧，只是风险大了点而已，对吧？”他带着希望得到积极回答的语气，追问陈逸。
“我，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陈逸被问得一顿语塞，他也很想知道这背后的真相，那所谓的《上帝游戏》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能花几十万去买一条绝症病人的命。
“逸，你也知道。我妈跟后爸都不待见我。尤其是这几年，他们在我身上花掉这么多钱，真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林忽然声音低了下来，避开陈逸的眼神。这个大男孩怕被人看到自己软弱、眼眶潮红的样子。
“我是怕死，可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次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让我不用再亏欠谁。”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便连忙用咳嗽声掩盖住。
陈逸知道，这些话他其实完全没必要对自己说。林程伟生性乐观，从不哭哭啼啼。而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将自己最厌恶的一面，展现给别人时，不是死之将至，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定去冒险。
陈逸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一张爷爷的苦瓜脸，一张女友的调皮脸，一张林程伟的笑脸。
这些年下来，自己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现在，还要再少去一人。
“你能保证去了以后，跟我保持联系吗？”陈逸一拳打在床板上，这一刻他有些恼怒，又是这个原子科技，总是在自己的亲人朋友身边出现。
林程伟抬头看了看陈逸，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我就去一个礼拜，每天晚上跟你证明一下，我还活着总行了吧。”
暮色四合，陈逸要走了。临出门前，林程伟忽然叫住他：
“你说，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相信什么？”陈逸问。
“在游戏里像上帝一样啊，挥挥手就能创造万物。非常真实。”林程伟伸手做了一个扣篮的动作，又一次侧头看窗外，向往地说着。
“我，我不知道。”陈逸推门而去。
回去的路上，他发现离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空地，一群小伙子在空地上打篮球，步伐矫健，活力四射。
而站在空地上的他，刚好可以望见，林程伟病床的那扇窗户。
他呆呆地看着，忽然悲凉地希望，希望这个游戏是真的。
4.失踪
林程伟失踪了，准确地说，是跟陈逸交流7天后，失踪了。
他打电话给林程伟的家人，得到的却是“少管闲事”的答复。
陈逸已经越来越笃定一件事，那就是这50万绝对不是什么“测试报酬”，而是——封口费。
夜深了，城市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陈逸再次打开了天窗，面对星空陷入沉思。
“如果人能活得更久一点，更健康一点，或许就能弥补很多遗憾吧。”他终于开始明白爷爷的心情。那种身为肉体凡胎的无奈。
“人活着多苦啊。宏观上遭受自然灾害的侵袭，害虫猛兽的困扰，微观上又要被细菌病毒攻击，连人类自己的细胞，也会叛变。”这是陈祥松半辈子以来，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当他的试验遇阻或者有新进展的时候，总会脱口而出这句话。而这句口头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陈逸追溯着日期，大概就是从十几年前，他的父母在一次生化科研意外中，遭遇不测开始的吧。
而陈祥松也是在经历那一次巨大打击之后，彻底放弃天文研究，转向极为偏门又复杂的人类寿命学。
“是吧，如果解决了永生和人口问题，或许就没那么多悲欢离合了。”
一阵感慨之后，陈逸的思路再次回到了失踪的林程伟身上，这一次，他不想再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他在脑海里反复运转着这七天的记忆，希望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林跟他通了电话，说要隔一天才能联系，这让陈逸紧张不已。
——陈逸主动致电过去，发现电话关机了。而这时林从通信软件上发来讯息，这才让陈逸放下了心。
——陈逸想要跟林视频。但林表示测试基地不准对外泄漏图像资料，拒绝了。
——在跟林的交谈中，陈逸刻意用一些校园往事试探，确认其是本人，但对方除了发消息之外，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林拒绝了陈逸语音通话的请求，就连发一句语音消息，也被拒绝。陈逸逼问：“能不能去个角落偷偷视频下？你是不是被限制了行为，或者，不能说话了？”对方无应答。
——林连续发了两条消息给陈逸。
“我还活着。”
“现在他们还不能让我说太多，以后你就知道了。”
随后，林程伟的个人通讯账号被注销了。
陈逸侧身，透过落地窗望向外面的街景。
“应该有许多人失踪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些人不会上新闻，也不会有报道，更不会有人报警。
陈逸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场测试，只招绝症病人。因为，他们早就已经被判“死刑”了。
同样都是死，赚50万再离开，却能让一个被疾病拖垮的家庭，起死回生。这样的结局，或许对原子科技，对病人，对家属，是三方的共赢吧？
“原子科技，呵呵，真会抓人性的弱点。”
两年前那种相似的感觉又再次袭来，陈逸只觉得鼻子痒痒的，随后陷入了沉睡。
直到再次醒来，自己已是在一间大房间中央。
“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就主动把我请来了。”陈逸环顾了四周，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瘦高男子，冷声道：“两年不见，你们的装修越来越高级了嘛。”
“哈哈哈哈。”男子尖声笑起来，他还是那样的病态瘦，瘦得皮包骨头。“两年不见，陈先生倒是风趣幽默了不少。”
“说吧，这回想要什么。”
“唉，不要说得那么勉强嘛，这回我是来邀请你来玩游戏的。”男子把手搭在陈逸肩上，道：“其他事情，待会儿说。”
“测试？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陈逸不寒而栗。想起至今不知所踪的林程伟。
“放心，第一程度的转化，只会有点不舒服而已。”男子绕到陈逸身后。
“转化？”还未等陈逸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天昏地暗，沉睡过去。
5.上帝
“你见过上帝吗？”
“你见过上帝吗？”
“你见过上帝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直在陈逸耳边盘旋。
陈逸捂着酸麻不止的头，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白色中。
四周是纯白色，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是纯白，弯腰摸了摸，质感有点像玻璃。
“现在是新手教程，请做出一幢三层落地房，有阳台，普通装修，红色大门。”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做？怎么做？”陈逸听着声音，脑海里浮现出房子的样子。
就在这时，位于陈逸前方五米不到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个点中忽然喷涌而出一大堆黑色的物质，以飞快的速度汇聚在地面。说是黑点，仔细观察却是有着细微的颜色差别，比如有的点汇聚在一起变成了红色，有的则变成了灰色。如果用“像素点”来形容它们，可能是比较贴切的比喻。
就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这些像素点逐渐汇聚成墙体，红色门，再堆积到三层楼那么高。
眨眼间，一幢想象中的房子已然落在陈逸面前。
陈逸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飞快跑上前去，用手摸了摸门。
“这种真实的触感，绝对不是3D投影。”陈逸手心的汗都出来了，生在唯物主义世家的他，绝对无法想象这种事情。
“在脑海输入模型指令，即可完成造物。”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陈逸看向白花花的天空，沉思片刻。随后一轮和煦的太阳从西边升起。
“是真的，根本不用顾及物理学常识。”陈逸呆愣地望着这一切，随后右手一挥。
整个天空就像一件衣服一般，被撕去了第一层。
而展现在陈逸眼前的，是一整条浩瀚的星河。无数颗或明或暗，或白或红的繁星交织在一起，如童话般神奇恢宏却真实到无法怀疑。
紧接着吹来一阵带有泥土和草腥味的风，周遭响起夏虫的鸣叫声。陈逸深吸一口气，呆呆地望着这片自己造出的神迹，不能自语。
卑微感、敬畏感、探索欲顿时间充斥着他的胸腔，这一刻，他无法不再去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
此时，一个念头猛地从陈逸的脑海中滋生出来。
他挥一挥手，随后一场“像素点”风暴便呼啸而来。
“请将记忆中的人格输入模型。”背景音再次响起。
陈逸闭上眼睛，翻阅一篇篇往事，竟然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填充完成。”
随着话音刚落，陈逸的视线慢慢打开，出现在眼前的场景，让他震撼得无以复加。
那是陈逸的生父生母，此刻正笑容满面地携手站在他的面前。
整整十五年，陈逸曾在无数个梦中忆起父母，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场景愈发模糊，父母的样子最终只剩下一个轮廓。可如今，他却再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双亲的面容。
来了，他们来了，两个人正缓缓向陈逸走来。他咽了咽口水，又是期待又是惧怕。
期待着重逢，惧怕着幻象，经不起近距离的观察。
直到两人走至陈逸面前，母亲将嘴巴贴近他的脸颊，道：“饿啦，我买了吃的，回家做饭吧。”
她的发丝垂下来，刚好轻触到陈逸的下巴，一股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传到他的鼻子里。
陈逸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道：“妈，我们回家。”
画面重新开始延伸，直到变成那年夏天回家的小路，聒噪的蝉鸣，新修的油柏路，林立的香椿树。陈逸左手拉着母亲，右手拉着父亲，三人如同一艘欢快的小船，在夏日的洪流中，无拘无束地漂泊着。
母亲突然问道：“工作怎么样啦？”
陈逸连身答道：“嗯嗯，挺好的。”眼里却止不住地落泪。
他们手掌的温度，以及掌纹的脉络，甚至那其中传来的股股暖意，都是父母的气息。
陈逸从那一刻开始，理性和感性终于来了一次彻底大碰撞。他不断在心底撞击自己的以往价值观：眼前的父母，真的是十五年前的那个父母吗。
忽然，一阵吸力将陈逸往后拖拽。眼前的房屋，星空，草地，小路，父母，逐一缩小，最后包裹在一颗水晶球中。镜头拉远，万物缩小，一阵漫长的漆黑朝他袭来。
陈逸惊坐起来，在实验房间的床上，满头大汗。
他拿下脑袋上类似头盔一样的物件，发现自己满脸泪水，惊魂未定的他质问男子：“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真？”男子笑了笑，望向陈逸：“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所谓的痛，痒，甚至开心，难过。不都是大脑传递给你的感觉。如果你能定义这些是真，那我可以告诉你，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而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宇宙全息论。”男子饶有兴趣地延续这个话题。
“就是那个把宇宙比作一台全息摄影机？”
“物体落入黑洞并不会消失，物体的信息会以某种形式覆盖在黑洞表面，这些信息会向黑洞内部投影，那个落入黑洞的物体就会以未知的方式存在于黑洞内部。这个过程像极了全息投影技术——将三维的物体投射记录在二维的平面。”男子自顾自开始讲起来，绕着房间打转：“延伸一下，如果把整个可视宇宙比作一个翻过来的黑洞，它的球形表面记录了许多二维的信息，就像一张全息底片，最后投射到空心的内部，便形成了我们现在已知的世界。”
“这个理论我听过，一个有趣的比喻。但仅仅是假说，你想表达什么？”陈逸只想证实刚才所见的真实性。
“我想说，一个人是没有什么资格说真假的。我们无法离开以观察者的姿态看这个世界，所以不敢说质疑现实。如果我刚才没有把你拉出来，你就会永远存在于那个世界，到那个时候你就不得不相信那个世界是真的了。”男子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陈逸，仿佛已经看穿了他内心的动摇。
“你还没有彻底转化，所以离开一段时间后，那种真实感在逐渐消逝。此刻你提出的一切质疑，我都表示理解。”男子不慌不忙地答道，仿佛后面还有什么终极大杀器。
听罢，陈逸既是恐慌又兴奋，那个世界，或许就是人欲望的终极天堂。
“你还记得两年前吗，我们获得了你爷爷的关键性资料。第一阶段进展非常快。然后马上进入第二阶段——电流模拟大脑模型。由于大脑是动态，数据捕捉十分困难。所以我们利用原子稳定技术，将脑部活动放慢，一帧一帧地将大脑的整个构造都用1与0编程，进行数字化模拟。这次测试招募，就是到了最核心的一个环节了——自我意志。”
“自我……意志？你们难道是想把人的意志转移到计算机中？”陈逸张大嘴巴难以置信。
“没错。”男子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当我们把所有组织都进行系统编程化后，一直想找出那个深藏所谓灵魂的神秘之地——人类的那个‘我’到底藏在哪个脑组织当中。这把钥匙如果能找到，将直接开启人类的新纪元。”
“这个问题根本不是现在能解释的，我们对于个体意志的了解还只是停留于哲学。”陈逸试图驳倒这个男人。
“我们如何区分‘你’和‘我’？区分张三与李四？人的所有感觉，都是有迹可循。它们由一系列的物质，神经反射，身体结构，相互配合产生。但这些都被我们模拟出来了，真正难以攻克的关键点就在于独一无二的个人意志。即把一个灵魂，以数据的形式转移到一块芯片中。”男子飞舞到陈逸身边，伸出一只干枯惨白的手，勾成爪子，停留在陈逸的头上。
“这个人……是疯了吗？”陈逸觉得头皮发麻，一面震撼于男子的思维，一面难以想象转移意志的情形。
男子看了看陈逸，冷笑一声，接下来他的话，将彻底击溃陈逸的世界观：
“直到后来才发现那都是杞人忧天，我们的志愿者经过彻底转化后，竟然直接在电脑创建的数字世界中与实验员对话起来。通过反复验证，这位数字世界中的意志个体就是刚刚失去生命体征的志愿者。”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陈逸，双目瞪大，两只手握拳逼近，全身颤抖不已。
“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钥匙，当系统在复制和编程志愿者的大脑时，就已经将他的意志转移了过来。意志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神秘物体。如果说一条神经是一串密码，那么一个脑区域便是几千万串密码构成的密码链，而意志就是由亿万条长密码短密码组合而成的超级大密钥，用来区别其他个体的存在。”
“不！我不信！你根本就已经疯了！”陈逸听得一愣一愣，如果是仿真模拟他还相信，意志数字化就根本是天方夜谭，他知道林程伟此刻已经被过量的电流折磨得脑死亡了。
“哦？你还那么坚持吗？”男子推来一台电脑，放在陈逸面前。“我们已经连接上了林程伟创建的数字世界，他想跟你聊聊。”
“我还活着，我在这里过得很好。”黑色的屏幕上，亮起一串蓝色字体。
“那你给我看看？”陈逸半信不信地愣了3秒，随后打出一串字。
“他们还没达到这个技术。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可以问我几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问题，你就明白了。”
陈逸接连问了几个大学时代只有他们知道的日常事件，比如某某月林程伟吃坏了肚子，整个宿舍被他的屁熏了三天，最后还是另一个室友去买的肠胃药。这些都是随机发问，不可能有人能冒充得了。然而屏幕上的蓝字一一答了出来，陈逸一遍又一遍地问出一个个问题，直到最后，林程伟说出了一句话：
“你还记得大一的时候，我们出去通宵玩游戏吗。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无意跟你透露了自己16岁时候不懂事，跟表妹胡来的事情吧。”
陈逸拍了拍脑门，这绝对是他没错了，这个秘密在世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我不跟你说了，我等下还要去参加篮球赛。”蓝字停留在这一句。
男子收走了电脑，开始摊牌。“我需要你的帮助。”
“所以，我的意识，包括林子的意识，在上帝游戏中的一切，都是意志自己创造的产物，并非真实。你们还是杀死了他。”陈逸失落地低下头来，喃喃自语。这些事实在证明数字意志化的同时，也杀死了他的幻想，原来父母不过是自己记忆和想象力的产物。
“可我们再次复活了他，并让他过得像神仙一样快活！”男子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陈逸脸上。他的手掌如同骷髅一般，打在脸上发出干瘪的脆响。
“我相信你也知道了，你爷爷两年前就患了淋巴癌，也没几年可活了。这个世界苦难的人那么多，如果人能活得久一点，甚至永生，不是可以弥补很多遗憾吗！”男子也带起哭腔来，近乎歇斯底里地朝着陈逸吼道。“你敢说你不想再和已故的亲人在一起吗，你根本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他咬牙切齿地浑身战栗着，巴不得眼前这个人立即死去，去体会那种孤冷苦寂之感后，再来跟自己探讨生死问题。
“遗憾？”这两个字击中了陈逸，是吧，生离死别太多遗憾。
他红了眼眶，想起这些年爷爷夜以继日在实验室中寻求某种精神寄托，想起父母在一场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想起林程伟最终全身癌痛被注射安乐死，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要我怎么帮你？”
他想明白了，他没有那么伟大，去探究所谓是非黑白的真相，他也不管原子科技今后会有什么样的打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想留住当下身边重要的人，保护他们，守候他们。
“我们还没做到那一步——永生。比如在上帝游戏里度过1000年，外面的现实世界仅仅过了1秒。”男子恢复了刚才温和的语气，细声细语道。
“怎么可能！这违反现有的物理法则。”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是你的固定思维。我想这个，你爷爷应该知道一些。”
不等陈逸辩驳，他再次昏睡过去。
“你是来劝我的吧。”陈祥松点了一根烟，眼圈飘到他的头顶：“他们已经找过我了，我不做。”
“爷爷，为什么不做，或许是好事呢！我也体验过了，真的很不可思议。”陈逸急了。
“其实我参与这个研究已经十几年了，只不过两年前退出了而已。”陈祥松呛了一口烟，他有大半辈子没抽烟了。“他们跟我保证过的，绝对不对我的家人透露这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退出。这个项目难道不是造福人类吗！”
“你懂什么？一切未完全验证的试验都是有风险的，他们现在这么急，是在玩火自焚。”陈祥松略带怒意地看向陈逸。
“你又懂什么？每天窝在这里也没做出什么成效吧？你知不知道你没有几年可活了？”陈逸一想到这里就怒火攻心，彻底提高了音量。
于是，陈逸吃了陈祥松一记响亮的巴掌。这只进行了上万场动物试验的宽厚手掌，将它的茧与记忆通通烙在了陈逸的脸上。那块火辣疼痛的区域唤醒了他从小到大对爷爷所有的回忆，这个孤身一人将自己拉扯大的老人，这个厨艺极差却还是努力给自己每晚做夜宵的理工男，这个充当了自己半个父亲角色的人，却也将走到生命的尽头。陈逸忽然觉得悲哀，悲哀自己连亲人都劝说不动，就好像自己劝说不动林程伟一样，他越是想要保护谁，就越阻止不了事态的恶化，被命运玩弄得团团转。
想到这里，陈逸哭了。他像一个懂事的孩子一样，低声抽泣起来。
“你。”陈祥松愣了愣，落下的手掌还未归回原位，只是悬在腿前微微颤着。一生好强的他第一次软了声调：“你别操心了，就算不用我，他们也能有进展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随后陈祥松把视线挪到窗外，愁眉不展道：“而且，我也拦不住了。”
6.变革
春三月，陈逸被闹钟吵醒了。
看了看时间，今天是周末，闹钟又多设置了一天。陈逸拍了拍脑门直骂自己蠢。
醒了便再无睡意，他倒了两块固体在杯子里，一块是奶块，一块是固体水。盖上盖子，加温1分钟，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被放在了电脑桌前。
“既然起得早，来看看大家都在干什么吧。”陈逸开启了电脑，申请连接到林程伟的上帝世界。
“叮”的一声响过后，屏幕前出现了一个视窗，随后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原来是林程伟正在召开粉丝见面会。他在那个世界是鼎鼎有名的篮球明星。
“真让人羡慕啊。”短暂聊过之后，陈逸关掉了视窗。想再去看看另一个朋友的世界，结果被拒绝了。
“什么嘛，真小气。”
这时一个响亮的弹指打在陈逸脑门上。
“羡慕什么羡慕，我不允许你去。”那是陈祥松。
“切，我就是想去，还没名额呢。”陈逸嘟着嘴，万分懊悔当初没劝动爷爷。
有时候一场风暴来得悄无声息，这场数字革命亦是。
早在两年前，政府通过了“上帝游戏”首测批准，3000万人自愿接受转化。想来也是意料之中，对于那些权力膨胀但寿数不多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无法抵抗的诱惑。所以想打通高层就易如反掌了。
随后，上帝游戏服务器扩设到全球各地，各国人士趋之若鹜。在数以亿万计的资金和资源支持下，原子科技的研究进展神速，确实不太需要陈祥松的支持了。只是，想要达到“天上一年，人间一天”的效果，还有很大距离。
随着环境逐渐恶化，政府施行法令计划生活，规定各能源的日常消耗限额，由此激化了社会矛盾，越来越多现实生活中过得不如意的人，想要投奔上帝世界。有的甚至一家老小全部转化。由此数字人的人口开始急剧暴涨，形成他们独有的社会，在技术的支持下，数字人甚至可以拜访各自的上帝世界，互相串门。
不久，各国立法，数字人享受“人”的身份待遇，现实人做出任何歧视数字人的行为都将是违法的。
截至第三次开放测试，已经有10亿人接受了转化。随着数据存储技术日新月异，他们所需要的数据容量堆在一起，也就100来块超级硬盘。这将意味着，如果将全球40多亿人进行转化，他们堆在一起所需的现实空间，只要一个小柜子就够了。直到这时，各国高层以及部分社会团体感受到了危机，人口如果慢慢变少，那么最后可能无法支撑起这个世界的运转，每一处年久失修无人看管的设施，都是一枚定时炸弹。如果因此导致服务器毁坏，电力受损，硬盘数据丢失，后果将是无法估量的。
于是，转化的费用水涨船高，并且有了名额限制，就算有钱，也要乖乖摇号。大部分的人，还是在现实世界，充当人类文明工蚁的角色。
“有号我也不许你去！”陈祥松轻敲了敲陈逸的脑门，打断了他的遐想。“你就老老实实待着等星际移民吧，我去研究所帮你求了一个名额。”
没错，就在数字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星空外也传来了喜讯。
火星探索站人造磁层实验大获成功，数据显示，整个火星正在“类地球”化，大量地下河流被发现，大气环境也在逐渐好转。甚至据内部消息称，各国驻火星科技组已经开始大力建设基础站，火星移民指日可待。
当然，如今“上帝世界”让人如痴如醉，一个原始星球就算是满世界金矿，也无法让人提起兴趣。试想一下，在上帝世界挥手便是一座金山，而所有的物理规则都是由“上帝世界”的上帝本人创造的，甚至可以创造修仙，魔幻，奇幻等世界，一切天马行空，都不是问题。
“爷爷，就算现在生活环境差了，可也没必要到那地方开荒啊。”陈逸苦笑着站起来，透过玻璃窗看外面，风沙滚滚，垃圾横飞。
陈祥松冷哼了一声，甩门而去，谈话不欢而散。
7.坏消息-好消息
对陈逸，以及大多数人而言，这一年，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科研组织证实，干旱的真正原因是地球磁场弱化，在太阳风暴的侵袭下，越来越多的地区开始陷入干旱，气候极端已经是不可逆的结果，甚至会愈发严重，最后变得不适宜人类生存。
为什么说是好消息呢？因为这下子诞生了两个主流派别——永生派与移民派。
永生派主张舍弃现有一切不必要设施，把所有多余的资源和人力放在建造“上帝世界全球基站”，其可以保证服务器正常运行上万年。虽然数字人本身没有那么多数据，可是一旦这些意志开始活动，比如在他们的上帝世界造物，那么将需要庞大的服务器和复杂的技术支持。如果不能够时时更新维修，又连年遭遇各类极端气候，上帝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卡顿。
移民派主张移民火星，在那个星球上建设家园，同时还希冀着在那里建设属于他们的“上帝世界服务器”。
双方在几回合的交涉下一下子找到了共同利益，最后协商出一个“次等数字人协议”。
所谓“次等数字人”，即现有现实人可以转化为“数字人”，但需要被植入机器人进行服务站维修工作，他们可以有自己的上帝世界，但必须每天有6个小时在现实世界轮值。机器人的最高权限并不是次等数字人的，所以在现实世界想要破坏基站这种事，早已被规定在了协议内。
尽管是极为不平等的协议，但上帝世界的诱惑还是超过了现实人的尊严。
很快，伴随着基站大扩建，每年都有数百万的人接受转化，变成“次等数字人”，白天在现实世界维修，晚上在上帝世界享乐。
扩建很快蔓延到了陈逸所在的地区，他的女友很快屁颠屁颠地投奔而去，一家老小紧随其后，然后在不到1个月的时间里，女友家被改造成了一个合金大圆堡。
这些天，数字机器人所到之处，一切基础建筑残渣不剩，很快这个区域就会变成一个分站。而陈祥松死活拉着陈逸，不让他去。
“你有移民名额，他们不会强拆你房子的，不要去。”陈祥松还在挽留陈逸。
“我估计要去移民的只有少数人吧，大多数的人都转化了，爷爷，你这是何苦呢。”陈逸握住爷爷的手。
“说了不许就是不许，你老实待着，不要想些有的没的。”陈祥松不耐烦了，对他而言多说几句话都是浪费能量，何况如今身体越来越差，便更不愿多张口了。
他甩开陈逸的手，拖着疲惫的身子，再次把自己关到实验室里去。
陈逸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一阵失落，他不明白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极限在哪里。或许，他的耐心就快要消耗殆尽了。
几日后，陈逸来到了那个久违的大厅。手里拿着一份邀请函。
“出来吧，有什么事。”陈逸开门见山。
随后瘦高男子便从阴暗处显现了出来。几年不见，他的身体愈发干枯。
“你每次‘邀请’我的方式，可真是花样百出啊。”尽管非敌，可也绝不是友，陈逸对这个男人，实在说不出什么客气的话来。
“哈哈哈，幽默不减当年呢。”男子发出一阵熟悉的笑声，“我是来帮你的。”
“帮？”
“我听说，你爷爷一直阻止你加入上帝大家族。我想，他一定是对那个世界，有所质疑。”男子走近陈逸，却没有听到脚步声。
“既然这样的话，你为何不亲自转化，用你的亲身行动，来打动他呢？”男子围着陈逸转了一个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也是一个经历亲人别离的人，很能明白你的心情。现在一个大好机会摆在这里，你要把握住哦。”
“全世界已经没有一等名额了，你也是知道那份协议的。如果你现在转化的话，我可以保证你和你爷爷，不需要当什么次等人，可以永生永世享受上帝世界的荣华富贵。”男子谈起了条件。
“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单纯是帮我吗？”陈逸一脸不相信。
“聪明人。”男子流露出赞许的眼神。“说实话，我和你爷爷都是好强的人，从很早以前他就一直跟我对着干。我现在就是想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而已。但实质上的做法，对你们俩，都有好处哦。”
的确，这样的条件，很动人。陈逸停留在原地，陷入了思考。
这时，男子的手表嘀嘀嘀地发来一串文字。
“咦？有贵客？”男子一脸兴奋地招呼人把门打开。
“你在这里做什么！”陈祥松拖着身子一拐一拐地迈进来，他扭着身子步伐急促，可依旧费了大半天才走到陈逸身边。
“爷爷，他们想劝我转化，我拒绝了。咱们回去吧。”陈逸没有看陈祥松的眼睛，看向地上，随后把双手插进兜里，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把手机落在里面了，你在门口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出来。”
扑通一下，陈祥松跪在陈逸面前。
在那一瞬间，陈逸似乎还听到了骨骼相互撞击的咯噔声。他知道天底下，孙子根本瞒不过爷爷。
“孙儿，我求求你，你再给我10天时间，移民计划也就在下周了，如果我找不出答案，你爱干吗干吗去。”陈祥松抱着陈逸的腿，已然没了尊严。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我不想你赶在我前面走哇。”陈祥松脸色苍白，沙哑的声音中夹带着哽咽。
陈逸从那一刻才明白，这个老人半辈子的信仰已经不是什么科研，而是自己至亲的信任。一生从未服过输的陈祥松如今却双膝跪下，展现出最软弱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了林程伟，一些相似的画面浮现在脑海。
他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瘦高男子，最终扶起了眼前这个气息虚弱的老人。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恶心。”男子像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撇下二人，兴致全无地往里屋走去。
8.女儿
在另一边，男子疾步走进里屋，待大门锁上后，又在边上的侧门输了一串密码，直到进入了更里面的一间小密室。
这间密室可以说是整个实验室的微缩版，所有的仪器一应俱全。而在中间台子的培养罐中，静静躺着一颗大脑。
从大小上来看，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个7-8岁的孩童。
男子关上密室门，倚着门大喘了几口气，仿佛刚才的画面唤醒了脑海里一些尘封的记忆。
平复过后，他向那只培养罐缓缓走近，然后坐下，微笑道：
“楠楠，下午好。”
二十多年前，在一处小区门口，一阵婴儿的哭啼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这是谁家孩子？”叶程抱起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叶程是一个年到30才发觉自己性向的中年同志，老婆离婚，孩子跟着老婆，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他看了一会儿网上教程，冲泡了一杯“复合乳”，小心翼翼地给孩子喂起来。
“没想到我还是蛮有天赋的嘛。”叶程看着乖顺的孩子，不禁沾沾自喜。
不一会儿，孩子嘤嘤哭起来，显然是想大解了。
叶程备好了尿布，这才第一次将孩子从襁褓中抱出。然而眼前的画面，让他彻底呆住了。
这个孩子，没有双腿。
“原来是一个有缺陷的孩子。”叶程叹了一口气，考虑要不要送到警察局。而这时婴儿还在哇哇大哭，他不得不先继续手头的工作。
“缺陷、缺陷。”这两个字仿佛如同魔咒一般萦绕在叶程心头。
离婚前的那一年，叶程很少跟妻子同房。而激烈的争吵中，她开始骂他有生理缺陷，是个残疾人。
真相大白后，岳父岳母一家人也来过吵了好几次。最终，出于愧疚，他分割了8成的财产给妻子。
没有不透风的墙，知道这些事的人，也开始跟他疏远，有时还会在背地里嘲笑他“不是男人”。于是，叶程辞掉了工作，搬到了这处无人认识的地方。
“你也是被抛弃的人呀。”叶程意外娴熟地裹着尿布，一边裹一边笑，而笑不多久，那眼里却泛出泪来。
尿布包好了，他把孩子举到空中，温柔地抚摸着那双先天断肢，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楠楠。”
虽然一个人抚养孩子十分辛苦，但很快也就这么过了6年，楠楠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可是她还是没有学会用机械肢行走。医生说，通常先天残疾的孩子，肢体协调能力会差上很多。
于是叶程给她配了一个小轮椅，每天接送她上下学。
可是童言无忌，又或是人性如此，校园暴力无处不在。
下午，楠楠回到家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叶程反复发问后，她才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们都取笑我，嫌弃我不能跳皮筋，笑我是小矮子。”
孩子的声音如同一把把尖刀剜在叶程心头，仿佛映照了他某年某地的处境。
“爸爸，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如果我健康一点，就能快快乐乐了。”楠楠的发问，第一次叩醒了叶程。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再也无法默不作声地做一个弱者。
他火冒三丈地带着楠楠来到学校，拉出嘲笑着，以及背后的一帮家长。
可惜，无论在什么年代，对待孩子，永远都是相同的标准。
“都是孩子，童言无忌你当什么真？就你对号入座心理脆弱了？”
“就是，看他这个娘兮兮的样子，指不定怎么教孩子的，那么敏感。”
“你们不要太过分，一码归一码，怎么人身攻击了？”叶程憋红了脸。
众人一阵哄笑，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咦，我说你怎么眼熟，原来你是我闺蜜的前夫啊。”
叶程的大脑轰的一声，彻底懵了，这个世界真是小。
随后，这位女士一五一十地将叶程的秘密公之于众。
叶程的遮羞布被彻底掀开了，他使出浑身力气冲出人群，带着楠楠逃回家中。
他愤怒地在桌子上捶打着，可又生怕被女儿听到，只得换作捶打自己的身体。
这时，楠楠走进里屋，道：“爸爸，我已经不生气了，您也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理他们的话了。”
叶程听闻，更加心酸。他屈膝坐在楠楠面前，一边流泪一边笑道：“乖楠楠，我一定会让你变正常的。”
随后的日子里，他除了工作之外，便是全身心帮助楠楠适应机械肢。有时他甚至会严厉地责骂楠楠，随后又哭着向女儿道歉。
功夫不负有心人，楠楠终于可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可距离熟练走路，还有些差距。
看到希望的叶程加大力度训练楠楠，即使有时摔伤擦破，也不会让楠楠放慢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来了。
在一个往常的早晨，楠楠开始发高烧。
惊恐万分地叶程将她送到医院，却是得到这样的回复：“破伤风。”
“破伤风，怎么可能是破伤风！”叶程心头一颤，反复自问。
他想起女儿无数次的跌倒，也许正是某一次的随机事件，感染了破伤风杆菌，而没有得到正确处理。
“起病越急，预后越差，而且您女儿免疫系统也有先天缺陷，更加棘手了。”医生补充道。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叶程来说，度日如年。他每天只吃一点流食，剩余的时间就是守在女儿身边，祈祷奇迹出现。
一生无信仰的他竟然开始呼喊上帝，他在无数个很夜晚仰头祷告，痛哭流涕期盼神的回应。
然而事与愿违，各种并发症直接将楠楠推到了死亡边缘，连医生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叶程的人生彻底垮了，他再也找不到，能够让自己有所希冀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楠楠就是他的折射，也是他的全部。
他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发出最后一次呼喊：
“上帝，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你为什么给了人爱恨情仇，却还要赋予他们生离死别，我恳求您，看看我，救救我的楠楠！”
那一夜，他在哭泣中竟然熟睡过去，然后梦见了自己以往做过的一个项目——仿真模拟游戏。
犹如醍醐灌顶，他的脑海里忽然诞生了一个大胆的前所未有的，可能连神都要瑟瑟发抖的想法——人类永生。
他支付了大量的费用，保留了楠楠的大脑活体。并开始自己的计划。
而在相同时空的另一边，陈祥松刚刚演讲完自己的人类延寿研究成果，回到家中准备给自己和孙子做晚饭。
这时，电话铃响了。
“您好，陈博士。我叫叶程，我想我们是同一类人，都在与生命的残酷做对抗。我这里有一个项目，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思绪回到密室，叶程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无比慈祥地看着这颗大脑，温声道：
“楠楠别害怕，等我把一切准备好，就把你转化，然后爸爸也来陪你。”
9.云意志
二人回到家后，陈逸实在找不到事做，还是玩起了电脑。
“林子，在干吗呢？”陈逸表达了自己的问候。
“逸啊，英子也来了，你咋还没来。”英子是陈逸的女友的小名，他们仨在大学时代是同专业的。
“我还要再等等。”陈逸有点打不起精神，匆忙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去探望过英子了吗，她那边的世界咋样呢？”
“她啊，哈哈哈，满世界都是名牌货，每天帅哥围绕呢，别提多性……”说到这里，林程伟感觉说太多了，立马捂住嘴。
“哦。”陈逸失落地应了一声。这大概也是意料之中了。
如果一个人的欲望可以无限制地膨胀，那么也就无所谓珍惜与相守了。
他想点击女友的上帝世界，可转念一想，随即关掉了电脑。
那一晚，陈逸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管家，开启天窗。”
“主人，室外空气指数超过危险值，不建议开启。”
“哦。”同样的落寞。陈逸就这样呆呆地躺着，他想，如果自己去到上帝世界，会想要什么呢。
他从前那么渴望上帝世界，如此希望身边重要的人能够一直一直在一起。可如今似乎大家都不怎么需要自己了。陈逸想来想去，终于找了一个能够宽慰自己的理由，那就是：如果自己先一步去到那极乐的上帝世界，肯定也早就把女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几天后，许久未上网的陈逸还是没想好去留，他打算再跟自己的好兄弟聊聊。
“林子，你在干吗呢？”
“我在买包包呀。”视窗那边传来娘里娘气的声音。
“买什么？”陈逸一阵疑惑。
只见林程伟所在的世界开了几家名牌店，而他正在店内，花枝招展地试着包包。
陈逸十分确认，林程伟是直男。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又颠覆了他前半生的三观。
渐渐地，他发现林程伟的动作，语气，越来越像女友。
陈逸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声音问：“林子，你没觉得，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啊？哪里不一样嘛。不就是除了爱打篮球之外，还喜欢漂亮衣服嘛。”林程伟努着嘴。
一阵恶寒。这恶寒不仅仅是来自好友的娘娘腔，更来自，一种潜意识深处的危机感。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一个路人崴了脚，我当时背她上医院的事！”陈逸歇斯底里地吼出声来。
“记得呀，幸好你当时在，不然可就麻烦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陈逸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万念俱灰。
这个事件的确真实发生过，只不过是发生在他和女友之间。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她的记忆和人格，自己还完全不知道！”陈逸猛捶着键盘。
“陈逸，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呀，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电源被陈逸关掉。随后他狂奔向爷爷的公寓，跪倒在陈祥松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陈逸哽咽着，想在1秒钟之内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陈祥松面如死灰，用微弱的声音道：“我也是刚发现。看来，我们都输了。”
“快让他们停止！”陈逸近乎晕厥。
“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出，是叶程。“这叫做数据残留，每个意志放在一个硬盘里必然产生的后果。实际上再过不了多久，地球上几十亿的数字人，都将融合为一体，最后变成一团‘云意志’。”
“我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到这一步。人类的意志终究是不可代替的，我们自认为创造了上帝世界，没想到还是被玩弄在股掌之间。”叶程跪在地上，两眼无神。“思维，记忆开始交缠，造成混乱；爱好，行为开始融合。他们慢慢地会从有序走向无序，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失去自我了。”
“所以，所谓永生的数字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陈祥松定定地看着叶程，面色沉重。
“差一步，就差一步。”叶程懊悔不已，痛哭流涕。
“我们都错了，根本不是差一步的问题。就算个体意志获得了永生，那他如何产生下一代呢？计算机只能保存意志，却无法凭空创造意志。生命的可贵在于延续，而不是在于一成不变。”爷爷看着窗外死寂的大街，又把视线转移到了叶程身上，继续道：DNA再卑鄙，可也给了每一条生命，无比珍贵的人生。
“不！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老东西，你体验过死亡吗？你体验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在自己面前咽气吗？人类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动物之爱，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欲望，既然有了，为什么还要再次把这些东西夺去！”叶程抓着自己的脸，指甲嵌入肉中，暗红色的血直流。
“一个没有欲望，无法产生下一代的个体，是无比孤独的吧。”陈祥松叹了一口气，在凳子上歪下头来，眼睛失去了光彩。
这个老人一生致力于科学研究，一心造福人类，但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步迈入自我毁灭。
“技术真的能够实现生命的永生吗？技术真的能够超越生命吗？”叶程喃喃自语着，两眼通红看向陈逸，随后发出一阵狂笑。
那个笑声让陈逸不寒而栗，他侧头向窗外看去，发现天空中已经升起了几艘飞船。
显然，少部分的高层也觉察到了变化，为了防止更多不可控的变故，他们决定提前迁移。
陈逸快速迈向门口，一把抓住门把手，把门拉开。
这时，一阵剧痛从后脑勺传来。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昏倒在地。
10.永生
陈逸今天起得特别早，他望向窗外的大好阳光，不由自主地爆了一句粗口：
“今天的天气真他妈的晴朗。”
紧接着，他忽然不分缘由地蹲下身，抽泣起来。
“爷爷死了，大家都死了。”
三分钟后，他挥了挥手，一瓶指甲油出现在了面前。
陈逸翘着兰花指，将血红的指甲油一点一点地抹在手上，尖声道：
“永生的感觉，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