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很不乐意承认,甚至是打心眼儿里抗拒,但我现在确确实实是高一七班的劳动委员了。因为软弱与妥协,我必须自食其果。我并不是不擅长拒绝,而是畏惧人心的洪流。
其实劳动委员的职责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是小有权力。正常来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安排一下班里的值日。但是恰恰是这项工作,对我来说是最难完成的。我并不能叫出班里每个人的名字,具体来说,我所知道的名字,也只有那天选举班委时候提到的。而且不得不承认,这是件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事。凡事没有绝对的公平,作为分配给别人任务的人,最容易遭人诟病。关于后面这一点,我目前并不打算去想,还是先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才是目前的第一步。至于得罪人,我无法避免也全无所谓,的吧,反正我现在也只能接受这个处境了。
课间的教室无比吵闹,像是动物世界一样富有生机。走读生的男生聚在一堆,讨论着周末玩的游戏,一边住校的则羡慕地听着。女生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衣服、化妆品与电视剧。
我坐在我的小角落里,望了望窗外。近处是学校里的初心湖,远处是学校外的一处建筑工地,据说建成之后是一所附属的初中,目前已经建得差不多了。
我转过头,开口道:“周早弦同学。”
周早弦此时正趴在桌上,这时她每天上午课间的唯一行为。我不知道是因为没人找她搭话她才养成了这个习惯,还是因为这个习惯所以从来没有人找她搭话。听见我叫了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明显有些吃惊和疑惑。说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我在课间跟她搭话,说不定也是第一次有人在课间跟她搭话呢。
看她的样子估计还有些怀疑我是不是在叫她,我又重复了一遍“周早弦同学”。
“诶,啊,是,怎么了陈术同学?”
“你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我指着我这一列第一个女生。
“坐第一个的那个女生吗?我想想,好像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叫黎莉来着。你该不会……”
不等她说完我继续问道:“那坐第二个的男生呢?”
“诶?他的话好像叫张景南。”
“第三个呢?”
“这个人的话,我也不记得了,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些?”
“就是想知道班上所有人的名字,我打算排值日表。”
对于周早弦的回答我也没有惊讶,像这样一直一个人呆着的她,要她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也是不太可能的吧,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只是这样就有些难办了,现在跑过去一个个问名字,怎么想都不可能去这么做吧。
“那个,你先等一下。”
知道我要做什么之后的周早弦好像是松了口气,抛下这句话之后就起身离开了座位,大概是想去上厕所了吧。
失去了对话的人,我也像她一样趴在桌面上。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我只能去问李三石了吗?算了,到时候还是去找朱泠帮忙吧。
没过多久我感觉我身边突然站了个人,她轻轻地说:“陈术同学?”
我转过头,原来是周早弦上完厕所回来了。侧脸贴着桌面的我正好看见她双手拿着一张白纸,我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她上完厕所没有洗手,先在脑中道个歉吧。
“这个给你。”她把没有沾上水的纸放在了我桌上,然后坐回了自己座位。她微微地喘着气,脸上也带着红晕。
我看了看眼前的纸,原来是班里的名单,这么说她刚刚是跑去老师那里拿这个了吗?干脆再道一次歉吧。
她时不时偷瞄着我,看到我转头看着她,她连忙说:“我,我是刚刚突然想到有这个,就去要了一份,虽然没办法把名字和人对起来,但应该也能派上点用场吧。”
“谢谢你,帮了大忙了。”
说真的,的确是为我解了燃眉之急,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感谢,就只能这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那就好。”周早弦在我旁边轻声说道。
正好上课铃也响了。
有了这个的话,排值日就简单许多了。在课上我就开始着手这件工作。
大致一想,也就周六麻烦一些,因为周六走读生是不用来教室的。那就挑出四个住宿生负责周六好了,周一也排四人,周二到周五每天三人,这样一周就是二十人,班里有四十人,正好两周一轮。顺序的话,挑出八个住宿生,其他按名单顺序排下来就好了。因为名单上也写有走读或住宿的信息,所以住宿生也很好挑。对于偷懒这件事,我还是颇有心得的,我有些沾沾自喜。
“当当当。”讲台上的老师突然拿着教鞭使劲敲打着讲台。
这是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已经上了年纪,矮矮胖胖。他上课的时候总是摆着一张笑脸,时不时“呵呵”笑几声,笑的时候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缝。但他的笑绝对不是那种和蔼的笑容,而是令人心寒的,像是饱经风霜后狡猾老练的笑。用教鞭敲桌子的动作只是他的习惯,他似乎特别享受这一突然的举动,每次敲完之后就又“呵呵”地笑。
我讨厌这种一惊一乍的举动,即使每次上他课的时候我都知道他会这么做,但是每当他突然敲桌子的时候,我还是会吓一跳,从梦中惊醒。我厌恶地望了语文老师一眼,果然他还是呵呵的笑着,宽松的白衬衫裹着臃肿的身材,活脱脱老式国漫中出来的人物。
我看了眼右手边的同桌,果然她也捂着胸口,显然受到了惊吓。看到我在看她,她赶忙转过头去。因为要排值日表所以这堂课没有睡觉,现在任务也完成了的我就处于了无事可做的状况。干脆就转着笔看着外面初中的施工。突然有一张小纸条落到了我桌上,我困惑地看了周早弦一眼,她双手捂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
我拆开纸条,上面娟秀字体写着——“别突然看我。”
我又困惑地看了看她,她还是用双手捂着脸,只是眼睛眨得更快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原本并不想回复的我想到她的确帮了我大忙,什么都不回的话就太过分了,于是写道:“啊,被你发现了。”接着趁着老师回头的时候把纸条传了过去。
周早弦万分郑重地打开纸条,瞪大了双眼,但马上恢复了原状。这里我是不是应该开句玩笑说“一点都不突然,我一直都在看”更合适些?只是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连我都觉得有些尴尬,现在的人工智能恐怕都能进行这样的对话吧。
而她居然又写了些什么递了回来,“你居然回我了!”
看来我平常的样子就是给人一种搭话也不会回的感觉,真是出色的样貌管理,有达到拒人千里之外的效果。
“谢谢你给我的名单。”
“嘿嘿,你可以多夸夸我。”
“你真厉害。”
“怎么感觉这么敷衍?”
“没敷衍,只是我不太擅长这种。”
……
后面我们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算是把我无事可做的一节课的时间给填充满了。不过让我惊讶的是平常聊天中异常害羞的周早弦,在用纸条聊天的时候显得很是开朗,甚至还有点调皮。
我说不清究竟哪种性格好,不过如果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应该外向才是好性格。甚至说很久以来在人们观念中内向就是一种性格的缺陷,然而我一直对这件事情表示怀疑,我宁愿相信人类的多样性同样也注定了人类的排他性。
把排好了的值日表交给了羽老师检查,他看完之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对我说了声“辛苦了”之后就让我把这个表交给班长公布。这样应该就算是通过了吧。把值日表递到李三石手里的时候,他倒是表现得很惊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样子,我的排值日任务也就结束了。或者说,现在第一步完成了,就等着这一步造成的结果了,这已经与我无关了,无非是有些人会因为不称心的值日时间而怨恨我而已。顺带一提,尽管大家都是靠金钱买进来的,但是名单还是按入学考试成绩来排的。所以我理所应当的排在班级最后,也就是说我的值日时间是周五。而我没想到周早弦也排在末尾,是在倒数第四,而排在倒数第三的正好是一个住宿生。想到周早弦的性格,我干脆就把那八个周末值日的住宿生从名单后面往前挑。这样的话周早弦也就跟我一样,值日时间也在周五。跟我们一起值日的,还有一个名字叫沈长思的走读生。同时我也发现,大部分走读生都在名单靠后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在午休前,李三石把值日表公布了出来。果然,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一些不满的声音,我就决定假装听不到。
在今天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周早弦突然忸怩地站在我的桌边,不停地捻着头发。
“怎么了?”
“等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袋子,双手捧着递到我的面前。
“这,这是我自己做的曲,曲奇。”
“嗯,然后呢?”我还是不明所以。
“送,送给你。”尽管她的脸已经通红,但还是努力地不让自己转过头。
“是有什么请求吗?”
“嗯,嗯……”她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我从她手里接过精心包装好的手工曲奇放到了我的桌上,继续说道:“你直接说好了,有什么忙我能帮的?”
尽管我从她手里接过“礼物”的时候她好像已经松了口气,但她还是低着头,“我,我想请你帮我一起出黑板报。”
“你是要我帮你一起出黑板报吗?”声音很轻,但我勉强能听见是关于黑板报的。我想起来她在选举之后是我们班的宣传委员,任务好像是要完成这个月的黑板报,主题是……是什么来着?
“嗯。”这个‘嗯’字好像是勉强挤出的鼻音。
“为什么会请我帮忙啊?”
“因为之前,之前传纸条的时候我,我看见你字写得很好看,而且,而且我找不到别人帮忙了。”如果此时她抬着头,一定是泫然欲泣的表情吧。
“好吧,我会帮忙的,但是内容这类东西就得靠你自己了。”
也许是我这么迅速就答应下来让她没有想到,她还是低头“嗯”了一声,然后猛地抬起头,换了一个声调,发出了第二声的“嗯?”。
“我答应帮你。”怕她没有听清我又说了一遍。
这回她总算是相信了自己的耳朵,脸上瞬间多云转晴,欣喜地抓住了我的手。
“谢谢你,陈术同学!内容我会自己准备好的。真的太谢谢你了!”
“也算是你帮我拿来名单和这袋曲奇的感谢吧。”因为右手被紧紧地握着,所以我稍稍偏过了头,用仅剩的左手轻轻挠了挠我的脸。
看到了我不自然的表现,周早弦有些奇怪,看了看我撇过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紧紧抓着的手。时间仿佛停滞了两三秒,她赶紧松开了手,然后她的脸瞬间像火山爆发一样涨得通红,比以往我见过的还要红,连脖子和耳朵都像是熟了一样。
为了缓解尴尬,我先开口问道:“你打算什么开始?”
“啊,什么开始?这有点太突然了我也还没有想好。”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更加慌乱了,连说话都变得毫无逻辑难以理解。碰了下手有必要反应这么大吗?
“我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出黑板报?”
“诶?黑板报?什么黑板报?哦哦哦,对,黑板报。那个,我准备好资料就开始。以后出黑板报时间放学之后耽误一会儿。”
“啊?”难道碰了一下手,周早弦同学就语言障碍了吗?
她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重新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等我准备好资料之后,就在每天放学之后花一点时间出黑板报。那个,会耽误你回家吗?”我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留下的印子。
“这个没事,反正我每天也得花点时间检查一下他们值日的。”但我还是得暗暗对花森道个歉了。
“那就好。对了,曲奇,记得吃。吃完之后记得告诉我这个甜度怎么样。今天我就先走了。”
“嗯。再见。”我拿起桌上的曲奇朝她摆了摆手。
“再见!陈术同学。”她转身小跑着离开了教室。
我打开了精致的袋子,拿出一块曲奇咬了一口,小麦的香味和巧克力的甜味在嘴里萦绕,味道还不错,软硬和甜度也正好。周早弦同学还挺能干的,我这么想到。
负责倒垃圾的值日生刚倒完垃圾回到教室,是一张很陌生的面孔,他看了看我,略有些犹豫地说道:“劳动委员,我们打扫完了。”
“嗯。”犹豫应该是想不起我的名字吧,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要猜的话也可以,命中率是三分之一而已。
“那个,你的脸好像有些红?没事吧?”他很犹豫地又补充了一句。
“嗯?大概是夕阳照的吧。没事,你去吃饭吧。”我平静地回答道。
在他走后,我也学着周早弦一样用力捏了捏我的脸。