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余杉突然想起昨晚的几何题还未证出来,她惊得一下子坐起来。被窝里的热气散了出来,感觉冷得透了内衣,浸入每一个毛孔,人立刻就在激灵中猛醒过来。
妈妈敲她屋的门。她心里只觉得烦。每天早饭是雷打不动的热牛奶和面包。“快起来,要迟到了啊!”妈妈说。
余杉就偏要在床上懒一会儿,枕头边放着一本张爱玲的书。晚上,她睡很晚,妈妈催了她几次。有一次例行检查,妈妈差点把她枕边的几本课外书没收。“我要上班去了!”妈妈又在敲门。
余杉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做了几个弯腰伸腿的动作,然后穿衣。
妈妈在客厅里继续絮叨:“快点呀,我的小冤家,牛奶都凉了!”
这时,余杉才开了门,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然后唱了一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一边唱,一边套毛衣。上高中后,她仍保持了艰苦朴素的劳动人民本色,直让一些过去的男同学吃惊:“怎么回事啊?整个一幅旧社会卖儿卖女的惨相!”
余杉看了看老妈,便向厨房走去。
无论短裙、长裙、背带裙,还是西服套装,都统统见鬼去吧,她有一段时间热衷于穿一条耐磨耐脏的水洗布牛仔裤,套一件很宽松且又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毛衣,在校园里晃来晃去。更让人深恶痛绝的是班里那帮男生,特别是王强、郭禹、胡鹏他们直竖大拇指,称赞:“真酷!”
妈妈在厨房里收拾碗筷,余杉探进头看到她略显苍老的面容,不由有一点难受。她揽住妈妈的腰说:“妈妈,放了假我给你做饭吃!”
出了门,身后掠过一阵风,余杉感到有点冷。料峭春寒让她打了一个寒噤。唉,如果不是那莫明其妙的几何题,我该会用那鲜艳的红围巾来装点一下这早春的灰色景象。她跨上那辆半新的变速车出了院子。直奔学校而去。
2
人的心情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就拿余杉来说,一踏入校门就让她想起了化学老师那张表情丰富的脸,想起了一次化学小试验课上出洋相的情景。她和同桌体育委员高宇是搭档。满是红叉的卷子在眼前飞来飞去。她和他相视一笑,彼此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人的笑里有一些苦涩的味儿。
这是1998年的春天,窗外光光的树枝在风中不停地抖动着身子,余杉能够听到树枝充满了痛苦的叫喊声。
“你在看什么呢?”高宇问。
余杉仍痴痴的样子,大概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就是窗外的树。
高宇不作声了。他看了看她,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他没觉得自己是窗外的树。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在化学小测验上的小差错并未让他感到任何不安和难受。
余杉就不一样了。她的自尊心很强。她甚至觉得脸上无光。众目睽睽之下,有点抬不起头来。
“别想那么多了。”
但是她不能不想。
“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高宇说。
能做到吗?高宇自己也做不到,却反过来劝余杉。
他记得化学老师有些生气。一些注意事项讲过好几遍,但还是有不少人出错。他从厚厚的作业本里挑出两本,其中就有高宇和余杉的,然后甩给他们,让重新做一遍。
教室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既害怕老师追究,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余杉就走了出去。树枝上有一只鸟儿看着她,和她一样愁眉苦脸。校园内的草坪还是冬天的老样子,她想让这随处可见的景致来抚慰被数理化折磨得烦乱的心。她想起一句很著名的诗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她想起胡鹏阴阳怪气的声音:“考试已经过去,放假还会远吗?”雪莱式的浪漫主义诗句,让余杉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阳光仍很灿烂地打在余杉的脸上。她眯了眼,如同向日葵的花盘一般,把脸对着太阳,并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时,戴粉红色绒线帽的李湘远远地向她摇着一个信封,喊:“余杉,有个帅哥给你来信了!”
“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尽给人谎报军情!”
“这次是真的!”
有一段时间,凡是有余杉的来信便会被好事者拆开,当众公布。同学们都知道他们的学习委员有好多笔友。其中有一个叫杨晨的家伙来信最勤,已引起许多男生的密切关注。
这次,杨晨的信依然如故,厚厚的五、六张纸里说了好多,她只记住了一句,他会在大学校园里见到她。
龙飞凤舞的签名就占了半页。当看到这句话时,她竟然鼻子—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旁边的李湘不知所措。余杉没有把信的内容告诉给她,而她似乎有某种期待。大家不明白余杉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笔友。换了其他女生,会幸福的不知怎么办才好。看了余杉的样子,李湘便觉得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其实不然,因为余杉更多的是应接不暇。
3
这时,班主任老师林岩松正好迎面过来,远远看上去,他的个头瘦高瘦高,昂着头走路。走起路来,能看出他左肩要比右肩高一些,他的重心放在一侧。脸儿白白的,讲台上一站,黑板的衬托下就更加突出了。他的嘴唇上下翻动一起一合快捷无比。胡鹏总在做一些小动作,在林岩松转身写字的时候他会给后排同学表演牛群、冯巩或赵本山的小品动作。这一点林老师早有察觉,说他两句吧。他拿了赵本山的道具——那耷拉了帽沿的仿制军帽没头没脑地扇扇风。你叫到办公室里批评他,他会像小羊见了老狼般筛半天糠,让你觉得他怪可怜的,不忍拿他开刀。你让他做完检查之后,也会被他的一番真诚感动,但一转身他又故态复萌、重蹈覆辙了。你不知道该对他怎么说。他也不犯什么大错,拿他的话说吧:“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你能拿我怎么着?”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几个。当初林岩松走马上任时,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信任的样子。因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师大毕业的本科生,而且上的还是教育系。前任班主任和他握了握手,简单介绍了班里的情况,也特别提到胡鹏。当然,他还说了另一个“人物”,班长王强,另外就是余杉了,显得较为特殊,似乎在前任班主任眼里他们不是将来高考时的一些好苗子。你要在学校树立起威信来,必须要多发现一些好苗子。邪不压正,这样班风才能得到彻底的扭转,才会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春的景象。前任班主任走时,似有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气,而且还向他挥了挥手。那手势一半是对他的鼓励,一半是壮志未酬的无奈。他便觉得自己肩上一下子沉甸甸的了。
在去教室的路上,林老师已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心神不宁了。他觉得刚开始好歹也要来一个下马威,先震住班里几个剌头。然后,再欲擒故纵,各个击破。对一些高考的好苗子,要开小灶,要重点培养,要恩威并施。他想起大学里秦教授的话来:“你信任人,人才对你忠实;以伟人的风度待人,人才表现出伟人的风度。”这话也是爱默生说过的,只不过是从秦教授嘴里说出来便多了种强调的力量。“因此,对于当时的于连来说,仅仅23岁就意识到生命的无常。”秦教授给大家讲授《红与黑》。“于连失败了。他知道一个早上九点钟诞生而下午五点钟就要死去的蜉蝣来说,它是不可能了解‘夜’这个字的意义。他想再给它五个钟头的生命,它就会了解夜是什么了。”大学里他反复玩味于连的命运。他想给秦教授送点礼,认个老乡什么的,但他失败了,他终于没能留在北京。他在秦教授家里不亚于于连在德瑞夫人家里感受到那种低人一等的屈辱。他内心深处同情出身卑微的于连。在等级森严的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于连不可能步拿破仑的后尘,穿上“红色将军制服”,一跃成为“世界的主人”。他只能走依靠教会向上爬的道路,结果上了断头台。
林老师这样想着,逐渐地沉浸在大学里的于连梦里。直到大学毕业,他都未能入党,留京指标更是不可能。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让秦教授产生了微许的恻隐心理。能留京的同学多有些趾高气扬,很明显与他这类人形成鲜明的对照。现在,他觉得自己回到市里的这所中学可以独挡一面了,当个行为示范的班主任了。这点自信心他还是有的。
“老师好!”
林老师这才抬起头来,眼前是光亮亮地一刺。他认出了不修边幅的余杉,还有她身后那个看上去怯怯弱弱的湖南女孩李湘。
“怎么回事?现在还不上课?”
这一问,使余杉有些支吾起来。身后李湘推推她,她这才大了胆子说:“原来是英语课,但老师没来,大家让我去办公室叫你……”李湘也附和着说是,林老师这才没再追问下去。
大家一起向教室走去。
“余杉,你最近是怎么了?化学课是不是不用心,还是老师讲得不明白?”
“没有,挺好的。是我最近有些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