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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叶归叶,尘归尘

作者:周双付

阿叶清晨起了个大早,大嫂阿莲烧了一碗地瓜粉,外加两个荷包蛋,鸡蛋是刚从鸡窝里捡的。阿叶囫囵地匆匆吃下,用牛仔包把紧要的行李装袋。

“阿狗啊,你今天出门啊?”父亲从堂屋走出来问。

“哎,历书上说今天的日子好哩。”阿叶一边把棉被打包一边说。

“好哩,出门了就要靠自己嘞,凡事要让三分,不跟人逞强,听师傅的话。”父亲从太师椅上坐下,从墙边的柜子上取过水烟筒,划了根火柴点上,吧嗒嘘吧嗒嘘地抽了起来。

大嫂提过一个蓝色网兜,里边装着红白相间的搪瓷脸盆,脸盆里套着红白相间的牙杯还有牙刷、毛巾、上海牌香皂。

“出门在外,要多想多带些,都用的到哦。”大嫂像个母亲的似的交代着。

阿叶只管嗯哦地答应着,心却早已飞到那个他想象中的世界去了。

门外走来一个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汉子,背上驮着一编织袋的物什,来的是村里的石匠阿松。阿松年轻的时候,老婆带着孩子就离了家,不知所踪,阿松也就在等待中没有再娶,孤身一人在外打石头。

“万叔,叶子准备好了吧,可以走了,趁着日头没出来,凉快。”

没等父亲答应,阿叶就三蹦两跳的迎出来。

“我好嘞,阿松哥。”

父亲起身,放下水烟筒接过话茬,“阿松,阿狗就交给你嘞,他要是不乖,学艺不认真,你就代表我管教他就是。”说完,笑嘻嘻地看着阿叶。

阿松憨厚地笑着,露出两个镶嵌的金色假牙。阿松家和阿叶家是世交,阿松的父亲在四七年国民党抓壮丁逃跑的时候被枪托打伤了腿,走不了路被遗弃在行军路上。是阿万在树林里发现了正在腾挪的阿松父亲并凭着年轻的体格硬是背下了山,虽然阿松的父亲没有完全康复,成了跛子,但能过一个基本的生活,阿松一家常以救命恩人对待阿万。

“万叔,莲嫂,你们放心嘞,叶子我就带走咯,我会把他管好,让他学好手艺以后好生活嘞。”说着依旧驮起那袋用尿素袋装的物什。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楼,径直朝大路走去。

大路的墙上,整片虎耳草白色的八字小花正开的盛,竹林外的山脊线露出了鱼肚白。

阿叶是家里的小弟,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在阿叶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撇下一群老小离了婚。母亲离家的时候,姐姐阿珍三岁了,紧追在后面,边哭边喊着“阿妈阿妈等等我,不要走……”,但母亲去意已决,步履越来越紧凑,对追上来的阿珍使劲扔着小石头吓着,“你给我回去。”在山坡上开荒的林叔对着母亲喊,“阿彩,你干脆搬一个大石头把她砸死算了咯。”阿珍终究没能撵上母亲那小跑的步子,在泪眼婆娑中从此把母亲跟丢,一起跟丢的还有母亲背上那个还没取名的弟弟。

这个时候的父亲阿万,正在后山和公社的小队长阿谷干活挣着工分,大哥阿虎还在祠堂停棺房边的学堂里念着书。二哥阿盛正和几个伙伴在门楼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摘来的虎耳草和垂盆草的叶子捣烂,一碟一碟的装在碎瓦片上,玩着过家家。阿叶,一个人沉沉地睡在堂屋外翻晒的垃圾堆里,日头晒得暖洋洋,这暖让他觉察不到母亲的离去,梦里还含着母亲的乳头吮着笑着。

日头下山了,阿万疲惫的回到家,阿虎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兴高采烈地放学了。阿盛嚷嚷着肚子饿,只有阿叶坐在门外的泥地上捉着虫子玩。家里冷冷清清,没有邻居家飘出的饭菜香。

林叔扛着锄头回来了,手里牵着脸上留着几道干涸泪痕的阿珍。

“你们家的阿彩,走嘞。”林叔咣当地放下肩上的锄头,生气地说。

“往哪边走嘞?”呆若木鸡却又有所预感的阿万问。

“喏喏,田垟边那条小路。”林叔应了一句,摇摇头叹了口气,提着锄头回了家。

大厝里的邻舍们都围了过来,议论着昨晚万与他老婆吵架的情景。林婶从家里探出头来,“阿万,你把孩子们带我家来,地瓜丝不够吃我再煮点野菜汤,你们把晚饭吃了再说。”阿虎抱起了阿叶,阿万左右手拉着阿盛和阿珍,往林婶家的横楼走去。

“阿彩怎么说走就走嘞?都这么小,忒狠心。”林婶嘴里含着饭说。

“不怪她,家里实在太困难,早上听队长说嘞,说现在全中国都困难。”阿万呼呼地喝了一口酱汤。

“听说东溪村那边有几个人吃了观音土,肚子胀得很。有好几个都饿死嘞。”林叔把锅里仅有的一点白米饭打到阿叶的小碗里。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阿万把油灯点起,盖上玻璃罩,调长了灯芯,阿虎把阿叶放进装着温水的木盆里,生疏着洗去阿叶身上的污垢,擦去阿珍脸上的泪痕。窗外叫了一天的金蝉跟青蛙打了声接班的招呼就休息去了,田里的青蛙和蝈蝈们开起了会,热烈的争吵声湮没了阿珍和阿叶的哭闹,但终究唤不回远去的母亲,在抽泣声中沉沉睡去。

在公鸡的啼鸣中,一夜未眠的阿万早早就起床,擦了一把脸,摇醒了熟睡中的阿虎。睡眼惺忪的阿虎下楼,把昨晚做到一半的写字本,放进了军绿色的软布书包里,写字本上的几滴泪水早已被绿格子的纸吸尽风干。

“阿虎,饭我也烧不来,你平日跟你妈有学了点下厨本事的,在家里煮点米汤,把昨天烧的地瓜丝握个团,撒点盐再吃,带好弟弟妹妹,我去找一找你阿妈。”万说完话没等阿虎回答就带上雨伞出门去了,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阿虎的一句“我还要上学堂的嘞”也没能说出口。从此,大哥只能远远地听着对面山头上那把悬挂在祠堂横梁下的锄头片传来的当当声,却再也没能回到学堂。

阿彩离去的心,任由阿万的苦口和孩子们的眼泪也终究没能唤回来,她改嫁到了几十公里外东路村的一个退役老兵家,吃饭不愁。

阿叶就在这样的家里,渐渐地的长大。

“你多亏取名叫阿狗哟,要不然怎会长得大。”这是阿万挂在嘴边经常对阿叶说的话。从小阿万就对阿叶特别地疼爱,有什么不常见的小吃物总是“阿狗阿狗”的叫着,直到塞进阿叶的嘴里才露出满意的笑脸。

阿松比阿叶年长二十多岁,是辈分上的哥哥。阿松带着阿叶,走过两个山岗,路过一段坡路。“你看,这段石岭是你爹做的,被水冲掉几回,你爹都给修好,这是积功德的事哦。”

“哦,功德是啥?”阿叶好奇地问。

“功德就是阴德,能影响子孙万代的,你长大了也要多做好事就会有好报应。”

“嗯。松哥,打石头累吗?”

“累是累的,不过咱手艺学精了,肌肉筋骨练起来了也就不觉得累。年轻人不能怕累怕苦,要不然啥也做不成嘞。”

“等一会到了东家那里,你不要这样叫我,要叫我师傅。还有东家家里的丝丝毫毫都不要去动,不是咱的东西咱不能拿。”

“哎哎,记下了。”阿叶喏喏的回应。

两人进了杨柳村,东家阿奎远远地就打上招呼,“哦哟,阿松师傅来啦,快快进来。”阿松也不客气,和奎家里的人打了招呼,就放下了袋子,把叶介绍给他们。

“这是我今年招的徒弟,叫阿叶。”

“哦,阿叶,你跟阿松师傅学手艺,吃饭不愁嘞。”阿奎笑着说道。

宾主寒暄过后,就坐下来休息。阿奎招呼着晚饭的事情去了。

“叶子,等一下在东家吃饭,一定要记得筷子要从自己这边的碗里夹菜,饭要吃得快也要吃饱,不要发出吧嗒声哦。”阿松转身跟阿叶小声地说。

阿奎安排了里间的一个木床,木床上刻着许多凤凰牡丹的图案。阿松解下棉被铺上,吃过晚饭后就早早地睡下。

阿奎家的土房去年被后山垮塌的泥流冲毁了,准备从老厝边上的青石场采石拿来盖新房。石场离老厝太近,不能用炸药,只好请打石师傅来手工凿开。

阿松从那编织袋里取出了一个装着许多件凿石器具的木箱子,箱子里有大小铁锤、大小铁錾、手套、风箱,一个对半切开的毛竹片,还有一个泥胎的小炉子。

阿叶从东家阿奎的楼梯下取来木炭,在小炉上引着了火。阿松取来各式铁錾,依次放入火炉烧红,捶打,再烧红,再捶打,片片红色的铁屑掉落。把捶打好的铁錾直立到盛满水的毛竹片里,“嗤”的一声,水汽冒起。这个时候的阿松和阿叶,像极了铁匠。

阿松背着一箱子的工具,带着阿叶来到阿奎老厝边的青石场。

“先用小铁錾沿着一条直线一个一个的凿,都凿完了,用撬棍就可以撬开大石头了。大石头凿成小石头了再看东家的需要去雕刻。”阿松比画着对阿叶说。

阿叶从小就干农活,十九岁了还毛愣愣的,但握起铁錾铁锤的手臂上尽是绷紧的腱子肉。

两个月后,阿奎的青石场里,摆满了许多条石、方石、鼓石,还有几条长柱石和廊石。又顺带着打了两口石猪槽、大小石臼和磨盘等小件货。

“你们听说没,广播里说是要对外国人开放中国,你们说外国人会不会进来抢我们东西?”饭间,阿奎高声笑着说。

“管他什么开放,我们老百姓只要太平,有饭吃有衣穿就什么都好。外国人要是再敢来抢东西,我们也不是吃素的。”阿奎媳妇举着饭铲瞪着阿奎瞪着。

“哈哈,就是就是,我们现在的国家可不是怂包一个。”阿松附和。

“我们国家就是被这帮人坑害了那么多年,要不然早就发达了。”阿叶停下咀嚼的嘴插了一句。

阿松结算了工钱,把工具被褥原样打包。

“阿松师傅要到哪里去打石?”阿奎扛起锄头准备下地。

“我朋友写信来,说陕西那边有大工程做,我们这就准备去。”

阿松和阿叶离开了杨柳村,在拖拉机的晃晃悠悠中到了莲都村,坐上了去西安的汽车。阿叶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欣喜心情一路小跟着,晒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从未出过远门的阿叶,只知道下车吃撒,上车睡觉,出门的兴奋劲早已不在。这天阿叶正糊里糊涂的睡得正香,阿松从卧铺上起来,朝窗外望了望,摇醒了阿叶。

“到嘞到嘞,总算到站嘞,我的妈呀。”说罢,啊的一声伸了个懒腰。

睡眼惺忪的阿叶托着行李踉踉跄跄地跟在阿松的后面,走向站口。一块“安邦汽车站”的牌子下,站着一个人,身穿军绿色上衣、深蓝色布裤,一双铺着厚尘的皮靴,老远就向阿松摆手,“阿松,到了哦,哈哈,坐车坐晕头了吧。”说完爽朗地一笑。阿松把一个棉被包扔到来人的手里,“谢茂才,真没想到你小子会来接站啊,看来晚上有好酒好菜招待哦。”阿松把手搭在来人的肩上,边说着话边往外走去。炽热的日头耀的刚睡醒的阿叶睁不开眼,这个尘土滚滚的世界着实是超出了阿叶的想象,外头的世界许是不像老家那样都是青山绿水的,喉头只觉得干渴。

来人正是阿松口里说的朋友,三十多岁的人,黄卷的头发,干风吹惯的脸上,一笑百褶起,洁白的牙齿不相称的露着。三人出了站口,雇了一辆六轮拖拉机朝火车站开去。

“阿叶,快叫谢师傅。你别看他笑嘻嘻没调数的样子,他可是我们泰顺石雕的前辈嘞。”

“谢~师~傅~好~”颠簸的土路让阿叶说的话断断续续。

“哦好好,年轻真是好啊,可以出来见世面嘞。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还猫在老家学手艺。”在突突的拖拉机马达声中,阿叶侧着耳勉强听清,茂才扯大了嗓子却呛了一口黑烟。

一行人坐上前往紫云的绿皮火车,一路上说笑自用泰顺的方言蛮讲,乡调贯耳,旁人侧目。火车越往前开,之前的黄土坡却不见了踪影,随之而来的是青山绿水,一条青绿色的汉江静静地流淌着。靠着车窗的阿叶看着这美丽恬静的风景,似乎又回到了家乡,回到老父亲身边。长途汽车的疲惫早已抖落干净,对岸松林边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字牌子被风雨洗刷的有些白里透着红。

“阿爹和哥嫂他们都好吧……”阿叶下意识地望着两手的新茧喃喃自语。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停靠大米河火车站,请准备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车厢里广播的声音唤回了思绪飘向老家的阿叶。阿松背着行李跟在茂才后面,三人先后出了火车站。站外停着一辆蓝色的三轮拖拉机,跃马牌的标志特别醒目。

“来来来,都坐上,我们的采石场就在前边的镇子里,叫洞溪镇。”

“茂才叔,这个紫云县跟我们泰顺县真像啊!就是比我们多了一条江。”阿叶兴奋地说。

“是是,还真想不到,陕西还有这么好看的地方,跟我们江南差不多了。以前没来过陕西,以为到处都是黄土高坡沟沟坎坎的呢。”阿松笑着接茬。

谢茂才只管开车,转过脸笑笑。前面有个头上系着羊角汗巾的老汉赶着几头黑猪占了车道,茂才扯着嗓子喊上:“哎哟老表哎,你咋个赶猪的嘛……”硬摁了几声喇叭,三轮车吭吭吭的擦过猪身向前开去。老汉翘着旱烟嘴,木然地望着卷尘而去坐着车斗里同样木然的阿松和阿叶。

阿松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眉头蹙起,但又说不清楚为什么。

车子停在了江边,戴着斗笠的船老大大声地向茂才挥手,“陆上的客人快些嘞,开船咯——”换坐铁壳船渡过汉江,岸边早有一辆拖拉机等在那儿,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了一段后,在一排青砖的二层小楼前停下。一个坐在门口石凳子上长的四方脸的人迎了上来。

“黄毛,人接回来啦。”四方脸含着一根水烟斗咕噜着。

“常哥,接回来嘞。休息呢,都没事吧?”茂才拉完手刹,拍了拍土。

“没得事,有俺大哥罩着,有啥事么。”取下烟斗的常彪撇着嘴说。

茂才领着阿松和阿叶,掀开厚厚的门布帘走进了小楼。屋里烟雾缭绕,一张木桌子边围着十余个人,正亢奋地玩着牌九。

茂才走到坐在靠墙的一个穿花衬衫光着头的人那,轻扯一下那人衣袖说:“武哥,这俩就是我朋友,从江南带来的雕刻师傅。”花衬衫叼着烟,手里搓着两张取到手的扑克牌,瞥了一眼阿松和阿叶,“哦哦,好,黄老师,你安排他们住楼上,跟你一起住好嘞,你们江南人呀嫩气,没啥事的话,明天开工,工钱照算。”“好嘞,谢谢武哥周全。”阿松递上一包“西湖”牌香烟,武哥边拿牌边接下,嘴里“嗯嗯”算是打了招呼。

茂才领着阿松和阿叶蹬上石头做的楼梯,上了二楼东边间,取下行李。房间不大,倒是挺整洁。门外走来一个高个女子,穿着黑色的土布裤子,塞进裤腰的白色的确良衬衣,把浑圆的胸勾勒的显眼,一边走一边颤着。

“阿才哥,你回来啦。这是你老乡吧?”女人自顾进了房间,把阳台外收到的衣服挂在墙边的绳子上。

“诶,春香,房间是你帮忙收拾的?辛苦嘞。”茂才憨笑着说。

“才哥客气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呗,我哥这么说的。”春香说笑着朝门外走去。

阿松赔笑着,一边打开行李,一边瞪眼推了把还直愣愣看着门外的阿叶。阿叶相信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五官标致,身材高挑,瘦而不骨,乌黑的短发随意地编着,细细的眉毛下,嘟起的下眼皮托着两个亮闪闪的大眼睛。阿叶红着脸站起身向窗外望去,远处平静的汉江无争地流淌着,对岸一列火车哗哒哒的驶过。

楼下传来轰隆咣当的嘈杂声,桌凳翻在了墙根。一个捧着脸咧嘴的男人被怒气冲冲的武哥扯着领子拉到了门外。茂才起身下楼去,阿叶正要跟上,被阿松一把拉住:“人在生分地,勿要管闲事。”

“你他妈了巴子的,敢在爷这耍诈,活腻歪了吧,啊?”

“武哥,我没没没耍诈,你看这牌的花色一样的。”男人被推搡的后退了几步。

“一样?天下的扑克牌都一样,有不一样的吗?啊?”武哥向前逼去。

“武哥,我今晚拢共赢了十三元,全都不作数成吗?求求你放过这回,下回不敢再……”男人把裤袋里的钱悉数掏出捧着。

“还有下回?赢?你这是偷。老子早就看你不对劲儿啦,你知道吗?你家祖坟冒蓝烟啊你把把都大呀?花肠子别在爷的地盘上混。”说着向那男人的脸扇去,左手伸去把钱接过。

“滚。”常彪朝那背影使劲儿啐了一口。

“散了散了哦,今天来了新师傅,明天工地还有好多的活要干嘞。”常彪提高嗓门喊着,四方的脸如同骷髅般。围观的人在默然中陆续散去。

陕南的天醒得特别早,湛蓝湛蓝的,山清水秀。如果不是这到处浓重的北方口音,还有路口的木牌上写的地名——刘家沟,阿叶误以为这里就是江南的家乡了。

“这个点,阿爹踏着露水又去山上放牛了吧……”阿叶望着远山的鱼肚白自言。

“谁放牛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哦没有,春香姐你起来啦。”

“想家了吧,第一次出远门?”春香背着手,微抬美颌地看向阿叶,扬起的嘴角带着稍稍地坏。

常春香,陕北米脂人,常耀武是她的亲哥。原来耀武在汉口混社会,一个人逍遥自在。怎奈在一个暴雨夜过后,老家的两口窑洞垮塌,生生把父亲压在了里面没能再出来,母亲早年过世,春香因为在山上撒苞米躲过了一劫。老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虽然陕北黄土风吹得紧,可是春香依旧生的水灵,性子也生得泼辣。挺起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在黄白的脸蛋下,日渐隆起的胸脯引来越来越多男人的注意,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乡,一个不小心会遭了哪个小子的殃。索性没等书读完,耀武就带着春香来到洞溪镇,承包下刘家沟的仰天台。仰天台原本是一座荒山,扒开地皮后才发现山中可开采的板岩和大理石储量大的惊人,当地人看到好处后时常上来挑衅,要把耀武赶走好自己开采,耀武手里高扬着承包合同却差一些被撕毁。为了守住这摊心血地,耀武开始招兵买马,叫来几个原本在湖北混社会时的弟兄,大小跟班十几人,讲理不成就拼狠,两年下来才逐渐在刘家沟稳住了地盘,“天不让你做好人那你就做坏人。”是耀武常挂嘴边的一句话。

“是有点想家了。主要还是牵挂老爹,老爹六十多了。春香姐……”阿叶羞涩地看着春香说。

“别一口一个姐的,咱俩谁更大还没定呢!”春香噘着嘴瞪道。

“我六二年的,属老虎,你呢?”

“哈哈,你还叫我姐,找抽呢,我六三年的,兔子,哼哼。”

“真的假的啊,不像啊。”

“你——你是说我老吗?”春香不高兴地说。

“谁说我妹妹老啊?”耀武和茂才走了过来。

“武哥好。”阿叶挠挠头。

“武哥,这是阿松的徒弟阿叶,不常出门不懂规矩你别见怪。”茂才着急辩到。

“阿叶,春香是比你小,只是北方人人高马大,吃的多粗粮,再有干风里吹吹才会看起来皮肤不嫩,要是春香到我们的江南住上一段,可要赛貂蝉咯。”茂才看着武哥呵呵笑道。

春香听了之后,一边玩着短辫一边噘嘴横了阿叶一眼。看着阿叶一脸无辜又词穷的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地跑开了。

“这丫头,呵呵,野惯了。你们都不要在意。走,去工地,开工了。”武哥无奈地摇摇头,挥手后向小楼走去。

仰天台,分左右两个山头。左边的山头储蕴的是板岩,中间一条土路延伸到山顶的仰天山,右边较矮的山头主要是大理石。耀武来到这里,经人提点后,与刘家沟村签署了承包合同。勘探结果确定后,雇佣村民从汉江渡口开挖了一条土路到仰天台,并长租下山腰处原来公社茶场的漏雨破旧的两层小楼作为基地,把板石当作瓦片铺在屋顶上,青砖的墙、蓝黑的屋顶,蓝色木框的窗户,前面的空场地也铺上板石,春香再种上一些花花草草,原本破落的屋子换了新颜。

“好了好了,现在我来分一下组。”武哥手下的一个叫刘军的喊着。

“谢师傅带着原来的采板岩的九个人去左边的山头,阿松师傅就带队负责右边的大理石山。注意一个,板岩山不能用炸药,大理石这边可以用炸药。”

人群一分为二地向左右进发,刘军和几个兄弟守在了路口。路口边的板车里,几件厚厚的棕衣下面,放着几把利索的板刀和钢管。

清晨的氤氲雾气迷漫着江边的茶园,茶园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的采茶男女。未采三根叶,山歌号子先响起。

“嘿——咱们——唱山歌嘞——”河边茶园里的一个女声开了场。

“唱就唱来(呀么)你先来嘞——”采石场边的一个山头有了回应。

“来就来咯——哦,姐在河下放花牛喂——,郎在高山打石头——石头落在花牛背喂——看姐抬头不抬头——牛儿抬头望青草喂——姐不抬头看水流。”

女声唱完,山头上一片寂静没有回,只有打石头的“哼哟嘿哟”的打钎号子。河边茶园里传来了一片肆意的笑声。刘军是地道的紫云人,他不服气地说:“诶诶诶,怎么的,没人回刚才挑啥头啊,刚才谁说要唱的?那还不被这群娘们看扁咯,我来!”

“嘿——娘子喂——走在人前呀么把头低,乖姐问我可有妻哦——我的妻子就是你哩——你在人前要少提,莲蓬结子在心里嘞——”唱完的刘军咧着嘴得意的笑。

“山上的哥哥哟——有心恋姐你就恋,你趁奴家在茶园。再过三天茶摘完哟——郎回湖广姐回川,咱们相交一回难上难咯——”

刘军正准备扯起嗓子回下去,被上山的常耀武喝止。刘军收起了嬉皮,“武哥好。”

河边茶园里传来一顿男子的训斥:“干啥呢嘛,采茶嘞,等一下子日头爬得高了又喊热。现在是一天一个价嘞,力气那么大,饭不要吃个么多咯。再说山上的人哪个不是拿刀弄棍的?一匹梁都给圈去嘞。昨天阿大去玩个牌九,赢来的钱被坑回去不说,脸还被扇了几扇嘞。”

茶园里没再传出山歌,只有窸窸窣窣的茶树与叶子分离的声音。采石场的阿叶却被这勾魂的山歌给迷住了,这熟悉的旋律让他想起家乡泰顺的畲家女子雷小青来了,直到一阵剧痛从左手腕传来,魂魄才归了位,正在替人扶钎的阿叶被扬起的铁锤重重砸伤,一时间血肉模糊,血滴洒到了碎石块上。

阿松立马从雕刻场飞奔过来,背起哀号的阿叶就直奔小楼。常耀武正摇着蒲扇在厅堂内间正眯眼,听得哀号便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武哥,小叶被锤子砸伤嘞,麻烦你给找个医生。”

“阿松师傅,我这半山腰没得医生呀。怎么这么不小心的,这才几天啊就这样。”常耀武皱着眉应到。

“那怎么办呀?这手不治还不废了。”阿松焦急地说。

“阿彪,你带他俩去对岸镇里的卫生院,快点,顺便叫黄老师回来。”常耀武冲着大门外喂狼狗的常彪喊到。

蛙鸣啸天的小楼里,春香把捣烂的骨伤山草药轻手地敷在阿叶的左手腕,再一圈一圈地绕上纱布,留个活结挂在脖子上。“还疼吗?”春香吹着伤口问到。“现在好多了。”“还好医生说是皮肉伤,要是骨头断了以后可怎么雕石头?”“呵呵,听山歌走神嘞!”阿叶搔掻后脑壳。阿松早已在路上说了太多批评的话,正和茂才呆坐在屋角闷声抽着烟。阿松带来的一条五一和一条西湖早已抽完,正抽着茂才的冰山牌香烟。耀武突然使劲拍了一下阿叶的大腿,“你小子,亏了没砸破脸蛋,要不然我这小妹可有的哭了。”说罢哈哈大笑。堂屋里的人跟着哄堂大笑起来,春香瞪了一眼耀武,“哥,你说啥呢?!”“阿叶,我们去外面走走。”说着扶起阿叶朝门外走去,到的门口转身朝耀武捏着拳头嘟起嘴示威。堂屋里又是一阵大笑,这次连焦虑的阿松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叶,你怎么听听山歌就能走神的啊?我们紫云这经常唱山歌的,我也会哼两首,没啥稀奇的。”

“我老家也有唱山歌的,是一个小民族畲族他们才会唱。我阿爹都叫他们畲客,他们人很热情,阿爹年轻的时候去挑担走路,都会常常经过喜欢居住在山头上的畲人,他们就会热情地唱起歌来欢迎客人。”阿叶若有所思地说。

“嗯,这样的吗?然后你就听入神把手差点打折了?不对吧?”春香把手别在后面,有些坏坏的看着阿叶。

“是这样的。我……我……我……,我也在畲寨做过帮工的,我们那里跟紫云一样都是山沟沟,还不如洞溪,以前穷得很,劳力不用钱去买,只要换着干就可以的。”

“还不对。说,到底是啥原因?”伶俐的春香紧追不放。

阿叶望着对岸小灯点缀的洞溪镇,转身凝重地看着春香,看的春香直发毛,早已入秋的天气显得更凉。春香使劲搓着润如玉瑙的手臂。

“春香,我也没想瞒着你,我走神确实不是因为山歌,而是山歌里的一个女孩。”阿叶望着月夜下的汉江,向春香讲述起三年前的那场事故。

三年前,阿叶代替父亲去帮畲寨雷朝亮家换工,帮助掘园播种和水稻地瓜的锄草,在雷家待了一个多月后才回的家。但这五十多天,却给阿叶留下终身铭刻的爱和遗憾。他认识了雷朝亮的女儿雷小青,那年他们都只有十七岁。雷小青喜欢唱山歌,不管是茶歌、婚嫁歌、还是长长的《盘瓠王歌》都会唱,是寨子里会唱山歌最多的女孩,歌声甜美,经常把别人唱的对不上。相似的年龄,长得清爽,性格又活泼伶俐的雷小青很快吸引了阿叶,两人在田间地头经常边干活边嬉闹,拔秧苗的时候,阿叶会在田里寻找野荸荠给小青吃,小青却乘机抹了阿叶一脸的田泥;他们一起摘花做花饼、摘叶子做绿豆腐、在刺林里穿梭为小青采来许多山莓……

保守的年代里,情窦初开的两个人,相互喜欢的情愫始终没能说出口去,只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闪亮的光。雷朝亮也没太把阿叶当一个帮工来对待,只有玩的离谱的时候才会去像对待自家孩子似的去喝止。阿叶从小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雷朝亮老婆蓝秋花看着和自己女孩差不多大的阿叶,也对阿叶很好,有什么好吃的从来不偏心,阿叶在蓝秋花慈爱的脸庞上短暂地享受到母亲脸上才有的暖。

山里的天气虽然白天炎热但是夜里却是很凉快的,乡亲们劳作了一天后都会睡得很沉。就在帮工快要结束的一天凌晨,雷朝亮家所在的建造于光绪年间的老房子里,堆放在阴沟边受潮的稻草引发了自燃。突然半夜起的火,火势迅速吞没了有着八十多年的木房子,所有人凌乱的奔逃,有的人在火还没烧到的地方迅速地抢救着仅有的粗制家具和粮食,小青凭着自己脚步快,在第二次跑回二层里屋抢拿棉被的时候,走到一楼楼梯脚被坠下的一条着了火的横梁压住了腿,火迅速引燃了小青单薄的衣服,阿叶被间断的惨叫声引去,正要冲进去救,却被不知情的寨子里的人拉住,解释的话没说完,整个里屋在火魔的肆意下迅速解体,纷纷朝小青砸下去,惨叫声戛然而止,留下泪眼无声的阿叶站在火场外。“小青——”“小青被压里面了哪啊哈——”阿叶失控的尖叫哭声唤醒了寨子里的男人,纷纷把水集中向里屋着火的位置泼去,等到人们把小青抢抬出来的时候,早已没有了人色,黑漆漆的身体,脚趾被烧成了焦炭,只有半只被压在梁下还没来得及过火的鞋子和从左手腕上脱落的彩色石串能辨认。在殡场里痛哭的不止有小青的父亲母亲和尚未懂事的弟弟,还有邻舍的叔婶,还有外人阿叶。寨子里的人们纷纷流着泪为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孩,为这个曾为寨子带来许多欢笑的女孩唱起了山歌,安慰她去往天堂的灵魂。

讲完往事的阿叶控制不住的抽泣着,扶着栏杆颤抖着蹲了下去,分不清鼻涕和眼泪的脸上洗不尽那年夏天的痛。早已泪眼婆娑的春香也蹲了下来,拍着阿叶的肩膀安慰着。

“咦,外面黑啾啾的,你俩蹲那里干啥嘞?”常彪出门方便。

“你不要过来。”春香朝常彪大声喝道。常彪平时就不敢惹这个泼辣的老乡妹,更怕被常耀武刮鼻子,又退了回去,沿着墙根去了屋后。

“春香,我当时只要一个箭步,也许就能拉出小青呀。都怪我还跟大叔解释什么。”

“叶哥哥,这事不怪你,这是小青的命,命就是那么的凑巧。小时候我家的窑洞塌了,要不是我在苞谷地里撒种子,我也会跟我爹一起埋里头了。”春香停止了抽泣。

长吁一口气的阿叶站了起来,手腕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

“快把脸擦干净,别让里头那堆老爷们看见了,又得笑话你了。”春香掏出手帕递给了阿叶。阿叶使劲地擦了一把脸,唏嘘一阵说,“你看我把你这么香的手帕给弄脏了,改天洗干净了还你。”“上边都是你鼻涕,我才不要呢。你洗干净了留着吧,你这个榆木疙瘩。”“我不疙瘩。”“你不疙瘩我疙瘩,行了吧。”说完俩人对视一笑。

堂屋里的人都各自回了房,春香扶着阿叶回到房间门口后也回到自己房间。今夜这两个人终将度过一个难眠的夜。

冬去春来,转眼的时光,阿松和阿叶来到紫云已经三年过去了。茂才的板石雕刻产品碑刻碑雕系列和阿松的大理石雕刻产品让常耀武的腰包逐渐地鼓了起来,常耀武索性成立了陕西汉王石工艺有限公司。仰天台上两年前爆破出来裸露在外的石料所剩无几。常耀武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是怎么也睡不着,他与刘家沟的合同只签了五年,眼看年底即将到期的这张纸,常耀武暗想,如今我这人多马肥的,一张纸又能咋地,不就盖个红戳戳签个字的事嘛。况且仰天台的板岩储量巨大,大理石的储量也只消耗了皮表的一些,现在出口的生意越来越好做,外国人的钱路这么宽,前面基础探查和建设又投资了那么多,老子的地盘才辛苦的打下,还冒着热气呢,凭啥就卷铺盖走人呢?!

“对,就这么干。”常耀武拍着床栏说道。

谁也没有料到,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第二天清早,工人们都已出工去了石料场。常耀武带着常彪和刘军下山来到刘家沟村委会,去年新上任的村委会主任刘定宇是个读过中学的年轻人,他和常耀武有过约定,村委继续遵守合同,做好村民的安抚工作,不干扰石料场的正常开采和运输。刘定宇正在擦拭办公桌,看见常耀武进来,连忙出来相迎:“常老板,今天怎么有空下山来我这破庙啊?”说罢爽朗地笑起来。常耀武掂着大肚子说道:“哎呀我的刘主任,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说罢小跑两步握上刘定宇伸出来的手。寒暄过后双方在茶几旁的木椅子上坐下,常彪和刘军站在门外候着。“常老板这五六年可是赚足了外汇啊,你看我读书那会儿你的肚子还是瘪的,如今都六个月啦,哈哈哈……”刘定宇捧上一杯刚泡的紫云毛尖递给了常耀武。“刘主任,咱也不容易呀,天天在那山头上盯着,本想把这汉王石工艺品有限公司搬到县城去,买个好楼跟外宾谈话也硬气,这不在洞溪那里租的门面方便,所以一直没过去。我这两年生意做大了些,也给村里贡献了不少资金吧,你看要不你们也没钱捯饬这门前的沿江大马路呀。所以呢我想来跟刘主任商量这个合同延期的事情,让村里继续让我承包这个仰天台矿场,你看怎么样?”常耀武端起茶杯,汤色清爽见底,轻轻地品了一口。“常老板,好茶吧,这是咱们后山上采的茶叶,科学研究说里头含有一种硒的东西,能防癌肿的。”常耀武没有接刘定宇的茬。“你看我们也是老熟人了,有些事我也不瞒你,村里早两年就有打算拿回仰天台自己开采,这不因为你有合同在先,我们也就遵守着。现在国家搞改革开放,板石在欧洲畅销得很,大理石也供不应求。再说仰天台上面到底有多少储量的石头我们也没个底,按说这是村里的资产,也是国家的资产嘛。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要开大会让村民决定,更要上报县里吧。”常耀武听后,放下茶杯,收起了笑脸,正起身离开。

门外走来一个人,大步流星的样子像是有急事。来人正是刘名大,去年底被推选为村里的支部书记。刘名大快步向办公室走来,常彪拨下半格墨镜,伸手拦住。“我们老板在里头说事儿,你先候着。”“干啥?造反哪,候着,这是我的办公室我候着?”刘名大大声地吼着。刘军连忙上前推开常彪的手说:“阿大叔,你别跟彪哥计较,他不知道你现在是领导。”“滚犊子,你个背祖逆宗的东西。”刘名大跨进门,瞟了一眼常耀武,走到刘定宇身边耳语了几句,刘定宇就跟着刘名大出去了,把一脸不快的常耀武晾在了办公室,常彪不屑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啥嘛,做官了脾气见长,不认识咱了?呿!”

原来是安邦行署的副专员张弥来村里视察村集体经济的。一队的人车停在了江边刚完工的公路上,紫云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在身后陪着。刘定宇急忙迎上前去,“张专员您来啦,欢迎欢迎来我们村指导工作。”刘定宇和刘名大一一同来宾握手。“定宇啊,张专员的行程安排得很紧凑,村里就不进去了,直接去板石场看看就行。”杜副县长握着刘定宇的手说道。一行人步行上山,刘名大带着队伍走在前边,边看边讲解刘家沟的茶产业和板石、大理石、花岗岩的产业开发情况。常耀武紧跟在队伍后边,茫然地跟着队伍挪动着脚步,摘去了黑色的太阳镜交给了后边的常彪。

“常老板,张专员要跟你了解石料场的情况,快跟我来。”不知什么时候刘定宇走到常耀武身边了。“哦哦,我该说点啥?”常耀武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些不知所措。“你有啥说啥呗。”常彪和刘军正要跟上,被两个戴墨镜的年轻人挡住了去路,这俩人在今天的一溜白崭的衬衣深色的布裤脚蹬黑亮的皮鞋的队伍里也彻底没了戾气。一行人在回程的路上到了小楼堂屋里小坐,春香端上茶和果盘。张专员被靓丽的春香给吸引了,虽然“指示”不断,但眼睛却不时地瞟她向在张罗着的春香那曼妙的曲线。

吉普车队缓缓离开了刘家沟,刘定宇和刘名大站在村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哥俩搂着肩膀就回了村委办公的破庙。站在山上小楼外看着车队像几只金龟子似的挪动的常耀武却紧紧地绷着一口气,在向张专员提出希望继续承包石料场的要求后,张专员以村民自治为由并没有明确的表态,但其随从找到常耀武说可以大家坐下来商量,也可以来安邦找张专员详谈,特别交代要带上春香。混过社会的常耀武自然理解这商量和详谈的代价,心里在琢磨着银行里头的数字和掂量着送到安康的底线。

阿叶已经从阿松的工棚里独立出来,开起了自己的雕刻棚。从简单的大理石切割、勾描,到图案的阴刻阳雕、不同型号錾子的使用,阿松都已经手把手的教授给了阿叶。与其他雕刻棚不同的是,阿叶的棚里多了几株绿植,那是春香养在那儿的,虽然工棚里每天石粉扬飞,但绿植的叶子却没有明显的积尘。阿叶把南方常见的青石刻技艺移嫁到大理石上雕刻出的五福捧寿、瑞狮威镇、金猴献瑞、龙凤呈祥的图案特别受到客商的欢迎,开始接受订单生产。茂才还穿插一些板石的三滴水碑、茶盘碑、令牌碑的雕法传授给阿叶,使得阿叶的工棚特别忙碌,常耀武把老家的两个亲戚孩子杜远生和艾明介绍给阿叶做了徒弟,年轻的阿叶逐渐成长为汉王石工艺有限公司的头牌雕刻师傅。

常耀武带着春香和刘军踏上了前往安邦的火车。

在王秘书的引见下,常耀武见到了在安邦行署的办公大楼五层最里面的办公室办公的张弥。原来那天在小楼跟常耀武特别交代的随从就是王秘书。

“张专员,我来还是请您帮忙仰天台石料场的合同延期问题。你看现在到处搞严打,听说紫云县也抓了不少人,所以我们也不敢跟村民做出格的事。只好请您帮忙撮合嘞。呵呵呵”常耀武赔笑到。

“小常啊,我们在紫云已经说清楚的,下边地方上的事情还是要以地方上意见为主嘛。你看我还有很多文件要看,等会还有个会要主持,重复的话我就不要多说啦。王秘书,你来接待一下常经理。”张弥捋了捋头上的几绺头发向外间喊去。

王秘书把常耀武引到对门房间里,关上了门。门边挂着个接待室的牌子。

“常经理,我上回跟你说的,你都照做了吧。春香来了吗?”

“王秘书,你看我这包里有五万现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但是春香可是我的亲妹子呀……”

“常经理,是这样,可能你多虑了。心意是小事,我们张专员呢近五十了,夫人病痛在身,不方便出门。张专员经常出入一些活动场合的时候看到别人都成双来的,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孤的,从上头的意见来看,我们张专员下半年还可能升到西安去的,这个需要就越来越迫切了嘛。张专员是革命后代,不搞三妻六妾的事儿,就是觉得春香的形貌很好,所以想招来做生活秘书的,这儿不刮风不淋雨的,对你们农家的孩子来说也是好事吧。”王秘书推了一下眼镜说。

“生活秘书是个啥秘书?”常耀武显然有些不确定。

“你看,我这个秘书呢就是在办公楼这里给张专员写写材料码码字,安排一些行程,接待一下老百姓到访的事情,这叫工作秘书。生活秘书就是住在专员家里,负责照顾个人生活上的需要。起居烧饭、出门穿戴啥的。当然,生活秘书不会跟夫人住在一起,是住在另一个家里。”王秘书双手比画着。

常耀武把报纸包裹的五万现金忘记在了接待室的桌子上,空着提包走出了行署大门,刘军和春香已经站在门口等候。

“军,你去前边小店帮我买两条香烟,买些补品,再买些糖果,哥一会儿有用。”常耀武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小店说。刘军知趣的应诺了一声就离开了。

“哥,安邦这么大,你不带我去玩一会嘛?去嘛去嘛。”春香勾着耀武的手撒着娇。

“小妹,是这样。张专员呢马上要升官,他婆姨生病了,没法照顾他,他需要找你做他的生活秘书,就是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的。哥的钱是送进去了,可是张专员不满意,非要你不可,你说咋整啊?”

“哥,这话你都听不出来嘛,这不是耍流氓一样吗?”春香急了说。

“小点声,耍流氓是要打头的。”常耀武做了手指太阳穴的手势。

“小妹,你看,我们兄妹俩从小没了娘,阿爹又出了那档子事,哥不能永远带着你呀,哥跟你说,以前,你哥在襄樊是砍了人的,当年在汉口又犯了事后才回的安邦,虽说不是挑大头的吧,但至少是个从犯吧,汉口的弟兄写信给我,叫我要小心着点呢。我这摊子是说倒就倒啊,到时候你咋办?你要是跟了张专员,哥也算对爹娘有个交代了吧,像王秘书说的不刮风不淋雨的。我的生意也可以做得更大了,张专员就是咱的靠山了嘛。”

“哥,我的亲哥,你知道我心里有人了。”春香跺着脚撒娇地说道。

“你说的我懂,小叶呢里外一表人才,哥也满意,咱米脂的婆姨谁不欢喜嘞。这要没有合同到期和严打这两回事,哥也准备就把你俩的事儿给办了的。这不碰到软硬行不通的新事儿了嘛。时代在变啊,做一个雕石头的婆姨,哪有做一个大官的姨太自在啊?搞不好还能转正呢。你想想!”

许久,春香低着头咬着下嘴唇,不再说话。

刘军拎着两条烟和几个贴着红纸的纸袋慢慢悠悠地回来了。

“哥,咱先回紫云去。这事你总得容我想想吧,这对我来说可是人生大事。”

常耀武接过刘军的香烟塞进了提包,“行吧,瞧把你惯的。这事确实难,哥也不勉强你。”说罢带头向安邦火车站走去。

“哥,你都来安邦了,不去看看嫂子和妞妞吗?”

“上回来,王秋红不见我,敲了老长的门嘞。不去吧,省的让她娘俩操心。”

“哥,这回去她会开门的,我去敲门。”

“军,我去丈人家里一趟看看你嫂子,你跟着不合适,这样,现在九点多,你先去火车站买三张下午三点的票等着我们。”

二人转而朝安邦县茶马古街62号走去。这是一个高台的四合院子,狭窄的阶梯上去就是一扇木板的院门,院门上面盖个小屋檐,春联半新的贴在两边,院墙上向外伸出的石榴已经开了橙灿灿的花骨朵,几盆仙人掌里不见丝毫杂草。

笃笃笃,“嫂子,我春香,开门。”春香走上前去,耀武缩在门外的墙根下。

门吱呀地打开了。“春香,你咋来啦,快快进来!快快快快!”秋红大嗓门的笑迎。见门开了,耀武呲溜就跟上了,秋红没想到这一出,正准备关门的手又甩下,瞟了一眼常耀武,就去招呼春香了。妞妞正放着暑假,亲昵地跑上来,大声地喊着“姑姑姑姑”,见到耀武进来,就从春香的怀里挣脱着跑到耀武那里去了。“爸爸爸爸,妞妞可想你了。你咋这么久才来看我呀?”常耀武一把搂在了怀里亲了又亲。

秋红的爹娘在后院翻晒去年的豆角干,听说姑爷来了,站起来拍了拍走了出来。“耀武来啦。”“诶,爹、娘,忙啥呢?我给二老买了点西洋参,补补身子哦。呵呵呵。”“哎哟,春香这姑娘,真是自从来了紫云,这几年可白嫩了不少嘞。咋样啊,许配人家了没呀?这俊俏模样,耀武那小楼该被提亲的人挤垮了吧。呵呵呵……”

“娘,这不正找呢,您二老有啥意向人家不?哈哈哈……”耀武放下纸礼包。

秋红在厨房忙着嘁嘁嚓嚓的起锅了。耀武走了进去。

“你来干啥?告诉你,今天要不是春香开的门,你就甭想进来。”

“是是是,我来看看爹娘,妞妞,还有媳妇儿你呗。咋样啊,不跟我回去了?”常耀武说着就伸手去抱秋红,秋红一个铲敲到了耀武的手上。

“跟你回去干啥?整天在那里玩枪弄刀的斗狠,回去担惊受怕?我跟妞妞在她姥爷这挺好,你看妞妞今年上小学了,城里的学校多好。”秋红从锅里捞起了猪肘子。

“去年还时常听说这里打架那里又欺负女娃,今年消停嘞。这不前些天有几个大卡车游街,还拉去毙了几个。背上插着白色的令牌子,名字还被红笔叉叉……”说着,就把盆子架在铁锅上炖着。常耀武听到这,脸色一沉,闷着声向后院走去。

春香在院子里和妞妞玩着毽子。

“来来来,吃饭嘞……”秋红张罗着,把菜一样一样的端上桌。

“哇,嫂子,蒸盆子啊,太好了。我都好些年没吃过了。”春香搓着手。

“是啊,跟着你哥有啥好吃的,没吃好的,你咋还能长这水灵嘞!”秋红笑吟吟的最后坐下。

“咱这紫云县的蒸盆子,可是有些来头的。当年汉王刘邦来到紫云城,厨师想不出用啥犒劳这些饥肠辘辘的将士们,就拿个大乌盆,把啥都放进去乱炖一番,结果呢,刘邦的将士们都个个吃了精神焕发,这不就把楚霸王给打到江边去嘞。呵呵呵……”秋红他爹夹起一片莲菜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真好吃。嫂子,我都不想回洞溪去了,天天要给那么多人烧菜,灶头老杜又埋汰。你看能不能可怜可怜我这没爹没娘的份上,常回小楼住一阵子呗,这样我就有口福啦,妞妞你就留着姥爷这上学哦。”春香笑嘻嘻地转头对妞妞说。

一桌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说话。耀武看着秋红,秋红低着眉自顾吃着饭。

常耀武心里还挂念着仰台山承包的事情,以买了车票为由起身准备离开,门台边,秋红拉住了春香。“阿香,要不你也不要回洞溪嘞,那不是女娃待的地方,就住嫂子这,嫂子帮你在城里找个活干成不?”

“嫂子,还是不了,嫂子放心,有我哥在那,没啥。再说还有叶哥哥疼我呢。”春香看了耀武一眼说。

“哦哦,你是说浙江来的那个小叶啊,他还在那没走吗?这小伙倒是俊朗,人又实在。你俩谈着啊?”

“嗯嗯,有两年嘞。叶哥哥现在可是他常耀武的头牌师傅呢。”春香抬着头嗡嗡地说。

“那就好,那嫂子就放心嘞。”秋红从堂屋里提着一袋干菜和鸡蛋递给了春香。

“嫂子,那我们回去了哦,叔,婶,我们走了哦。妞妞再见!”

一行人惜惜地别过,耀武和春香往火车站走去。

“闺女,姑爷是痞了点,可好歹是妞妞的亲爹不是?你不该这对他。”秋红他娘望着耀武的背影对秋红说,秋红转身回了堂屋。

秋红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这竟是她和常耀武见的最后一面。

安邦的这个夏天连连下着雨,汉江的水位就一直没平复过,陕南的天气每年都这样连着下雨的,谁也没去想太多。这一个月来,仰天台始终处于停工状态,石料场里只有一些余料没雕刻完,茂才和阿松,阿叶和艾明、杜远生在各自的工棚里忙活着。

夜雨伴着大风又啪啪啦啦地下了起来,阿叶来到春香的房间准备听邓丽君的磁带,却不料刚一关上门,就被春香使劲地抱住。阿叶被春香的这一举动着实吓了一跳,被推退到了门后。

“阿香,你怎么啦?啊?”阿叶抚着春香拨散的长发温和问道。认识这么多年,阿叶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的凑近春香。女孩的发香、体香不可阻挡的灌进了鼻子,鼓起的胸脯顶着阿叶的胸腱,阿叶感到一阵眩晕。

“叶哥哥,今晚我要把我的身子给你。”春香说着解开自己衬衫的纽扣。阿叶连忙想要拢住咧开的衬衫,可春香的衬衫里啥也没穿。阿叶的手触碰到了软软的东西,呼吸跟着急促了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松了去……

“香,怎么哭了,我是不是弄疼你了?”阿叶深情地望着春香的泪眼。

“不,没有。我是高兴。”春香笑着紧紧地抱着阿叶,把头埋进阿叶的怀里。

“叶哥哥,过几天我哥准备派我去安邦开一个分公司搞销售,可能会很久不回来,如果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写信,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阿叶搂紧了春香的胴体,两个人粘腻地抱在一起,似待春潮再来。

楼下堂屋里,耀武坐庄,留守的几个人正在玩牌,刘军走了进来。

“军,这风雨这么大,我们那两条铁壳船你锁好了没?”常耀武叼着香烟问。

“武哥放心,锁牢了,我前几日就拖到码头边的草坡上嘞。”刘军径直朝二楼走去。不一会儿,刘军突然从二楼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将下来。“武哥,外面风雨太大了,看来不太好啊,山下的汉江水涨的很高!”

常耀武放下牌,和常彪、刘军撑起一把黑伞就出门去。刚出门,雨伞就被大风翻了个成了蘑菇。索性扔到一边去,冒雨走到栏杆边往山下望去。

“刘军你个兔崽子,你刚不是说把咱的船拖上草坡了嘛,咋地漂在江里头?”常耀武搓了一脸的雨水质问,刘军一脸茫然地往刘家沟望去。

“武哥,不对啊,是江水漫过草坡啦!你看,刘家沟的门楼都开始进水啦。”

常耀武仔细望去,夜色下的汉江,哗哗哄哄的发着怪叫,刘家沟的灯光忽明忽暗,江面浮滚着许多看不清楚的长长短短的东西。

“阿彪,穿上雨衣,带上几个人,我们去刘家沟看看。刘军的家可能被淹了。”常耀武急忙跑回了堂屋。一行人随即踩着泥泞的土路下了山去。

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了常耀武的想象。洪水早已淹到刘家沟村子的腰际,许多人就站在黑漆漆的二楼廊栏边,焦急而茫然,也许只在等着老天发慈悲了。

耀武一行六个人蹚着水解开铁壳船的锁链,发动了马达,探照灯打在了刘家沟的房子上。

“我们去救人。”常耀武搓了一下满脸的雨水喊道。

两艘铁壳船哒哒哒地向村里开去。一棵树在前方湍急的水流冲击下,似要连根被拔起。仔细一看,树下竟然抱着一个人。

“阿彪,快靠过去。”

树下的人看到船靠近,正准备伸手,却看到是常耀武的脸,又瞬间缩了回去。

“噢,是书记大人啊。你牛哄哄的也有今天。”常彪首先辨认出了树下瑟瑟发抖的人。

常耀武伸手去拉刘名大的手,刘名大却不伸手,但求生的本能却把手留了半截在外悬着。常耀武一把抓住刘名大的手,使劲儿往自己的脸上拍了两下。

“刘名大,这两巴掌我还给你。你该上来啦,会被冲走的。”刘名大没想到常耀武来这一出,一愣之下顺势被拉进了船。

“定宇主任呢?”

“定宇去破庙抢村委的财产,结果……结果破庙塌嘞,定宇到现在还没出来。”说罢刘名大蹲在船里哇哇大哭起来。说话间,刘家沟陷入了一片漆黑。

“快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远处楼房传来嘈杂的哭喊声。

“常老板,快去救救乡亲们吧。我求求你啦……”刘名大哭喊着,被常耀武一把拉起。两艘船向村中心开去。

“小心电线,蹲下。”刘军大喊着。夜,黑漆漆地分不清楚哪儿是岸哪儿是江。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小楼的堂屋、二楼空着的房间、牲口棚、厕所都挤满了人。有的人没地方站,就穿着棕衣或是撑着雨伞站在墙根边。春香和阿叶帮着灶头老杜忙着烧开了一大锅子的姜汤。

雨渐渐地停了。平日青绿斯文的汉江变成了一条汹涌的小黄河,河面比原来宽了许多。刘家沟村的房屋所剩无几。

“快看,对岸洞溪镇房子都被冲垮啦!”人群中靠栏杆的人突然手指远方大叫着。

“啊呀我的娘啊,我们家定堂昨天去了洞溪还没回来啊……”一个妇人号啕了起来。

“我们家阿龙和他爹还在洞溪他姥姥家哩……哎哟天哪……”另一个妇人吼叫着。

人群里开始传出唏唏嘘嘘抽泣的声音。人们端着喝过生姜水的空碗,木然地望着黄彤彤的滔滔江水,思念着各自还不知生死的亲人,眼神里充满着绝望。

春香从房间里拿来半导体放在堂屋,打开收音机,快速搜索着频道。广播里传来了消息:洪水过境,安邦县老城全城被淹没,屋顶、电线、树上到处都是尸体……

听到这句话,常耀武和常春香顿时愕然,“那嫂子和妞妞?……”他们互相对望着,眼泪从各自的脸庞无声地滑落。阿叶拍着春香的肩膀,春香把头埋进了阿叶的怀里嗡嗡地抽泣了起来。

一个星期后,通往安邦的交通刚刚恢复,安邦县城关镇派出所的民警把妞妞送到了小楼交给了常耀武。父女俩紧紧地拥抱着,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妞妞满脸泪痕地望着耀武。

“妞妞,妈妈呢?舅舅呢?姥姥姥爷呢?”春香急切地问。

“姑姑,舅舅去省城了。我不知道妈妈在哪,水来了,妈妈想带着我和姥姥姥爷出门走,可是门台下都是水,妈妈就拆了院口的门板,牵着姥姥和我的手爬到屋顶骑在上面。”然后又去把姥爷拉上来骑着。可是……可是水越来越大,灯也不亮了,到处黑漆漆的。一会儿我感觉我的脚就泡在水里了。妈妈在黑暗中跟我说,“妞妞,来,不怕,你就趴在门板上不要动,妈妈就在你身边,一会天亮了,解放军就会来救我们的。可是我在门板上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漂在水上,屋顶不见了。我哭着找妈妈,然后解放军就开着皮船过来把我救走了……妈妈……”

妞妞断断续续哭泣着说着。

“不怕,啊,妈妈会没事的。爸爸和姑姑都在这儿呢。”春香把妞妞紧紧地抱在怀里。

面对公司里可供销售的石料和工艺品越来越少的困境,令常耀武十分地伤脑筋。如果现在去剥开土皮,开挖出新的石料,那年底到期后不能续约,那这投资岂不打了水漂?正在抓着寸头挠着,屋外传来锣鼓声。刘名大来了,身后跟着副村长刘云贵,带着一队敲锣打鼓的。

“常老板,今天我们是来感谢你的。要不是你,我们村几十口老少爷们就喂鱼去嘞。”说话中,刘云贵向常耀武郑重地递上一面“救村于危难,实乃为义士”的枣红色锦旗。常耀武笑哈哈地接过了锦旗,邀请大伙儿坐下,锣鼓声歇了下来。

“青年人都出去挣钱嘞,村里就剩这些个老老少少,以后可能还有麻烦常老板的地方啊。”刘名大分发着香烟对着常耀武说。

“大灾难面前,我们又有这个条件,如果不去帮助,那不天打雷劈咯。说也是凑巧的,原本我是下来帮帮我这小弟刘军家里的,没想到这次的水这么大。”常耀武划拉了一根火柴点上香烟抽了起来。

“是嘞,这次的洪水,把整个汉江流过的地方都淹了个遍。江边的作物、公路桥梁基本都被毁了,特别是安邦的老城全城都被淹透顶,安邦基本上要重建。这不上边正发动全国救灾呢。”刘云贵接茬。

常耀武拉着刘名大和刘云贵进了里屋,泡上了茶。

“刘书记,你看我这仰天台承包期快到了,石料没了供应,这样撑下去可不是办法呀,你们村里确定是哪个意见?能不能让我继续承包?”常耀武一人一杯递上茶。

“常老板,这个事情,基本上有着落了。大致上是县里决定收回成立国有公司开采。这已经不是咱村能做的决定啦,实在是帮不上忙啊。”刘名大抽了一口吐出烟圈。

“那也是,县里定的事,咱一个小村庄能怎么地呢。对了,行署的张专员,没有给县里打过什么招呼?”常耀武凑近刘名大说道。

“你是说上回来这考察的那个张专员?我告诉你,上回我去县里,听到一些小消息,说是张弥被检察院给带走啦。现在还没公开,可不要去传哦。”刘名大半遮着嘴小声地说。

这话,着实把常耀武淋了个透心凉,半天噎着接不上话,烟头烫了手才扔去。

送走了刘名大和刘云贵,常耀武骂起了娘:“妈了个逼的,这狗日的,我这五万大钞可不塞到狗肚子里去了。操你娘的张弥,混蛋。我也去举报你,让你死得更快。”骂完了张弥后,转而却又捂着肚子仰天大笑了起来。噔噔噔上了二楼,常耀武要去睡个好觉,心里庆幸着张弥被抓的及时,要不然春香送过去了,岂不白瞎,看来老话说的在理,“当官儿的最靠不住”。

石料场仅有的余料也被使用完,几个师傅的雕刻工棚全都歇了工。常耀武招来几个心腹,讨论着下一步咋办。张弥被抓,县里要收回,村里使不上劲儿,这些信息看起来,他常耀武发财的路恐怕是要到这里就结束了。

“哥,要不咱一不做二不休,炸了石料场,开一些新料出来继续干咱的,来个生米做成熟饭,管那许多,咱们过去这么多年,不也风风雨雨的来吗?怕个球!”常彪一屁股坐下。

“是啊,武哥,都歇了五个月嘞。这样不明不白的等下去不是个事儿啊!”刘军跟了一句。

其他几个嘤嘤喏喏。几根烟枪一通吐烟,屋里烟雾缭绕,也显得热了许多。

“那成,就听阿彪的,明天你们几个带上炸药雷管,凿几个深的,多塞一点药,给老子炸了。”常耀武使劲扔去烟头,烟头砸地跳了起来。

仰天台的大理石料场里传来了打钎的声音。

“注意注意,要炸了要炸了哦,几位师傅都躲到边上的老洞里去避飞石哦。”刘军嘴里的口哨哔哔地吹个不停。

阿松和阿叶躲一个洞,艾明和杜远生躲在远一些的另一洞。这些老矿洞都是以前人们采挖石炭的时候留下的。前两个月的连续下雨,使得洞顶还不断地在滴哒着水。

仰天台里炸雷一样轰隆隆地响过,几缕蓝烟向天上飘去。山下的小楼震动了一下,屋顶的板石瓦滑溜了几块下来,摔成了碎片。小楼和刘家沟里的人,都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往山上望去。

“救命啊——救命啊——”几声几乎是哀号的叫喊声,让人们的心顿时紧缩了起来。

那是阿叶的声音。

阿松和阿叶躲的这个老矿洞在炸药的震动中,细细碎碎的小石块纷纷掉了下来,还没等他们抬头缓过神来,瞬间几块大石头就砸了下来,阿松说时迟那时快,奋力推了一把站在前面的阿叶,阿叶踉跄几步被推出了洞外,阿松却没能逃脱,落石混着泥块实实在在地压住了阿松。在阿叶的叫喊中,茂才和艾明、杜远生还有几个师傅都跑了过来,茂才和阿叶想要跑进洞去清理石块,但是被满脸尘土的阿松摆手拒绝,因为石块和泥块还在不断的掉下,老矿洞随时会坍塌。阿松口中含着泥粉,混沌地说:“阿才啊……阿叶就拜托给……你啦……,万叔……对……我家有恩,我恐怕是要……埋在这啦……我……”话音未完,老矿洞上方的土石倾泻下来,盖住了阿松,盖住了洞口,彻底地把老矿洞掩埋。洞口随时准备冲进去救的人吓得踉跄地倒退几步,头上还是撒到了泥沙。

阿叶大声地嚎着跪了下来:“师傅——”把头放到了地上。

茂才也跪下,满含眼泪,朝着老矿洞磕了一个头。

艾明喊叫着;“你们哭喊啥,还跪着,赶紧挖呀,兴许还有救啊!”

杜远生已经从工棚边取来几把镐子,十来个人迅速甩开膀子挖了起来。渐渐地,模糊的洞口裸露了出来,人们依着原先洞的模样朝两侧继续开挖着,不断地塌不断地挖,终于看到阿松的头和身子了,可是粘着泥粉石粒的血肉早已模糊……

这个夜晚,天特别的低,压得小楼里的人们闯不过气来。

楼边的小棚里,阿松的遗体已经用白布裹了起来,平躺在木板上,白布被染的紫一块红一块。木板前,阿叶和春香,头绑着白布带,跪着嘤嘤抽泣。常耀武和几个手下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在椅子上使劲地抽着烟。

第二天,三辆闪着警灯呼啸而来的吉普车开到了小楼外。一溜绿衣的警察一拥而上,搜查了小楼的边边角角,带走了常耀武、常彪、刘军,把他们铐上了手铐,一辆警车一个,一左一右夹着塞进了警车的后座。

常耀武对着车窗外的春香说:“春香,哥对不住你,对不住阿叶,对不住阿松师傅,也对不起你嫂子。哥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以后你就跟着茂才和阿叶去南方,当官儿的不可靠,还是雕石头的靠得住。妞妞你带着,也没啥,哥咋对你的,你就咋对妞妞就成……”未等说完,警车拉起警笛启动,朝山下驶去。留下泪眼婆娑茫然又不知所措的春香。

阿叶站起来搂着春香,朝警车大喊着:“哥,你放心——”

茂才和阿叶把阿松葬到了小楼不远的一块坟地里。说是坟,其实是一个土堆,土堆上面压着一块厚板石,前面竖着一块令牌碑,上面雕刻着阿松的名字。

“以后要来把师傅带回去吗?”阿叶满脸泪痕地问。

“不带了吧。阿松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就让他在这安息吧。以后你和春香有时间尽量每年清明来这祭一次坟。”茂才堆完了土,拍了拍身上的泥,往小楼走去。

简单地收拾了行装,春香牵着妞妞的手,茂才和阿叶扛着行李,三步一回头地望着小楼下了山去,坐上了安邦开往浙江金华的火车。

火车上,半导体的广播里传来了陕西省人民法院关于安康地区行署副专员张弥,犯渎职罪、受贿罪、流氓罪,乱搞男女关系,判处张弥死刑、立即执行。张弥作为分管领导,在7.31安邦特大洪灾中,失职渎职,指挥不力,没有有效执行省委的撤离命令,在灾难面前只顾小家不顾大家,致安邦老城和邻近各县镇近千人死亡或失踪,使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极大损失,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十一

离开陕西的阿叶,带着春香回到了家乡。在老父亲和兄嫂的帮衬下,阿叶和春香举办了婚礼,办了十桌喜酒,邀请乡亲们见证他们的幸福。

古稀之年的老父亲听了阿松的事情后,唏嘘不已,连叹这是命里注定,世事终有因果循环。

此时的春香,早已身怀六甲,在泰顺的老家准备待产。妞妞入了阿叶的户籍,在泰顺上了学。

六个月后,一片大地红的鞭炮声中,阿叶在浙江青田开了一家“春叶石雕工作室”,主要雕刻青田石和泰顺石。在青田奶娃的春香接到了陕西省西安市人民法院的判决书。常耀武及其团伙,在“7523”号襄樊武斗案、“7912”号汉口寻衅滋事案和紫云县洞溪镇刘家沟仰天台矿场非法开采致人死亡案及非法持有枪支中涉罪,本应判处死刑。法院收到刘家沟村村民“请求从轻发落救命恩人常耀武”的请求信,根据法律宽严相济的原则,念其在去年的7.31洪灾中救起数十名群众的事实,特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常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刘军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一年后,茂才应邀回到了泰顺职业教育雕刻班任教,培育着更多的专业石雕艺术学生。

陕南的天,依旧湛蓝湛蓝的。紫云县的茶园里传来了新的山歌:

人在做诶(呀么)天在看,天上有本红黑账。

好事打勾勾嘞,坏事叉杠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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